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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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总是到了傍晚还将暗未暗,外面空气清新,可可心里面却是沉沉地仿佛蓄了很多雨水,只等蒙着它们的那层纸破了就要倾盆而下。
这时候,突然有辆救护车呜哩呜哩叫着开进来,一具担架抬了下来,有个面目似曾相识的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面色发白地跟在后面,焦急地从可可的身边闪过,直到他们经过她的身边时,可可才恍惚地站起来,又回来朝担架张望了两眼,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担架上那个可怜的男孩子似乎是昏迷过去了,额头上还流着血,她没看清担架上男孩的脸。
第一个小爱人(三)
等到可可再回到小俏身边的时候,沈涵已经缝好了针,手臂用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他对她们说:“我没有事了,刚才正好经过你们的学校,就想找你们帮帮忙,你们垫上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他的手臂用纱布挂在脖子里面,跟几天前相比,他现在显得瘦而且苍白,而可可一直都没有把黑色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沈涵大步地迈出医院的大门,他走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被忧伤再次包裹起来了,他的背影还是那样,耸着瘦削的肩膀,右手绑住了纱布,所以握不住一把小铅笔刀。
晚上可可还是住在了小俏的家里,她给家里挂了电话,她不愿意回到家里,家里充满了过期的味道,她不愿意看到妈妈,她多么地害怕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去,她就是脆弱地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可可穿着小俏的睡衣,用了她的洗面奶,又抹了一点她的兰蔻粉红色唇膏,她那条穿了好久的湖水绿色的棉布裙子上沾了一滩沈涵的血迹,她把裙子泡在洗衣粉里面,用手揉搓了一会儿,血迹渐渐地淡下去,变得颜色模糊起来。
可可和小俏肩膀碰着肩膀躺在冰凉的草席上面,说起很多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次说起沈涵,她们都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而可可扭过了身体,她看着百叶窗的外面,空气透明,微微地泛着红光。
是眯子把丁城城从中心广场送到了医院,他连同滑板一起从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砸在扶手上面,立刻就神志不清起来。眯子看到丁城城就那样躺在地上,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瘦小,在地上紧紧地缩成一团,脚还保持着一种在空中迈进的姿态,这就和他睡着的时候一样,他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朝下趴着,腿脚的姿态好像在奔跑一样。救护车呼啸着穿越夜色里面的城,马路上的人们如往常般行走,丝毫没有被救护车尖利的叫声改变他们的路线,眯子透过茶色的窗户看到外面瞬间滑过的广告牌,茶色的像照片一样。
要是丁城城死了呢,要是他死了。
眯子迅速地想了一下家里面有没有黑色的适合葬礼穿的长裙子,有一条黑色棉质褶皱吊带裙,上面还缝了暗色的细金线,她从来没有拿出来穿过。她不知道丁城城的葬礼上会有多少个女孩子来参加,可是她想成为这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她要穿着黑裙子,披着淡黄颜色的头发,画粉红颜色的妆出现在葬礼上,让所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相形见绌,让所有的情敌都嫉恨至死,她要在头发上面插白色的香水百合,她要当一个穿着丧服的新娘。想到这里眯子不由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新娘新娘新娘新娘新娘,她无数次地在心里面恐慌地念叨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头,她不想丁城城死去,她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 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丁城城怎么可以死呢,她不要穿黑色的丧服,她要穿白色的LV婚纱,眯子头皮发麻,她要哭了,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汹涌澎湃着要涨潮,死亡突然让她感到无数巨大的恐怖,眯子问坐在边上给丁城城测血压的护理员:“他会不会死啊?”她问得那么小声,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不再有人理睬她,她的丝袜勾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她如同一个残破的娃娃,而这时,她也是突然感到,丁城城离她是多么地遥远,他早就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在路上了,把她狠狠地甩在了后面,她将再也追不上他,
而丁城城在三天的昏迷中始终在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被再次带回到了一个傍晚的操场上,水泥的地板和煤渣的跑道,被太阳晒得还有余温,他躺在地板上面哭,一直在哭,在睡梦中的哭泣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只是没有办法呼吸。一个女孩子蹲在领操台上面抽烟,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摆裙子,白色的吊带衫,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她的头发倔强地散着。而那把颜色黯淡的刀就插在手臂上了,有个声音在对他喊,不能拔出来,拔出来就要死掉,天忽然之间就要暗了,夜晚来临,他只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湖水绿色裙摆,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突然站到了楼顶,有一双手用力地推他,可是坠落的过程异常地缓慢,他清晰地看见地面,离他越来越近了。
丁城城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倚在枕头边上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但是想起来,在昏迷前,他连同脚下的滑板一起从广场的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撞在了台阶边的扶手上面,可是他为什么又开始做这个梦了,他记得他看到了谁,在昏迷中有一条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他闻到熟悉的气味,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操场又再次扑面而来,脑袋一下子剧痛起来,他用手紧紧地抱住脑袋。
妈妈被惊醒,见到丁城城睁开了眼睛,当即就大哭起来,她已经没有了打丁城城的力气,但是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丁城城的胳膊,直到丁城城疼得叫出声来,她好像是失去了儿子后又再次得到了他,周围的病人家属都过去劝她,她最后兀自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很悲伤也很寂寞,她哭的时候肩膀耸动,声音沉闷着。
“我睡了多久,我觉得我看到爸爸了。”丁城城迟疑着说。
妈妈渐渐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眼角有坚强的皱纹,她一字一顿地说:“别提这个男人,我们的生活里面没有这个男人,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你这次吓坏我了,我担心你醒不过来,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对于爸爸的记忆是这样地淡薄,丁城城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领着他站在马路的拐角处等妈妈下班,妈妈骑着自行车从路的那一头晃晃着过来,后来他们吵架,他们分开,丁城城再也没有见过爸爸,而妈妈始终是一个人,她很坚强,她会修马桶,接电线,所有男人会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了。
“那么我不再玩滑板了,你可以放心。”丁城城说,他闭上眼睛怎么就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转过身去,整个操场空荡荡的,风好像是刚刚落下了山头般,听到了女孩子们的说话声,操场在渐渐地丧失温度。
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一)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可可发现电话机还是抱在自己的胳膊里面,大维的电话经常是在凌晨时响起来,为了怕打扰爸爸妈妈睡觉,可可继续已经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把电话抱在怀里,这样只要电话铃响起来,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接起听筒,在清晨的梦里,可可听见电话铃又响了,她清晰地听见铃声就在耳朵边上一次一次地响着,可是她挣扎着无法从梦里面醒过来去接电话,好不容易一身冷汗地惊醒,才发现电话根本没有响过,一动不动地安静地伏在凉席上,而梦里面恍惚的电话铃声也在一瞬间远去了。大维整个晚上都没有打过电话来。
马路上第一班的公交车空荡荡地摇晃着快速驶过,第一根油条刚刚炸进了锅子里。早起的穿睡衣的女人拎在锅子来给家里人盛豆浆,顺便拎一塑料袋刚刚出锅的生煎馒头,趿着拖鞋回家,清洁工把过早落下的树叶子扫拢成尖尖的一堆。卖小馄饨的摊子,透明的皮包着一小撮的粉红色肉泥,碧绿的是葱花,还有没有散开来的是麻油,这是大维最喜欢的小食物,可可买了二两,先放在保鲜袋里面把袋口扎紧怕汤水漏出来,再摆在塑料的一次性小碗里面两只手捧着,坐附近车站上的第一班车子去大维的家,车厢空荡荡得哐哐乱响,小馄饨的汤水晃荡着倾倒出来,可可的头发全部地向后倒去,上海的清晨也迅速地向后倒去。
而大维并不在家里,他大概整一夜都没有回来。
可可蜷缩在他家的门口,望着摆在地上的那一碗猪油都化开来了的小馄饨,心乱如麻地抽烟,越来越感到绝望,她已经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打电话给大维去追问他,她的脑子里出现冬天的车厢,她又看到大维搂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模样,冷,发抖,她挣扎着站起来,筋疲力尽,她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去学校里参加今天的考试。
空气变得最最湿润,梧桐树有浓密的阴影,又一次地宛如夏天,他们都将来临。
考试的时候,可可一个字就写不出来,她把考卷放在旁边,然后拿出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摊开来,翻到后面的空白页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话。
小俏坐在可可的背后写试卷,她突然从在窗户里面看到了丁城城,从操场边的梧桐树边一闪而过,顿时感到眼眶湿润,她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学校的任何地方看到过丁城城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是不是还会回来。现在她却看到丁城城的额头上裹了纱布推着那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再次进入她的视野,小俏呼吸困难,笔在手里面微微地颤抖,他看到丁城城朝着她们教室的窗口方向张望,她以为丁城城是在看她,可是只一会会,他就闪过去了。
无可救药的暗恋,小俏的心里涨满了潮水。
这时候,在前后的桌子上,一个女孩子穿着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筋疲力尽地不知道坚强的爱情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子望着窗户外的梧桐树,兔子们又在蹦跳着流泪了。
但是眯子却是失踪了。
丁城城在出院后打她的手机一直就是关机的状态,她租来的房子也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就退了租,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全部搬走,成堆成堆的衣服还是摆在那里。地铁商城里面一起开店的小姐妹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说是她的父母来过了,说她病了,要去乡下休息一阵子,但是具体什么病,跟父母去了哪里却都说不上来。
眯子就这样凭空地从丁城城的生活中消失了,宛如过去的无数个女孩子一样,曾经最最亲密,之后杳无音讯。而丁城城也并不感到悲伤,寻找过该找的地方之后,就不再打探她的消息,现在他感觉不到爱情,也不再能激动起来,连滑板都已经被妈妈丢掉,所有的滑板裤子和护膝都被妈妈剪掉,他也想哭,只是觉得自己离那种飞驰的感觉越来越远了。
回学校考试,早早地交了卷子后走到操场边抽烟的时候,丁城城突然在对过一个教室的玻璃后面,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低着头,可是头发还是倔强地散着,她在咬笔杆子,神情悲伤却很坚强。这个女孩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她穿白色的吊带衫,露着小麦色的薄薄的肩膀。看不出她下半身穿着什么,但是丁城城却兀自感觉,会是一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自从出院以来,丁城城总是噩梦不断,他一次次在被人拖回到三年前的操场上,他也在不断地想起自己的爸爸,于是关于爸爸的回忆竟然在这几天里面又再次慢慢地完整起来,他记得自己捏着硬币,去给爸爸买冰冻的啤酒,之后,爸爸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了妈妈,这一走竟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丁城城始终记得他用的药水肥皂的味道。所有的这一切或许都跟一个女人有关系,但是现在这都成了秘密,最后一天,家里的玻璃器皿都在争吵中被砸碎,爸爸就走掉了。
丁城城站在梧桐树底下看了那个女孩一会儿,他记下了她的班级号。
而他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身后,正望着他的小俏。
在这之后夏天就真正来临了。
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清晨,可可躺在大维的床上,趁他睡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机翻看了一眼里面的短消息,看到署名是v的短消息:“我想你了,我在等你。”日期正是那个她去送小馄饨,而大维却整夜未归的夜晚,可可只感到自己的手指发麻,她背对着大维,狠狠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止住抽泣的声音。清晨五点的时候,她对大维说:“走了。”听到大维说“哦”,又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睡去了。
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面,眼泪就这样扑簌簌地下来了,可是没有人看见,直到太阳出来,公交车按着喇叭晃动着开过来,迎面走来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居然已经坐在客厅里面了,窗帘紧紧地关闭着,电视机也关着,房间里面很安静,却有着一股隔夜的气味,似乎妈妈整夜都没有睡。可可刚想进卫生间洗洗睡觉,妈妈却是扑头盖脸地煽了一个耳光过来,可可护着脸跌倒在沙发上面,妈妈的巴掌却是不停歇地煽在了她的背上。
“你去了小俏家,去了小俏家,小俏这几天住在她外婆家呢,你也学会撒谎了,你也不要回家了,你也跟你爸爸一样了,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是发了疯了,所有的巴掌都重重地落在可可蜷缩起来的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可刚开始的时候还在躲避,还用手去挡,可是很快她就感到肉体的疼痛可以让她减轻心里的痛苦和内疚,她任由妈妈的巴掌落在身上,疼痛火烧火燎起来。妈妈打不动了,抱着垫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晕倒在了地上,几秒钟后醒过来,可可正惊恐地扶着她,妈妈说:“我刚才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可一边哭,一边打电话预定出租车,赶忙送她去医院做检查。
妈妈有一系列的检查要做,可可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跑上跑下,付各种费用,把妈妈从这个房间领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时候,终于感到累,眼睛沉沉地一闭就昏睡过去了,而大维的脸又扑面而来,接着她又看到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小俏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嘴巴里面一直在哼唱着:you don’t remember; you don’t remember; why you don’t remember my name?可可看见小俏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想走近,却被成群结队的土方车挡住了去路,而大维突然又出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可可猛得醒过来,大维的脸又瞬间在空气里面消失了,她怅然地发现自己是靠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面睡着了,而且眼角还挂着眼泪。男孩子的额头上包扎纱布,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子,可可赶忙坐坐正,说:“真不好意思,不过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么?”
“十点十分。”男孩子说,可可才发现原来自己只睡了十分钟而已。
“我们见过吗?我叫丁城城,你呢?”
“我们,没有见过吧,我不记得你,不过你叫我可可好了。”可可笑笑,起身到洗手间里面去用凉水洗了一下脸,出来的时候却又见到丁城城在走廊里站着等她,问她要手机号码,可可当他是个路上常见的小无赖,可是他的模样又不像是那样的人,他的睫毛很长很温柔地覆盖在眼睛上面,穿着小宽松的牛仔裤,虽然说额头上还裹着模样可笑的纱布,可还是浑身散发着光芒。可可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