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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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春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和阿维洛娃去火车站的轻便马车,记得由马车和阿维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记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对她臆想出来的爱情了),记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收获感压倒了其它一切感觉,仿佛我在奥勒尔已经获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讶的是,聚集在这儿候车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个个都那么身粗体壮,那些服饰闪闪的僧侣,手捧着十字架和香炉站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猥俗。终于,亲王的专车以强大的冲力驶进了车站,车上跳下一个红发大汉,他那红色骠骑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刹那间,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乱起来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祭祷仪式特别阴森可怕。随后,插满黑丧旗的火车头的烟囱又喘起气来,这个油污污的钢铁巨怪,以功率强大的推动力开始轰隆轰隆地响,活塞杆象一条白色钢带,平稳地向后长长一伸,那一节节绘有金鹰的铮亮的蓝色车厢便向前游去……我盯着车厢下愈转愈快的铁轮、制动器和弹簧,只见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尘土,这是从遥远的南方——克里米亚一路带来的令人着迷的尘土。列车轰鸣,渐渐消失,继续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过俄罗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个身心却沉浸在迷人的克里米亚,沉醉于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尔祖弗度过的令人向往的时光。
我要乘坐的那辆简陋的短途列车在外侧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车上将独自静静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维洛娃快活地和我谈天说地,直到车子快开。她希望不久在奥勒尔再见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恼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铃响了,我热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唇挨了挨我的脸。我跳进车厢,车厢晃荡了一下就启动了。我从车窗伸出头来,看见阿维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轻轻挥手,渐渐远离……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激动不安:这短短的列车时而艰难地蠕动,时而突然飞快地奔跑,拼命摇晃,发出轰隆的嘈杂声。到了那些人烟稀少的大站小站,车不知为什么老停个没完。我所熟悉的一切又环绕着我:窗外闪过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还没种上庄稼,显得格外难看,还有静候春天来临的光秃秃的小桦树林,以及一片贫瘠的远景……黄昏也同样寒苦,象春天的傍晚一样冷嗖嗖,天空惨白、低垂。
二
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阳,离开奥勒尔愈远,这个愿望就愈淡忘。黄昏已降临到车厢里,降临到窗外稀疏的橡树林上。这林子在列车左侧,光秃秃的,树干上上下下都是节疤。地上铺着去年的败叶,红褐色的,刚从冬天的积雪下露出来。我拎着手提包站起来,心潮愈来愈起伏:到苏博京森林了,再过去就是皮萨列沃车站。列车向空中凄厉地一声长鸣,预告即将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车厢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时代那样潮湿、新鲜,雨点稀疏地飘洒下来,一节货车车皮,孤零零地停在车站前面。列车绕过它,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车,在站台上跑起来,穿过车站大厅,走到漆黑的大门外。大厅里灯光昏暗,景象凄凉,满地被乡下人踩得稀脏。车站大门前是个圆形的场子,花圃经过一冬已显得凋零,十分肮脏,黑暗中隐约地可以见到一匹乡下马车夫出租的马。这乡下人有时要等上几个星期才接着一个乘客,他一看见我就撒腿奔过来,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说不论我给多少钱,就是拉到天边,他也乐意。“您总不会亏待我的!”转眼间,我已经坐进他那窄小的车子里,任凭颠簸。起初我们经过一个荒凉而漆黑的村庄,后来愈走愈静,走进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进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窎远的天边,在几朵乌云下,才泛着微微的绿光。原野的晚风迎面拂来,四月的轻风,温较无力,夹着雨丝。远处什么地方,一只鹌鹑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总是随风变换位置。低垂的俄罗斯的天空,乌云中间闪烁着几颗星星……又是鹌鹑、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隐居中度过的清贫的少年时代!跟一个俄罗斯乡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长得叫人难受!这乡下人身上散发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声不吭,令人纳闷费解,请他把车赶一点,他也毫无反应,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却从马车前部跳下来,双手抓住缰绳,侧着脸,在那匹有气无力的母马旁边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时候,夜看来已很深了,四围没有一星灯火,死气沉沉。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进村的宽阔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无叶的藤蔓。随后又可以看到和感觉到车子在下坡,下到充满四月潮湿的洼地里。左边,是一座过河的桥,右边,是一条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压压的、冷漠的庄园。我心潮又激荡起来:春季乡村的黑暗、贫困和冷漠,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乡下人上山的时候,趿拉着脚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样。忽然,小花园里的松树之间,灯火从窗户里闪出来。谢谢上帝,人们还没有睡!马车终于在台阶旁停下,我下了车,推开外室的门,走进屋里,看见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这时我多么高兴,多么迫不及待,同时又象孩子一般腼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白脚掌交替地踏进松软的挑沟里。马拱起背脊,使劲犁出一道沟来。一只青色的白嘴鸦跟在犁后顺着垅沟点头摆尾,不时从垅沟里啄食蚯蚓。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鸦后头,迈着均匀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开右臂,划着规则的半圆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图林诺,家人迎接我时,流露出来的爱和喜悦,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母亲的喜悦,而是妹妹的欢欣。她朝窗户外一望到我,就飞快地跑到台阶上向我扑来,洋溢着那么动人的爱与欢乐,出乎我的意料。为了我她当天穿上一件新连衣裙,她是那么美——纯洁、年轻、天真烂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简朴的美,叫我倾倒。我的房间里原封原样,好象我没有离开多久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连铁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也还留在写字桌上,记得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时搁在那儿的。我走进房间,四下打量,黑色的圣像还在角落里,旧式窗户上层是紫色和石榴红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得见树木和天空,细雨洒在新绿的校桠上,但天空有些地方还是蔚蓝色的。房间里还是有点晦暗、空荡、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圆木叠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圆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三
我要到银行去交利钱,这样再次到奥勒尔去就有了事务上的借口。我把钱带去了,但交给银行的只是一部分,剩余的我都花光了。这个行动非同儿戏,这表明在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我没有特别注意罢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凭着一时的高兴。去奥勒尔的时候,我赶掉了客车,立刻就上了货车的机车。记得我爬上高高的铁踏板钻进一个粗野、肮脏的地方,就在那儿站着观看。有两个司机穿着一身象铁一样闪亮的油污衣服,他们的脸也一样油污,一样发亮。眼白象黑人那样的,特别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员那样上过妆似的。年轻的一个猛地抄起一把铁锹,铲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声,掀开炉门。炉门里喷出一团恶魔般的红色火焰,他用力一抡,把煤送进去,压住那地狱的火。年长的一个用一块污秽不堪的抹布擦着手指,然后撩下抹布,这里摸摸,那里拧拧……突然一声刺耳的哨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团热腾腾的蒸气,挡住了我的视线,笼罩了四周。忽然一声更加震耳的轰隆声响起来,接着列车慢慢向前移动……这轰隆轰隆的响声多么粗犷,我们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长,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摇晃、跳动!时间凝住了,紧张得硬化了,一条火龙在山岗之间匀速地向前抖动着。每一段行程都飞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来喘息的间隙中,在夜色和车站的静寂里,散发着树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丛也传出夜莺的欢快悦耳的歌声……在奥勒尔,我厚着脸皮尽情打扮自己:买了精致漂亮的长统靴、讲究的腰部带褶的黑上衣、红色丝织斜领衬衫、带红帽圈的贵族黑速檐帽,还买了一副价钱昂贵的骑兵用的马鞍,喷香的皮子咯吱咯吱响,可爱极了。我晚上回家后,因为身边放着心爱的宝贝而高兴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车到皮萨列沃去,目的是还想买匹马——当时那边村子里正好有马市。在马市上我跟几个同龄人交上了朋友,他们也都身穿腰部带褶的短外衣,头戴贵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顾了。他们帮我买了一匹嫩口的纯种牝马(尽管有个茨冈人缠着我,要求买他的老骟马,他说:“老爷,买下我的米沙吧!买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气肿病的顿河马。)接着夏季到了,对我来说,是接连不断的节日:在巴图林诺,我没有连续住过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结交的朋友们家里做客。等到丽卡从奥勒尔返回我们县城以后,我就开始呆在县城里,哪儿也不去了。我曾收到过她的一张简短的便条:“我已回,亟盼相见”,当时我一刻也不容缓地骑马奔往车站,顾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条带来的不快,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乌云翻滚。进车厢后,列车的飞速行驶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车厢的隆隆声、霹雳声、急雨倾泻车顶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列车似乎更快了。蓝色的闪电不断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车窗,雨水冲刷着玻璃,溅起泡沫,送进来新鲜的气息。
愉快的相会使我心情极为舒畅,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可是就在这时,在夏末发生了一件事。序兹明同他妹妹以及年迈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庄园里,离县城不远。他经常到丽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摆筵席,邀请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亲自去接丽卡,丽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马车,我骑马跟在后面。阳光普照下的干燥的旷野真叫人愉快,开阔的和俨然黄沙一样的田地被麦垛覆盖着,一望无边。我老想要表现自己的某种冒险精神和机灵,就一时肆无忌惮地策马,一时又勒住它,然后再使它跃过一堆堆麦垛,风驰电掣地飞奔,锋利的马掌把它的蹄腕划出了血。过命名日的午宴设在颓朽的凉台上,一直开到黄昏。黄昏不知不觉地和黑夜,和灯火,和美酒,和歌声,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丽卡身旁,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没有抽回去。夜深了,我们象事先约好一样,起身离座,走下凉台,来到幽暗的花园里。丽卡在温暖的黑暗的花园里站住,背倚着一棵树,向我伸开了双臂——我虽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双臂的动作……很快,花园渐渐变成银白色,小公鸡开始在庄园里嘶哑地啼鸣起来,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点孤零。又过了一会,整个花园都开始亮起来,东方广阔的天空中,花园后面河谷对岸的黄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们站在悬崖上,俯瞰河谷,丽卡已不理会我了,只是望着烧红了的天边,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来。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于是停止了歌唱,提着山鹑色的麻纱裙子的漂亮绉边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儿,脑子里发木,双脚发软。我走到悬崖边,在干草丛中的一颗老白桦树旁,一头倒在树下。天已经大亮,太阳升起来了。接着,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闷热的早晨立刻来临。我头枕着白桦树的根部一下子就睡着了。太阳愈来愈炽热,很快地,我便在酷热和光焰中醒过来,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寻找荫凉的地方。屋里的人还在干燥、眩目的阳光中沉睡。只有一个老主人醒来了。他书房的窗户敞开着,窗下密密地长着一丛野丁香。从窗户里传来的咳嗽声,可以感觉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烟和掺有奶油的浓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动从阳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丛中惊飞,老人听到这急雨般的嘈杂声和我的脚步声,扯了扯身上土耳其旧花绸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张可怕的面孔——两只肿眼泡和一大把胡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过凉台,朝敞开大门的客厅走去。清晨的静寂和空蒙、翻飞的蝴蝶、蓝色的古老壁纸、安乐椅和小沙发把客厅装点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张小沙发上,尽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还是沉入梦乡。不久(虽说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过了一会),有人走到我跟前,笑着对我说话,还抚摸我的头发。我醒过来,眼前站着年轻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俩都是黑皮肤,眼光炯炯有神,象鞑靼人那样漂亮。哥哥身穿黄色斜领绸衬衫,妹妹也穿同样质地的题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来坐着,他们和蔼亲切地对我说,该起来吃早餐了,还告诉我说丽卡已经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和库兹明一道走的。他们还交给我一张字条,我立刻想起库兹明那双蜜蜂色的眼睛,机灵果敢,神色复杂。我接过纸条,向古老的“女仆室”走去。那儿有一个老妇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满是瘢点的枯千的手提着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谦恭地候着我。我边走边看字条:“别再想法见我了。”接着,我开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们这儿吃泉水,从井里打的。”老妇人说,还递给我一条极长的亚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马鞭,跑过炎热的院子,进了马厩……一匹马从暗处向我轻轻而又有些哀伤地嘶鸣,它还是那样架着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瘪得露出腹沟。我一把抓起缰绳,跨上鞍座,虽然激动得发狂,但还是抑制住自己,冲出院子。到了庄园后面,我一个急转弯拐进田野,踏着麦茬,一个劲地嚓嚓地朝前急驰。跑到第一堆麦垛旁,我勒住了马,跳下鞍来,坐在麦垛下。马用牙齿御起麦穗,把几捆麦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麦粒纷纷散落,窣窣作响。蛐蛐儿在麦茬和麦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就象成千上万只手表在走动;阳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要么她把自己还给我,还我这个夜晚,这个早晨,还我这些她在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脚步,还我沙沙作响的麻纱绉边,要么我们两人同归于尽!
怀着这些疯狂的感情,怀着这不顾一切的决心,我飞驰进城。
四
在县城里,在她的鳏居的父亲的院子深处,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废的小花园里,就这样呆了许多日子。她父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自由派医生,对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从伊斯塔河畔疾驰到她那儿时,她一见到我的神色,就把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