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1-最蓝的眼睛-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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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毫无来由的傲慢之情时，我就筹划着如何假装不小心用柜门砸她手。
作为衣柜邻居，我们互相有了一些了解。我甚至能和她聊上一阵而不用想像她从悬崖上摔下去，或想出一句绝妙的嘲讽她的话而沾沾自喜。
一天，我站在柜门前等着弗里达。她走了过来。
〃你好。〃
〃你好。〃
〃在等你姐姐吗？〃
〃嗯。〃
〃你们回家走哪条路？〃
〃沿着二十一街到宽街。〃
〃为什么不从二十二街走？〃
〃因为我们住在二十一街上。〃
〃噢。其实我也可以走那条路。起码走一段。〃
〃自由的国家。〃
弗里达走了过来。她的棕色袜子紧绷着膝盖，因为她把袜尖窝了起来，为了不露出破洞。
〃莫丽恩要和我们同走一段路。〃
弗里达和我互相交换着眼神，她示意我要克制，而我却不做任何承诺。
这是个貌似春天的日子，就像莫丽恩那样刺破了严冬的外壳。到处是水洼、泥浆以及带有欺骗性的诱人的温暖。这种天气会让我们脱下外套顶在头上，把套鞋留在学校。然而第二天准会嗓子疼。我们对天气的任何微小变化都会积极响应。种子还远未发芽之前，弗里达和我就已经翻挖土壤，呼吸空气，喝口雨水……
和莫丽恩走出校门，我们就开始脱衣服。摘下头巾塞到外套口袋里，把外套顶在头上。我正盘算如何让莫丽恩的皮手筒掉到水坑里，就听见操场上一阵吵闹声。一群男孩子正围成一圈欺负一个孩子，佩科拉·布里德洛夫。
第一部分第12节：强而有力
湾仔、伍德·金、波迪·威尔逊、朱尼·波格像一根劣质钻石项链把她围在中央。仗着人多势众，他们正尽情享受捉弄人的快乐。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
他们即兴编撰的打油诗嘲讽的两点是被欺负人所不能左右的：她的肤色以及对大人睡眠习惯的猜测。根本前言不搭后语。他们自己也是黑皮肤，他们的父亲可能也有类似的习惯，此时此刻无关紧要。他们对自身肤色的鄙视使这种辱骂更尖刻。他们好像把多年培育的愚昧，精心习得的自憎，认真设计的无望，浓缩成一句在他们空洞的脑海里翻腾已久的滚烫的咒语冷却之后鼓起勇气喷吐出来，将一切拦路之物摧毁。他们围着猎物跳起死亡之舞。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要将她作为贡品推进火坑。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觉光屁股。
佩科拉哭着试图走出包围圈。她扔下书本，双手捂着眼睛。
我们瞧着他们，害怕他们注意到我们之后会转移视线。此时，弗里达紧闭双唇，眼睛像妈妈一样地瞪起来，把外衣从头顶上往地上一扔，朝他们跑去。她拿起书本朝伍德·金的头上打去。包围圈解体了。伍德·金捂着头。
〃你干嘛，丫头片子！〃
〃不许你那么干，听见了吗？〃我从未听见弗里达的嗓音如此强而有力。
也许是因为弗里达比他高出一头，也许因为他看见了她的眼神，也许因为他对那游戏已经玩腻了，也许他对弗里达有意思，不管怎样，伍德愣了一下。这下弗里达更有勇气了。
〃把她放了，不然我就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干的坏事！〃
伍德没有做声，装着没听见。
湾仔尖声叫道：〃跟你没关系，小丫头！谁惹你啦。〃
〃你闭嘴，子弹头脑袋。〃我也来劲儿了。
〃你骂谁子弹头脑袋？〃
〃我骂你子弹头脑袋。子弹头脑袋。〃
弗里达拉起佩科拉的手说：〃咱们走。〃
〃你想挨一巴掌？〃湾仔缩回拳头冲我而来。
〃行啊，你试试看。〃
〃会给你一嘴巴的。〃
莫丽恩这时出现在我身旁。那些男孩子在她带着春意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他们不知所措，不愿当着她的面对三个女孩子大打出手。他们刚刚萌发的男性本能告诉他们要装作对我们不屑一顾。
〃咱们走吧，爷儿们。〃
〃对，走吧，没时间和她们纠缠。〃
他们嘟囔几句就走开了。
我捡起佩科拉的书本和弗里达的外衣，四人一起离开了操场。
〃那个子弹头脑袋老是欺负女孩子。〃
弗里达表示赞同。〃福瑞特小姐说他不可救药。〃
〃真的吗？〃其实我并不知道那个词意，但它所带有的不祥之音对湾仔是再合适不过了。
弗里达和我还在对刚才险些发生的战斗津津乐道，莫丽恩突然活跃起来，用她穿着丝绒衣的胳膊挽起佩科拉的胳膊，好像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刚搬来，我叫莫丽恩·皮尔。你叫什么？〃
〃佩科拉。〃
〃佩科拉？那不是'模仿生活'里的女孩子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一部电影。那个混血女孩儿恨她妈妈，因为她是黑人，而且长得很丑。可是送葬时她哭了。真惨。大家都哭了，连克劳黛特·柯博也哭了。〃
〃噢。〃佩科拉的说话声比叹息声高不了多少。
〃她也叫佩科拉，她真漂亮。这部片子再上演时我还要去看。我妈看过四遍。〃
弗里达和我走在她们后面。我们虽然对莫丽恩对佩科拉的友善感到有些意外，但很高兴。也许她不那么坏。弗里达重新将外套顶在头上。我们俩就这样溜溜达达地享受着和煦的微风，回味着弗里达的胜利。
〃你和我在同一个体操班，对吧？〃莫丽恩问佩科拉。
〃对。〃
〃埃克麦斯特小姐的腿真罗圈。我敢打赌她认为她的腿很漂亮。为什么她可以穿短裤而我们必须穿灯笼裤？每次穿那玩意儿我都恨得要命。〃
佩科拉笑了，但没有看莫丽恩。
〃对了，〃莫丽恩突然停了下来。〃前面是爱斯乐冷饮店。想吃冰淇淋吗？我有钱。〃
她打开手筒里暗藏的拉锁，抽出一张叠了多层的一元纸币。我当即就宽恕她穿高筒袜的事了。
〃我叔叔和爱斯乐打过官司，〃莫丽恩对我们三人说，〃他告的是阿克伦镇的爱斯乐。他们说他行为不规，所以拒绝卖东西给他。但他的一个警察朋友出来作证，官司就打赢了。〃
〃什么是打官司？〃
〃就是你想打谁就打谁，别人拿你没办法。我们家老是打官司，我们就信打官司。〃
到了爱斯乐店门口，莫丽恩问弗里达和我：〃你们也买冰淇淋吗？〃
我们互相看看。弗里达说：〃不买。〃
莫丽恩和佩科拉消失在商店里。
弗里达不动声色地望着马路和那头，我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重要的是不让我知道我曾期望莫丽恩也给我们买冰淇淋，不让人知道在过去的一百二十秒中我一直在选择冰淇淋口味，也不让人知道我开始喜欢上莫丽恩，还有我们姐妹俩身无分文。
我们猜想莫丽恩是因为男孩子欺负佩科拉才对她好的，也为自己的想法被识破被互相识破而感到窘迫。我们原以为她会请客，以为我们该和佩科拉一样受到款待。
她们俩出来了。佩科拉拿着两勺橘子菠萝味的，莫丽恩拿着黑草莓味的。
〃你们也应该来点儿，〃她说，〃他们有各种口味的。别吃蛋卷的尖儿。〃她告诫佩科拉。
〃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有一只苍蝇。〃
〃你怎么知道？〃
〃不是真的。有一个女孩儿告诉我她曾在蛋卷的尖儿里发现过一只苍蝇，打那以后她总是把那部分扔掉。〃
〃噢。〃
我们路过梦境影院。贝蒂·嘉宝的笑脸瞧着我们。
〃她真让人喜欢。〃莫丽恩说。
〃嗯。〃佩科拉应声。
我表示不同意：〃海蒂·拉玛比她好。〃
莫丽恩也同意。〃噢，对。我妈告诉我有一个叫奥德莉的女孩到我们原先住的镇子上的美发厅去，让理发师把她的头发做成和海蒂·拉玛的一样。那理发师说：'行啊，不过你必须有她那样的头发。'〃她痛快地笑了好久。
〃真傻。〃弗里达说。
〃她就是傻。你知道她还没来月经呢，她都十六岁了。你来了吗？〃
〃来了。〃佩科拉朝我们俩看了看。
〃我也来了。〃莫丽恩无意掩饰她的自豪感，〃我是两个月前开始的。我们原先住在特力多的一个朋友初经时吓得要死，以为她把自己弄伤了。〃
第一部分第13节：为了生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要来月经吗？〃佩科拉提问的方式好像她希望自己能提供答案。
〃为了生孩子。〃莫丽恩抬起两道细眉，表示这问题再明白不过了，〃小孩儿在肚子里时需要血液，如果你怀着孩子就不会来月经。可是你如果没有怀孩子你就用不着保存血液，血就会流出来。〃
〃孩子怎么得到血液？〃佩科拉问道。
〃通过生命线。你知道吗，从肚脐眼儿开始。生命线从肚脐开始，把血液输到孩子体内。〃
〃可是，如果肚脐是用来生长生命线给小孩儿供血，只有女孩儿能生孩子，那为什么男孩儿也有肚脐啊？〃
莫丽恩犹豫了。〃我不知道，〃她承认道，〃可是男孩子身上有不少东西他们并不需要。〃她轻脆悦耳的笑声盖过了我们局促不安的笑声。她卷起舌尖，沿着蛋卷的四周舔了一圈，吃进一口紫色的冰淇淋，让我看得好眼馋。我们正等着交通灯变灯。莫丽恩不停的用舌头舔着蛋卷四周的冰淇淋。她不像我那样用牙咬着吃。她的舌头围着蛋卷转。佩科拉已经吃完了；很显然，莫丽恩不愿将她的东西一下子吃光用尽。当我在想着她的冰淇淋时，她一定是在想着她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她接着问佩科拉：〃你见过光着身子的人吗？〃
佩科拉眨了眨眼，向旁处望去。〃没有，我怎么会见过不穿衣服的人呢？〃
〃我不知道，只是问问。〃
〃我即使见到那样的人，我也不会看他的。那是下流的事。谁要看光身子的人？〃佩科拉急了，〃谁的爸爸都不会在女儿面前光着身子的，除非他是下流痞子。〃
〃我可没说爸爸，我只是说光身子的人。〃
〃那……〃
〃你怎么会说到'爸爸'的？〃莫丽恩接着问。
〃他还能看见谁，犬牙？〃我很高兴有个机会发泄我的怨气，不仅因为冰淇淋，还因为我们也见过父亲光着身子。我们原本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但此刻让人提起，使我们感到羞愧。父亲当时是从厕所出来走向卧室，经过我们敞开的房门。我们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他停了下来，朝黑漆漆的屋里望望，想看看我们是真睡着了还是他自己想像有两双眼睛在瞧着他？显然他以为我们睡着了，他就走开了，相信他的小不点儿不会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啊瞧的。他虽然走开了，但黑暗带走了他的躯体，却没有带走他赤裸的形象。他的形象留在了我们屋里，像个朋友似的。
〃我没跟你说话，〃莫丽恩说道，〃再说她瞧没瞧见她爸爸光身子与我无关。她要愿意，看一整天都行，谁管得着？〃
〃就是你，〃弗里达说，〃你就爱说这种事。〃
〃就不是。〃
〃就是。男孩子，生孩子，还有谁的爸爸光屁股。你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
〃你还是闭上嘴的好。〃
〃谁敢让我闭嘴？〃弗里达把手插在腰上，脸冲着莫丽恩。
〃你妈就敢。〃
〃不许你提我妈。〃
〃那你就别说我爸。〃
〃谁说你老爸啦？〃
〃就是你。〃
〃那也是你开的头。〃
〃我根本就没跟你说话。我在跟佩科拉说话。〃
〃是啊，说她看见她爸光屁股。〃
〃她要是看见了又怎么样？〃
佩科拉大叫起来：〃我从来就没看见我爸光屁股，从来没有。〃
〃你就是看见过，〃莫丽恩反驳道，〃湾仔说的。〃
〃没有。〃
〃有的。〃
〃没有。〃
〃有的。还是你亲爸呢！〃
佩科拉缩起脖子既滑稽，又可怜，一副无能无助的样子。她高耸双肩，收回脖子，好像她想把耳朵给遮盖起来。
〃不许你说她爸！〃我叫道。
〃她的老黑鬼爸爸跟我有什么关系？〃莫丽恩反问道。
〃黑鬼爸爸？你骂谁哪？〃
〃你！〃
〃你以为你有多可爱！〃我一拳朝她打去，可是打歪了，打在了佩科拉的脸上。我为自己的笨拙而光火，就抄起本子朝她扔去。书只碰到了她的丝绒背心，因为她已转身，飞也似的穿过车辆跑到了马路对面。
到达马路那边之后，她觉得不再有威胁，就朝我们喊道：〃我就是可爱！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我就是可爱！〃
她顺着马路跑远了，穿着绿色的长筒袜的腿看上去像掉了花头的蒲公英茎秆。她的话让我们怔住了。过了一二秒钟之后弗里达和我才醒悟过来，齐声大叫：〃六指犬牙奶油水果派！〃这是我们咒语武库里最有威力的一句。我们一直骂到绿干和兔毛消失才住口。
大人们皱着眉头看着马路边的三个小姑娘，其中两个头顶外套，衣领像修女的法服一样遮盖着眉毛以上的部分，露出将将盖过膝盖的长筒袜以及黑色袜钩，气鼓鼓的脸蛋像黑菜花。
佩科拉没和我们紧挨着，两眼仍盯着莫丽恩逃走的方向。她好像又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折叠起来的羽翼。她的痛苦让我感到气恼。我真想把她伸展开来，让她棱角分明，再将一根棍子插入她那弯曲蜷缩的脊梁里，迫使她直起腰来，把悲痛倾倒在大街上。可她把痛苦只表露在眼神里。
弗里达将外套从头上扯了下来。〃克劳迪娅，我们走。佩科拉，再见。〃
一开始，我们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就慢了下来，不时地停下紧紧袜钩，系系鞋带，挠挠疤痕。我们回味着莫丽恩的最后几句话，是否有道理，是否正确，是否恰当。如果她可爱，如果能信她的话，她确实可爱，那我们就不可爱。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不如她。比她善良，比她聪明，但仍不如她。我们可以毁坏布娃娃，可是我们无法摧毁父母阿姨们、同学们、老师们对世界上所有的莫丽恩·皮尔们的甜蜜嗓音，顺从的眼神，以及赞许的目光。秘密在那儿？我们缺少什么？为什么它是如此重要？没有它又怎么样？我们当时仍然非常天真幼稚，毫无虚荣心，也很自负自赏。我们对自己的肤色并不感到丢人，享受着感官所给予的信息，对衣冠不整还很自豪，因此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瞧不上我们。我们虽然明白妒忌之心，认为妒忌之心人人有之那就是想得到别人所有的东西；但羡慕之情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种奇特的新感觉。我们一直很清楚莫丽恩·皮尔不是敌人，不值得我们如此强烈的仇恨。该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让她而没让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