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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丧家犬也有乡愁_刘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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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康抖索着手点燃了一支烟,长吁了一口气。他说这伤其实不算啥,1987年为争夺奥运会出线权, 队友唐尧东顶头球时险些把眼撞瞎,那才叫惨烈。



  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阿康的脸庞变得模糊而遥远。他说,我这一辈子都记得那届奥运会,那时我们丢的第一个球是克林斯曼打进的,他在禁区外晃过郭亿军,停了一下,我以为他不会射门,不料他拔脚远射,那球进得的确漂亮,我无话可说。



  阿康痴痴地坐着,一脸悲恸,晦暗的记忆像藤蔓般将他绞痛。



  可我知道,眼前这个一身赘肉的迟钝的中年人,是那届被布拉特斥之为“最没有进取心”的中国队中唯一的勇士。若非他多次救险,鼎盛时期的联邦德国队绝不止攻进三个球,而中国队末战逼平突尼斯队获得可怜的一分,也同样依赖他的出色表现。



  我问阿康哪场比赛最难忘。阿康语无伦次地说:新加坡,卡塔尔。我明白阿康的意思,1989年在新加坡举行的世界杯外围赛上,最后一役只要战平卡塔尔即可出线,那场赛正是阿康把守龙门。可是“黑色三分钟”出现了……



  阿康说,比赛完后我们都哭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就这么葬送了。



  我在瞬间察觉了自己的残忍。面对一位大脑严重受损的退役门将,却一次次揭开他心底的伤疤,让他在记忆的废墟中努力地搜寻残骸。这是我最痛苦的一次采访。



  我沉默着。而阿康仍像祥林嫂般翻来覆去地说:我守门守得不好,真的。



                 四



  夜色渐浓,饮食男女们像潮汐般散去,只剩我和张惠康坐在空寂的餐馆里。百无聊赖的女招待放着席琳迪翁演唱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曲。



  阿康面无表情地坐着,两眼发直。我不知道,当年他含泪告别绿茵场时,心情是否像冰  

海沉船般无助而绝望。



  阿康几乎不动筷子。我难过地说:阿康,多吃点菜。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能再多吃了,现在别人都叫我胖子,其实我在国家队时挺瘦的。 其实阿康离足球已经很远了。这些年他除了卖彩票就是看杂货店,他只知道每逢甲a如火如荼地开战时, 店里的顾客就特别少。一拨又一拨的申花球迷从面前匆匆而过,而他只能神情落寞地枯坐在柜台前,像个退休的老人。



  但是足球仍是阿康生命的脐带,他常在夜深人静时躲进自己的房间,在英超意甲中独自沉醉,看舒梅切尔,看帕柳卡,看布冯。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阿康抑郁地说:要是不受伤,我还能多踢几年球。



  今年春节时,八一队设在广西北海的足球学校曾邀请阿康当守门员教练,但他婉拒了。他宁愿日复一日地固守着他那冷清的摊点,一如球门边寂寞的守望者。



  餐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阿康垂着头,意兴阑珊地默默抽烟。我说我认识一些甲级队的主教练,以后我向他们推荐你,好吗?阿康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似在侧耳倾听多年前的渔阳鼙鼓,他的眼中隐现出一层血性的光泽,但很快,目光黯淡了下去。他悲哀地笑着,摇摇头。



  我的心朝着深渊不断下坠。岁月能够摧毁一切。我知道,失败和伤病已经像刺客般扼死了阿康最后的激情。



  足球沉重得让人窒息。我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便问阿康成家了没有。阿康腼腆地说连女朋友都还没有,他说家里现在很冷清,要是自己结婚的话就会热闹多了。“等我结婚时,一定要请以前的队友和教练来喝喜酒。”心地单纯得像孩子的阿康其实很渴盼家庭生活。韶华易逝,鲜花早不属于眼前这个贫赛落泊的阿康了。



  阿康跟我聊天时常常走神,神情恍惚语言含混,令我时时想起自己正在采访一位病人。只有谈起足球时,他的思维才变得异常清晰。



  足球是个魔鬼,将阿康的一辈子烙伤。



                 五



  夜雾像白色的孤魂在街巷间游荡。我和阿康摇摇晃晃地走着,阿康手上拎着两袋打包的剩菜。



  我说你的队友李辉这会正带队在我们南宁打甲b呐,阿康嗯了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莫名其妙 地冒出一句:我在国家队时的球衣弄丢了。



  穿过昏暗的楼梯,我们来到了阿康家中。阿康的母亲见有客人来,赶紧手忙脚乱地端上一碟西瓜。 老人和阿康一样朴实,她以前曾为儿子的出息高兴得掉泪,可现在,她已悲伤得无话可说。老人擦着眼泪说:谢谢你还记得阿康,好久没有记者来看阿康了。



  我说阿康你以前的奖杯在哪儿?阿康搬开客厅里乱糟糟的杂物,在一个旧纸箱里费劲地掏。1988年全国金球奖、1987年最佳阵容、1987年长城杯……最大的一尊是1988年第九届亚洲杯最佳守门员奖杯,那年在卡塔尔多哈,中国队获得第四名。阿康不安地搓着手,说客厅太窄了,只好顺手塞到角落。



  锈蚀的奖杯上尘埃密布。在平民张惠康的眼里,它犹如一件年代悠久的出土文物,冷峻而冰凉。



  我说阿康你向广西球迷问声好吧。阿康俯在桌子上冥思许久,终于写下一句“祝中国足球有一个辉煌的明天”。



  我知道,阿康还有一个不死的梦。



                 六



  阿康执意要送我下楼。



  他说有的球迷为了看他,特意横穿大半个上海到他的小店里买烟,每次都让他很感动。何况我从广西来。



  楼下一片漆黑,阿康挪着不太灵便的身躯走出很远,帮我找了一辆出租车。



  车灯刷地亮了,阿康似乎有些惊惶,步履蹒跚地闪在一边。他费力地弯下高大肥胖的身子,隔着车窗朝我挥手告别。刹那间,我发觉他的背驼得厉害,头发也掉了许多。



  我痛苦地扭过头,对司机说:开车。



  都市的迷离灯光像磷火般扑来,又倏然飘远。我的眼泪无声地渗出。



                后记



  岁月如歌。张惠康的岁月,是悲歌。



  多少年来,国足始终是我们愤愤唾骂的对象。我们满腔愤怒,我们痛心疾首,但却甚少想过:他们的感受如何?他们的命运如何?面对晚景凄凉的失败者,我们该如何帮助他们走出沼泽地带?



  张惠康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守门员,他没能赶上职业联赛的好时光。但愿他是最后一个悲剧的承受者。



  让我们充满敬意地目送每一个曾为中国足球鞠躬尽瘁的苍老背影。 (20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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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上海看阿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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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开窗。夹着雨点的浓雾像鳗鱼般游进来。街巷边的法国梧桐裸着枝桠,远处的楼厦郁郁地立在雨中。这是残冬,上海最冰冷的季节。



  某位女作家曾以小资情调的眼光将这座城市描摹为巨大的花园。但是,那些蜷缩在后花园角落里避寒的流浪汉注定被人们遗忘,例如张惠康,这位中国足球史上最优秀的门将。(楷体)



 

  我握着电话号码簿,迟疑不决。在这阴晦的天气里去见贫寒落魄的张惠康,彼此的心境都会变得颓唐无比。离开上海的日子渐渐近了,终于守到风高云霁,拨通电话,阿康在那端用上海话激动地嚷,像逢见失散多年的兄弟,许久他才突然醒悟,改用普通话嘟哝着你还记得来我家的路吧。



  此前我在遥远的南宁见到了张惠康。那晚中央台的《足球之夜》播了些泛黄的陈年镜头,1987年中国队战胜日本进军奥运,阿康搂着贾秀全的肩一齐在草地上跑着、笑着。那时的阿康单纯、健康,对即将袭来的漆黑命运毫无预感。



  阳光穿透云翳泻下来,阿康将瑟缩的手笼在旧棉袄里,佝偻着立在街口等我,像无数坐在巷角守候糊口饭碗的民工。他憨憨地望着我,咧开嘴,脸上慢慢渗出些笑容,一双粗糙如沙砾的手伸过来。我说你的气色比去年强多了,阿康便有些喜悦,他拉我看自家新做的铁皮彩票亭,像天真的孩童炫耀自己的新玩具。我也为阿康境况的改善而兴奋,记得去年5月他只能困窘地蹲在手推车边卖彩票,凭一顶太阳伞遮蔽风雨。



  两名女子在照料着彩票亭。瘦小憔悴的中年妇人是阿康的姐姐,我曾见过。还有一名面容朴实肤色微黑的姑娘,一直垂着头,有些羞怯。我敏感地盯了她几眼。



  后来才知道,这位姑娘叫小孙,来自山东,早年当过护士、售货员,经历坎坷。两个月前,她经人介绍与阿康相识。为中国足球耗尽半生青春的阿康,已经不知罗曼谛克为何物的阿康,终于在临近四十岁时,寻见了世间唯一肯与他搀扶着走向后半生的痴情女子。据说小孙不懂足球,但每逢有人跟她提起阿康的辉煌经历时,她总是一脸幸福。



  阿康邀我到家里坐坐。家中的摆设依旧寒碜、凌乱。阿康的父亲已不复是去年那位健康矍铄的老人,他患了中风,瘫痪在床,见了我,口中只呀呀地叫。阿康的母亲像遇见远道而来的亲戚,忙不迭端来热毛巾。坐了一会儿,她便赶阿康带我出去吃饭,说是晚些时候上海东方电台的记者也要过来采访。



  我和阿康走在阳光里,他领我到一家快餐店,我探头一看说换个地方,阿康涨红了脸,怯生生地说你觉得不好吗?我说吵了点,便扯他到邻街富丽堂皇的酒楼,点了一道最贵的人参乌鸡火锅。阿康是鲜到这种地方的,刚开始有些手足无措,或许是窗外的冬日阳光晒暖了心情,他渐渐不再正襟危坐,和我一起大口灌酒。



  我一直为阿康的贫穷深深悲哀着。他一辈子都与富贵无缘,当国家队守门员时只能领些微薄的津贴,退役后又病重多年,失业多年。去年阿康曾高兴地告诉我,他将去亲戚开的公司里上班了。我问他都干些啥,他说是接电话收传真之类。我明白那是打杂,可这毕竟是阿康多年来的第一份工作。但今年阿康被炒了鱿鱼,他想打杂都不行了。



  微醺的我隔着水汽腾腾的火锅直视着阿康,竭力挤出笑容,我说你看新世纪都来了你一定会越活越好的。这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迷茫。阿康表情混沌地应着是呵是呵。他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正在努力攒钱,想修缮一下房子,趁早把婚事办了。我惊诧地发现阿康的脑子已经康复了许多,能够较清楚地表述语句,不像去年那般言语错乱,如同梦游者的自呓。我坚信这是爱情的伟大力量扶起了摇摇欲坠的阿康。我伤感而欣慰地笑着,端起酒杯,说了一句滥俗的话:祝你和小孙白头到老永远幸福。



  阿康有些激动,像觅见曙光的疲惫的夜行者。他说他很爱小孙,也依然爱足球,平时去踢业余球赛时,小孙总在一旁帮他抱衣服。只是聊到中国足球时,阿康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他说想在世界杯外围赛出线太难了,但愿那帮年轻兄弟们运气比自己好。



  几个月后,我们将追随米卢率领的中国队去逐猎世界杯之梦。我不知道,当亿万球迷欢呼或痛哭时,是否还记得十二年前跪在新加坡草地上怔怔落泪的张惠康,记得那群只差一步到罗马、如今沦落在民间苦苦谋生的悲情英雄。



  我抬腕看表,说撤退吧。阿康笨拙地拦住我,焦急地说:你别付账让我来。我奋力拖他,径自走向柜台,阿康像做错事的孩子,满眼愧疚和不安。他的目光让我悲痛,那些混迹于甲a甲b大把挣银花钱的富豪球员,永远不会流露如此善良的眼神。我说阿康别忘了我们是好兄弟。



  回到阿康家里,东方电台的记者何晓已守候多时。他们台里搞了一系列春节前慰问贫困市民的活动,阿康属于特困户,何晓代表电台捎来了两千元慰问金,阿康腼腆地拒绝着,最终推辞不过。阿康垂着头,给我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



  何晓告诉我,1996年沪港杯时她在上海虹口体育场见过阿康。那时阿康光着膀,腰间扎一根草绳,蓬头垢面的模样颇吓人。我们都知道这副装束意味着什么。如今的阿康,已经能清晰地说话了,已经懂得为客人沏咖啡了,已经找到女朋友了,我们都心酸地为他高兴着。



  阿康的母亲拉着何晓的手,一边流泪一边用上海话唠叨。我费劲地听了许久,只听懂她翻来覆去的一句:阿康现在连扫地的都不如。他太老实。阿康坐在一边默然不语,把臃肿的脸深深埋在膝盖中。坐在旁边的还有一位阿康幼年时的体校队友,如今在青岛的中国足球学校任教练,他从张惠康谈到曲乐恒,从转型前后的足球体制谈到运动保险,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张惠康是旧体制缺陷的牺牲品。这位昔年队友每次从青岛返沪,都竭尽全力地为阿康奔走游说,但他的努力犹如泥牛入海。



  阿康的悲剧太独特了,独特得无法复制。听何晓说,阿康的母亲拉着她倾诉了儿子这些年来的苦难。上世纪90年代初,阿康在香港南华队受重伤后返沪,治疗后仍能上场比赛,但由于有人作梗,被残酷地剥夺了重返上海队的机会。阿康的女友是80年代末中国女排最著名的明星,随后也飘然而去。无数次比赛失利、无数球迷的唾骂都从未击倒阿康,但这回,失业、失恋连同伤病彻底摧毁了他。整整五年,阿康闭门不出,像哑巴一样沉默地活着。他甚至曾绝食六天。阿康的母亲泣不成声地说:儿子一生命苦,只能怨苍天,如今老两口唯一的心愿,是帮他娶个媳妇。



  电话铃响了,是阿康的球友约他去踢球。我正想拍些照片,也随了去。球场在普陀区体校里,破旧多洼,寸草不生,童年的张惠康曾无数次在这里摸爬滚打。阿康所在的业余球队由一群年迈的退役球员组成,实力极强,前不久刚在上海社区联赛中夺魁,阿康自然还守门,六场比赛仅丢两个球。据球队教练说,许多球迷都涌来看这次场面寒酸的业余球赛,就为见一见阿康这位曾傲视足坛的一代国门。



  阿康客串后卫。对手是普陀体校的少年们,他们灵若狸猫,一次次盘过面容浮肿的迟暮英雄张惠康,轻巧得像推倒多米诺骨牌。阿康蹒跚地奋力跑着,像一只悲伤而苍老的鸭。



  下半场阿康照旧守门。我站在立柱后说阿康再见,他跑过来,无言地看着我,握手。他匆匆离去,重新伫立在与他厮守几十年的球门前,那专注的神情,与十多年前电视上那位中国队1号毫厘不差。



  黄昏毫无征兆地降临。最后一缕夕阳余晖黯淡下来。阿康半弯着腰,静止地等着,像麦田上守望无际黑夜的稻草人。(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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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篇  望见故乡,望见前列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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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近迷上了研究《笑林广记》。《笑林广记》里的哲理特别多,比非典病人还多。有一则故事是这么说的:丈夫外出坐船,忘记了勿将头手伸出窗外的交通规则,结果被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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