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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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老兰说得对。”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老兰是你叫的吗?”
“好!”老兰笑着说,“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很舒坦。”
“老兰。”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老兰兴奋地说,“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干了,说:“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干。”
“不是跟着我干,是我们一起干。”老兰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干,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这时电话铃响,老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老罗,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
“杨玉珍,你这是干什么?”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
“小通,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
“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爽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贤侄,有眼力!”
第六章第69节 腮帮子麻木
舌头僵硬,腮帮子麻木,眼睛枯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我努力坚持着,含糊不清地讲述往事……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晨光射进庙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粪便。正对着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样的脸上覆盖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我感到有几分骄傲、有几分惭愧、有几分惶恐。过去的生活,像一个童话,更像一个谎言。我看着他时,他也看着我,眉眼生动,似乎随时都会开口和我对话。仿佛我对着他吹一口气,他就会手舞足蹈,跑出庙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讨论会上去吃,去说。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睛。我记得在夜半时分,肚子曾经饥饿难忍,但早晨醒来,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饿了。于是我就回忆起来,那个模样像野骡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喷泉般的乳汁饲育过我。我舔舔唇齿,嘴巴里似乎还有乳汁的甘甜。今天是肉食节的第二天,各种题目的讨论会将在东西两城的宾馆和饭店里召开,各种风格的筵席,也将在东西两城的诸多地方摆开。小庙对面的草地上,诸多的烧烤摊子还将继续营业,只不过是经营着摊子的人,换了一拨新的。现在,摊主们还没来,食客们也未到。只有一队队动作麻利的清洁工人,像打扫战场的士兵一样忙碌着。
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和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虽然这不是新生入学的季节,但因为有老兰的面子在,学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进小学的同时,也把妹妹送进了村子里的育红班现在都改叫学前班了。
从村子出来,过了翰林桥,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学校的大门口。这里原来是老兰家的庄园,但破坏得已经很厉害。那些青砖蓝瓦的建筑,向人们昭示着兰家的辉煌。兰家可不是土财主,兰家在老兰的父亲那一辈上,就有了去美国念书的留学生。老兰的骄傲是有理由的。大门口上方有一个铸铁的花格子圆拱,上面焊着四个红色的铁字:翰林小学。我已经十一岁,插班读一年级。我比班里那些小学生大几乎一倍,个子也高出了半截。早晨站队升国旗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很注意地看着我。我想他们很可能以为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混到了一年级的队伍里来了。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让我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钟,我感到无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个四十五分钟,每天要坐七个四十五分钟,上午四个,下午三个。我坐到十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老师唆唆的讲课声我渐渐地听不到了,身边同学的念书声也听不到了,老师的脸我也看不见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块像电影银幕一样的白布,白布上晃动着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还有狗的影子。
那个班主任蔡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像河里的鸭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我睡着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的耳边喊:
“罗小通!”
我睁开眼,懵懵懂懂地问:
“什么事?你家里死人了吗?”
她以为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实她冤枉了我。我在梦中梦到好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大街上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快快快,快快快,老师家死人了。但老师看不到我的梦境,所以我说她家死人了她就以为我在故意地咒她。她很有修养,如果是那些没有修养的老师肯定会当场扇我一个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任老师只是红了红她的圆圆脸,然后就回到讲台前,抽动了一下鼻子,好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唇,像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我:
“罗小通,现在有八个梨子,要分给四个孩子,怎么个分法?”
“分什么?”我说,“抢呗,现在可是‘原始积累’时期,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拳头大的是爷爷!”
我的答案逗得教室里那些小屁孩子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答案,他们只是感到我回答问题的态度很好玩,一个笑了,然后都跟着傻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名叫绿豆的小子把两道黄鼻涕都笑了出来。这些愚蠢的小家伙,跟着一个愚蠢的班主任,变得更加愚蠢了。我得意洋洋地看着班主任,只见她用那根长长的教鞭猛的抽了一下讲台上的桌子,圆脸涨得通红,愤怒地说:
“你给我站起来。”
“为什么要我站起来?”我问,“为什么他们都坐着,你却要我站起来?”
“因为你在回答问题。”班主任说。
“回答问题就要站起来吗?”我傲慢地说,“你们家难道没有电视机吗?你们家没有电视机难道你就没有看过电视吗?难道你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吗?你看电视时没有看到过那些召开记者招待会的大人物吗?他们从来都是坐着回答问题,只有那些提出问题的人才站起来呢。”
那些傻孩子又哈哈地笑起来,我的回答他们不可能听懂,他们怎么可能听懂!他们可能看过电视,但他们看电视只会去看那些动画片,不会像我这样关注重大问题。他们更不会像我这样,通过看电视了解国际国内的大事。大和尚,那个元宵节前,我们家就有了一台日本原装的彩色电视机,平面直角,21遥。这样的电视今天已经成了老古董,但在当时,那可是最先进的。别说是在我们乡下,就是到了北京、上海这些大码头,也是最先进的。这台电视机是老兰让黄豹送来的。当黄豹把那个方方正正的黑得发亮的家伙从纸盒子里拔出来时,我们不由得发出了惊叹声。漂亮,实在是太漂亮了。母亲说。连平日里很少喜形于色的父亲也说:瞧人家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呢!?电视机盒子里那些固定机器的白色泡沫塑料块儿也让父亲大为惊异,他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轻的东西。我对此自然不以为怪,因为我们在收破烂时,多次地见过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其实毫无用处,所有的破烂收购站都拒绝接受。黄豹不仅仅给我们送来了电视机,而且还给我们送来了一根高大的电视机天线杆子和一架鱼骨天线。天线杆子高十五米,是用无缝钢管焊接起来的,钢管的外表上涂抹了防锈的银粉。天线杆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竖起来,我们家立即就有了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想如果我能爬到天线杆子顶端,站在天线上,就可以把全村的风景尽收眼底。当那些漂亮的画面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上时,我们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电视机把我们全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我的知识也因之大增。让我来上学、而且是从一年级上起,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我的学问和知识在我们屠宰村除了老兰就是我。尽管我不识字,但我感觉到那些字都认识我。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用学习的,起码是不必要在学校里学习的。难道八个梨子分给四个孩子这样的问题还需要在学校里学习吗?
第六章第70节 噎住了
班主任老师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一旦从眼睛里流到脸上就是眼泪。我有点怕那些东西流出来,也有点盼望着那些东西流出来。我心中有点得意,也有点害怕。我知道一个能把班主任气哭了的孩子会被众人认为是个坏孩子,但同时也会被众人认为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我知道这样的孩子不是个一般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好了发展可以成为大干部,往坏里发展可以成为大土匪,总之这样的孩子不是平凡的孩子。很可惜很庆幸班主任老师眼睛里那些闪亮的东西终究没有流出来,她先是用很低的声音说:
“你给我出去。”
然后她用很高、很尖的声音喊叫:
“你给我滚出去!”
“老师,只有皮球才可能滚出去,刺猬把身体缩起来像个皮球也可以滚出去,”我说,“我不是皮球,也不是刺猬,我是人,我只能走出去,或者是跑出去,当然我也可以爬出去。”
“那你就爬出去吧。”
“但是我不能爬出去,”我说,“如果我是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我只能爬出去。我已经很大了,如果我爬出去,就说明我犯了错误,但是我并没有犯错误,所以我不能爬出去。”
“你给我出去,出去……”老师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罗小通,你把我气死了啊……你这个混蛋逻辑……”
老师眼睛里那些闪光的东西终于从眼眶里涌出来,流到了腮帮子上,变成了眼泪。我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悲壮的感情,眼睛竟然在片刻之间也湿润了。我可不想让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东西流到腮帮子上变成眼泪,那样我在这群傻孩子们面前就会威风扫地,那样我与老师唇枪舌剑的斗争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于是我站起来,朝外边走去。
出了校门往前走了不久,我就站在了翰林桥的桥头上了。我手扶着桥上的栏杆,看着桥下碧绿的河水。河水中游动着一群黑色的比蚊子的幼虫大不了多少的小鱼。一条大鱼冲进小鱼的群中,张开大口把许多小鱼吸了进去。我想起了一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沙。为了不让别人吃,就要大。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很大了,但还不够大。我要赶快长大。我还看到河水中有许多蝌蚪,它们聚成一团,黑乎乎的,活泼泼的,在水中快速地移动着,好像一团团的黑云。我想,为什么大鱼吃小鱼,不去吃蝌蚪呢?为什么人也吃小鱼,猫也吃小鱼,浑身羽毛翠绿、嘴长尾巴短的鱼狗子也吃小鱼,还有很多动物都喜欢吃小鱼,但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蝌蚪不好吃。但我们根本就没吃过蝌蚪,怎么就知道蝌蚪不好吃呢?我想那就是因为蝌蚪有一个难看的外貌,难看的东西就是不好吃的。但是我又想,要说难看,蛇、蝎子、蚂蚱都不好看,为什么大家都抢着吃呢?蝎子以前是没人吃的,但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就把它们当成了美味佳肴端到餐桌上来了。我是在老兰家的一次宴会上初次吃到蝎子的。我想要告诉大家,自从春节给老兰拜年之后,我已经成了老兰家的常客,我自己或是带着妹妹,经常地去老兰家玩耍。老兰家那几只狼狗已经跟我们很熟悉了,我和妹妹进门后,它们不但不再吼叫,它们还对着我们摇摆它们的尾巴呢。还是那个老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或者是因为它们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但那些螺蛳肉,不也是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为什么大家很喜欢吃呢?或者是因为蝌蚪的父母是癞蛤蟆,而癞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大家不吃它们。但青蛙的幼年也是蝌蚪,青蛙是许多人喜欢的美味,别说人吃它们,我们村子里有一头牛也吃青蛙,但为什么人们不吃那些长大会变成青蛙的蝌蚪呢?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到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但我也知道,也只有像我这样有知识的孩子才会去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我遇到的问题多,不是因为我没有学问,恰恰是因为我的学问太大了。我对班主任老师基本上没有好感,但她最后骂我的那句话却让我对她心存感激。她说我是“混蛋逻辑”,我觉得老师对我的评价十分公正,听起来她好像是在骂我,但其实是在表扬我。我们班里那些小屁孩子只能听懂什么是混蛋,但他们怎么能听懂什么是“混蛋逻辑”呢?别说是他们了,我们整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什么是“混蛋逻辑”呢?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混蛋逻辑”就是混蛋想事的方法。
按照我的“混蛋逻辑”,我由蝌蚪又想到了燕子。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燕子,是燕子们在河面上低飞,飞得真是好看。它们不时地用肚皮触及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在水面上形成一些小波纹。还有一些燕子站在河边,用嘴巴挖泥。正是燕子垒巢的季节,杏花已经开了,桃花还没开。桃花虽然还没开,但也含苞待放了。河边的垂柳树已经绽开了叶片,布谷鸟在远处啼叫。按说这正是播种的季节,但我们屠宰村已经没有人靠种地吃饭了。种地,出大力,流大汗,收入菲薄,只有笨蛋才去种地呢。我们屠宰村的人都不笨,所以我们村子的人都不种地了。我父亲说他原本是想回来种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种地了。我父亲已经被老兰任命为联合肉类加工厂的厂长,我们村成立了一个华昌总公司,老兰既是公司的董事长,又是公司的总经理。我父亲管理的肉类加工厂就是华昌总公司的下属企业。
父亲的工厂就在我们学校的东边半里路的地方,我站在桥上就能看到工厂里高大的厂房。那些厂房原来是织帆布的车间,现在被改造成了屠宰场。所有的动物,除了人之外,只要进了我父亲的工厂,都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我对父亲的工厂的兴趣远远大于我对学校的兴趣,但是父亲不让我去。母亲也不让我去。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厂里的会计,村子里许多个体的屠宰户参加进去成了厂子里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