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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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风里面晃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美好得不得了,他好像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到了那里,风清云淡,后来他就睡着了,睡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突然醒过来,爬到晒台上的水龙头边上去洗内裤,哗啦啦的水声里看到路灯慢慢地熄灭了,天色渐亮,扫街的人把夜晚凋落的树叶和花朵扫进了垃圾车里面,对过人家的老太出来刷牙齿,发出咕噜咕噜的漱口声音,丁城城把内裤晾在晒台的铁丝上,光着屁股重新爬进被窝里面去,一努力就睡着了,甚至开始做梦了。
之后整整一个礼拜丁城城都没有去过眯子的家,白天眯子发短消息给丁城城他也不回,他常常希望自己是消失的,谁都看不到他,变成一个隐身人。他厌恶在家里面,妈妈总是没收他的香烟和打火机,所以他把香烟都藏在屋檐下的瓦片上。这会儿下雨了,他好不容易狠下决心买的一包红壳万宝路已经全部被淋湿掉了。丁城城的心情很差,他没有办法出去玩滑板,也看不进书。雨水落在地上,弄堂的石头路就好像是翻着白肚皮的鱼一样死气沉沉,弄堂里所有的人到了雨天都好像是隐遁的,从对过的某间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电风扇也在单调地旋转着。天已经变的黑沉沉的,这是他所熟悉的无数个春天的模样,沉闷和无限漫长,总有一些过去的事情随着和煦的风一起吹进屋子里面,想抓却又徒劳着抓不着。
丁城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屋檐上两只躲雨的鸽子发出咕噜的声音,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肯定是眯子的,他懒得接,可是铃声执著地响了三下以后,他听到楼下妈妈唏哩哩地爬起来穿拖鞋的声音,才一把接起了电话,听到眯子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变不成一个隐身人。
“干嘛这几天一直这样地躲着我?”眯子有点委屈。
“没有,最近挺忙的,这是真的。”丁城城再次躺回床上去。
“来我这里吧。”眯子再次说出这句话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外面的雨很大啊。”丁城城迟疑着。
可最后他还是去了,他拎着鞋子摸索着走下楼梯,偷偷掩了一下门就出去了。路上湿漉漉的倒映着人的影子。眯子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她在一年前就已经退了学,和两个女孩子一道在地铁商城里租了个小店面卖外销的衣服和各种首饰。
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二)
半个小时以后丁城城就按响了门铃,眯子穿着娃娃头拖鞋来开门,脸上白天化的浓妆已经卸掉了,露出鼻梁上面一点点的细小雀斑和睡衣里两条纤细的胳膊。她沉默着给丁城城开了门,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冰冻的糖番茄来摆在茶几上看他一口口吃掉,就如同坐在台阶上捧着矿泉水瓶子等他过来一样专注。然后俩人都不知该干点什么,眯子用手指甲不停地画着茶几上的木头纹路,嚓嚓的,丁城城舒展着双腿坐在地上,紧紧闭着嘴巴,一种可怕的沉默在俩人之间蔓延。最后丁城城觉得该做点什么,他移动到眯子的身边,开始如同往日般地抚摩她的背脊,熟悉地亲吻她,解开她睡衣的扣子,循序渐进地进入她的身体,然后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快来月经了吧。”
“嗯。”眯子突然感到凄凉,她半闭着眼睛,看着丁城城歪斜在一边的脑袋。直到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躺在眯子身边的地毯上,注视着窗外缓慢流动的暗色里的云朵。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眯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现在还是你的女朋友么,还是只是你的多夜情?”
“啊?”丁城城假装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其实他已经懒得说话,此刻那么安静他只想躺着,看着窗户外面的云朵,而眯子却开始说个不停:“你这样算什么?你两个星期没有打过我电话,我发你消息你也从来不回我,你还不愿意碰我了,你不喜欢我了的话你就说啊,我也不会死缠着你的,可是你这样算什么?你说话呀。”见丁城城依然不说话,她把肩膀缩成一小团开始哭了,一开始哭的声音很小,后来忍不住剧烈地抽泣起来,身体也蜷缩起来。丁城城不能再装没有听见,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从背后抱住她。
“你不要乱想了,不要乱想了。”他是害怕女孩子哭的,最害怕了。
丁城城只是觉得没劲,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劲,不想考大学,不想谈恋爱,他现在只想买辆摩托车,当个赛车手,然后每天都能够在宽阔的夜色街道上飞速前进,什么都不要想。关于女朋友,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正式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十六岁的时候和第一个女孩子上床,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他记得他们俩个人在夜晚的教室里折腾了半天,最后他把一只课桌撞翻了,压在腿上很大一块乌青块。他就是虚妄着需要一个女朋友而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地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他只是很纯洁地喜欢着她们,然而很快就厌倦了,他就再去喜欢另一些她们,她们太多了,短头发的,扎辫子的,皮肤光滑的,生着雀斑的,胸部饱满的,大腿细长的,而到底,丁城城并不知道到底他需要什么。
现在他觉得他不再喜欢眯子了,他又厌倦了。
丁城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半亮未亮,眯子背对着他,保持着昨天晚上抽泣时的一个姿势,他小心地把手移开,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把地上的避孕套用餐巾纸包起来以后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走出门去,他要趁妈妈还没醒来躺回到床上去。
清晨的街道总是散发着一股燃烧垃圾的味道,平淡和焦灼着,一些细小的尘埃漂浮在清澈的空气里面,丁城城如同过去的那些从眯子家走出来的清晨一样,在路拐角刚刚摆出来的牛奶摊上买了一袋子温热的甜牛奶,用嘴角咬开,再拐进弄堂里。上早班的人已经把推着嘎吱嘎吱的自行车往外走了。丁城城在家门口脱掉了脚上的鞋拎在手里,光着脚小心地爬上楼梯,楼下妈妈的房间里面还静悄悄地没有任何的声响,等到他躺回床上的时候才吁了口气,看看表,五点一刻,还能够睡上一个多小时,他狠狠地闭上眼睛,耳朵里却嗡嗡地在响个不停。
第二天傍晚在老师家里小班补习物理补习了一半的时候,丁城城又快要睡着了,电风扇在头顶吱噶吱噶地旋转着,声音异常地单调,他把脑袋搁在本子上面淌着困倦的口水,老师捧着一杯颜色发黑的茶坐边上的椅子上看一本杂志,不时看一看时钟上的时间,做这套物理题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现在还有二十五分钟。坐在丁城城对面的小俏用脚轻轻地踩了他一下,他才倏地一下像只兔子般地醒过来,瞧了小俏一眼,点了下头,继续开始做面前的那张试卷。小俏已经做完了,她不想检查试卷,就用三根手指夹着圆珠笔来回地转,不久,就把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坐在她对面的丁城城身上,此刻他懒洋洋地半趴在桌子上面心不在焉地比画着,握笔的姿势很用劲,左手的中指关节习惯性地在桌子上轻轻地叩着。他长得很漂亮,瘦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尖下巴细长的眼睛,眼睫毛像只兔子般温顺地覆盖在眼睛上,对,他就像一只兔子,浑身带着一种惊惧的感觉,恍惚和不安定,就好像在匹萨店的无数个夜晚看着他和他的女朋友穿过马路然后倏得消失,就好像两只受惊的柔弱的兔子。这时候丁城城突然抬起头来,小俏和他的目光穿过面前的桌子相聚了一秒钟,小俏脸一红,噌地一下把眼睛移到了桌子底下,注视着在牛仔裙底下自己的两条光洁的腿,此刻她突然想到丁城城就坐在她的对面,那么狭小的一张桌子,在桌子底下她太容易就会碰到他的腿,于是她不敢动了,保持着两条腿交叉在一起的僵硬,惟恐自己不当心就碰到了他。
下课以后,丁城城和小俏一起往一个方向走一段路,春末的傍晚,女贞树的花都开了,叶子和花朵都很细小,在街道上散发着它们甜腥的味道,一路上马路都很拥挤,自行车野蛮地响着铃铛从他们身边擦过,支在外面的小摊子上卖着水果和钥匙圈,报纸,他们俩个人挨得很近,却又没什么话可说,说了一些学校里面的零碎的小事情之后一种难以抑制的沉闷慢慢扩散开来,倒也变得自然起来。
“你看到前两天新闻里面讲死了一个人么?跳进地铁自杀的?”小俏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怎么啦?”丁城城问。
“噢,没什么,没什么。”小俏又把话缩了回去,重新起了个话题,“我想出城玩去,在过暑假的时候,去一个鸟飞起来能把天空都遮掉的地方。”小俏想到这些就抑制不住得高兴,“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我攒钱太慢了。”
“呵呵,那你加油吧,前面路口我要左拐了,再会。”丁城城朝小俏挥挥手,然后就趁着绿灯飞快地穿过了马路,小俏眼看他的身影一下子又消失在白天巨大的车流中,水流一般地消失在城市的深处,小俏站在原地,突然就听到心脏里面哗啦啦的声音,她这时候也暂时忘记了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以为丁城城就是搂着自己的肩膀,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
小俏并不知道自己对丁城城的这种喜欢是什么样子的,她每天都在做广播操的时候搜寻丁城城的背影,注视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深咖啡颜色的头发柔软地覆盖在脑袋上面。她知道丁城城骑的是一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每天路过车库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张望一下。她看到丁城城从教学楼东面楼梯的二楼往三楼走,就会飞跑着赶到西面楼梯,往三楼走,跟他在三楼的走道里装作是迎面相遇的样子,打一声招呼,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小俏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她喜欢过一些男孩子,也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
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三)
小俏跟可可是多么地不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可会有那么多的男朋友,从小到大,她们一起成长了六年,可可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圈男孩子,她没有出色的眉眼,头发顽固不化地卷着大卷卷,却是说不出的魅力十足,她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就好像每天早晨出操的操场上,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曾经用眼睛偷偷地瞄过她改得过短的校服裙子下面,露出来的两条笔直的腿。最初的那些男孩子现在都空去了踪影,其实在大维出现以后,可可周围其他的男孩子就都自动地隐去了,只有大维了,小俏也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面只有大维了,如此地光芒四射。
而大维真的在消失了三个月之后重新回来了。那天放学走出校门的时候,可可突然顿下脚步了,在马路的对面,大维靠着机车站着,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肩膀处有只大红五角星和一个格瓦拉的头像,斜挎着包,可可愣住了,她在穿过自行车和助动车的人流走向大维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时光倒流,一些往事全部都涌了过来,那时是可可第一次见到大维,在U2酒吧的门口,就连那件大五角星的头像汗衫都没有换过。在那个瞬间可可决定把三个月前的冬天,在公交车看到的那幕场景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她彻底原谅了大维,她感到爱,她在那个瞬间不再拥有嫉妒和怨恨,她感到瞬间的甜蜜,她嘴角含笑地走向大维。
可可在恍惚中又变成了大维惟一的女孩,既然他又回来,她只有原谅他,她不能再次失去他。
“来,坐到我车子后面来。”大维搂住可可的腰把她放上了机车。
俩人很快就来到了大维的小屋子里,几乎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橘红颜色的墙面和绿颜色的布头沙发,都还是半年前新装修的时候弄的,可可当时画在墙壁上的娃娃脸也还在,一架子的CD装不够,地上还摊得到处都是,吉他和一大堆电线摆在墙边上,巨大的烟缸里盛满了烟头,家具很紧凑地摆在一起,小零碎也细处地精致着,天花板上贴上一个半裸体的女人的图片,欲言又止。床倒还是整洁的,深蓝色的宜家床单是新换上去的。可可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从CD架子上熟悉地找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how am I driving》放进音响里面去,窗户外面的气味潮湿,可可又觉得困顿了,她仰面在床上躺下,闻到被子上一股洁净的洗衣粉的味道,这种味道令她感到短暂的放松和舒适。于是很快她就又和大维在这里接吻拥抱在一起,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可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面,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拼命地忍住疼痛,用一种很大无畏的态度来掩饰心里面的极度害怕和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对大维说,你进来吧,不要管我了。现在想来这是一句多么可笑和煞风景的话,可是这是当时可可能够想出来说的惟一的一句话,她不想让大维看出她其实对于男女间的事情是什么都不懂的,而且当时她一点血都没有出,后来等到大维气喘吁吁地昏睡过去以后,可可躲进了厕所里面,一些温暖的血才使劲地流了出来,已经紧张得没有一点力气的可可坐在马桶上哭了出来。
此时,可可又熟练温存地与大维接吻,她做出很激动的样子,而心里的难过和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她想到在大维消失的这三个月里,这张床上一直睡着另外的一个或者或者一些女孩,她不能抑制地想象她们的样子,她们不穿衣服的样子,这些想象让她又发抖起来,她恐惧着对大维的亲吻失去了感觉,她变成一块木头,全心全意地听着音响里的声音,试图驱逐自己的想象,她不能够让大维看出来她在乎这些,她要做得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和他亲吻,做爱,用手指甲掐他的背,这些东西对于女孩子来说真的都是不用学的,就和化妆就和点菜一样。
而可可这才意识到三个月前,她看到大维和那个女孩子亲密地搂在一起的那一幕对她的摧毁性,她多么地恐惧背叛,就此再无法安心地爱上谁了。
过后大维在床上吸烟,可可从床上跳起来,麻利地穿好了衣服,说:“来不及了,再不回去妈妈要说话了。你陪我下楼去买避孕药。”她幽幽地说。
他们一起走下楼去,黑暗的楼道随着脚步声而亮起了楼道灯,夜晚的风变得凉爽,树叶细小的叶子莎莎地响着,他们走到马路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门口,可可停在门口,对大维说:“你进去吧,再帮我带一个大果冻出来。”然后她就在门口透着玻璃看到大维在柜台前面付账,突然觉得隔着玻璃,便利店里面那么明亮,他们就好像是隔了两个世界一样惶惑的。大维出来,给可可一个塑料袋,帮她打了辆车,又在关车门前嘱咐她千万不要忘记吃药。可可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叫她快点回家吃饭了,她挂了电话以后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除了避孕药和果冻,还有一小瓶矿泉水和一块她喜欢的榛子巧克力。
坐在车厢里面,可可就打开药盒,取出一粒药来就着矿泉水吞下去,又万般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睡醒后吃第二片,她不想怀上大维的孩子,想到孩子,她就再次充满了恐惧,没有安全感,感到自己身体的单薄,薄得就好像是一张纸片。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个电话给大维,手机却突然在手里震动起来,一个略感熟悉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