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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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脸下楼来做了小姐,那时绮罗也许就可以堪堪地顶上来了。
“晚上你见客人,先让她远远地伺候着,日里随着你习艺,过两日得空了我给她聘个识字的先生,分房拨丫头那也不是眼下的事。”许大奶奶摆一摆手,“你去吧,也就快上灯了。”
胭脂答应着退了,自回房里去。那丫头正微掂了脚,小心翼翼地去够着去拨那搁在案上的琴。按下去,侧耳听听并无甚动静,便使力勾起来,琴弦嗡嗡地弹开,闷声闷气地响了两声。胭脂见她歪着头锁紧了小小的眉心,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放快了脚步跨进去:“不是那样,我来教你。”将琴挪得低一些,不由分说握着那柔软的小手,讲习起来。
琴筝一类,入门极易,往后便是越学越难,绮罗本来性子便极静,初窥门径,很肯用心学进去。胭脂又是个最擅长音律的,更肯祥加指点,毫不藏私。于是弹琴的人只顾伏案弄弦,不觉时光渐逝,一晃数载,身边教习的人已然不在,而伏于案前调理丝竹的,也已怒放作醉红楼里最是妩媚娇艳的一支天香国色了。
2
有人端了热茶轻轻走近,案前的人没有回头,只道:“凝儿,找那件大红云锦的裙子和绛色斗篷出来。”
“这样冷天,姑娘还出去吗?”凝儿放下了茶便开了柜子拿衣裳,“这两天街上乱的慌,年时不好,听说打北边来了很多逃荒的花子,姑娘可当心,早点回来才是。”
“今儿恐怕也早不了,若晚了,你先睡吧。”
“又是姓李的那起子人?趁着这年下,日日请了姑娘去,非闹到三更半夜的不肯散场,也不顾人家劳乏!”
“凝儿!”淡淡地一声斥责。醉红楼里是没有人的,只有供人玩笑解闷的物件儿。三更或是天明散,全都听凭金主的意思。这是入了本行最浅显的认知,站在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任何资格抱怨。
凝儿扁着嘴,两手展开大红的衣裙,五彩锦裳披上身去,越发映得人面桃花,明眸皓齿。绮罗的衣裳,都是浓墨重彩的正色,大红、宝蓝、杏黄、靛青……许大奶奶说,只有这样艳丽的罗裳,方才配得起绮罗的绝色,于是偏色杂色一概不用。然而无论妆点得如何花团锦簇,都总被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定神闲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像现在,只在高高盘起的髻上缀了两颗珍珠,便盖上盒子起身了:“就这样吧,下去看看车备好了没有。”
凝儿答应着去了,绮罗也自慢慢地下得楼来,迎面看见许大奶奶,便站住了道:“妈妈,我这就去了。”
“好,我叫老何给你在外头等着门,尽管玩去吧。”许大奶奶爱怜地伸手抚顺了她领子上的褶皱,“前儿替你做的洋装已经得了,晚上我让凝儿送到你屋里去。”
“妈妈费心,绮罗先去了。”眼神的焦距始终在空气中游荡,就是不曾拂过许大奶奶的脸。例行的招呼后,人便径自消失在门外。
许大奶奶也自失神。
自从年前胭脂去了,这孩子待人是越来越远了。然而偏偏地,只往这醉红楼的台上一站,便轰然地红了起来,红得那么让人惊讶,又那么地理所当然。她只得宠着她,惯着她,没来由的顺着她,只要她能太太平平地红两年,再打自己手里转出去,无论如何也就够自己的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不觉已慢慢踱到了绮罗的房前,推门进去,扑面的依旧是她惯用的那股子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甜香,沁入心脾倒教人莫名地熨贴安定。许大奶奶斜倚着床栏坐下,那手便无意识地在云锦软被上抚摩,只顾暗自出神。
算起来过了这个年,绮罗便足了十七岁,按规矩,不卖身的例已经可以撤去,让她下楼来做小姐。然而这几年暗暗揣度了这丫头的心气性格,是断不能这样办的;但若替她摆下席面来占花魁,现放着胭脂丫头的旧例,那样一个柔顺乖巧的,到头来又落得怎样?许大奶奶心下也寒;何况占花魁虽然立时有一笔可观的进项,无如卖笑场里,批发永不如零沽;再者几年来费尽心思地调教,才出了这样一个冰雕玉琢的玻璃人,如今摆上台面,刚刚红得热闹,就这么放手出去,是舍不得也是不甘心。但要自己迁就起来,许她缓个一两年,底下又实在缺个能压得住的。实话说,到哪里又去寻一个如此的人物呢?
愁得头疼,许大奶奶扶了床沿正欲起身,手边却突然触到一点子冰凉,翻开来看时,却是用绢帕细细裹好的一块美玉,晶莹温润,细巧玲珑,打成一轮满月的样子,拿红丝线穿了,正面端鉴着一个“寿”字,反面却是个“满”字。
许大奶奶先还不信,怕在昏黄夜色中辨识不清,自己摸了火匣子细细再认,可不是千真万确的!当下心中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喜是忧。略一思量,将手中的玉重新裹好塞回原处掩了,熄灯关门只作不曾来过,回到自己房里歪着,眼睁睁看天上那一轮玉兔升起来又渐渐西沉,风渐渐地大了起来,梆梆地跟窗棂较着劲,数着时辰已过了三更,楼下的客人也都或歇或散了,方才有了点睡意。
才一合眼,隐约便听得底下有人拍门,老何正直着嗓门嚷嚷:“凝儿,还不快来伺候,姑娘回来了。”
底下便隐隐约约地听不甚清,既是绮罗已经回来,想必也没甚大事了,许大奶奶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却又听人跑来将房门拍得山响:“大奶奶,大奶奶!”
“什么事情叫得鬼打墙似的!”披了衣服出去开门,只见小丫头子嫣儿站在外头,“门口有个人蹲了半宿,姑娘回来让她拦着,想进来窝一夜,姑娘不让,正拉扯呢。”
“想是外头要饭的化子,给两个钱打发了就是了,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嫣儿受了叱,畏畏缩缩地道:“大奶奶,不是要饭的,怕是刚从北边过来逃荒的,姑娘给她大洋也不肯要,可怜见的,那丫头冻得一脸乌青。”还待往下说,许大奶奶已然匆匆走了出去。
3
散的时候已经要敲三更了,绮罗是坐了谢家少爷的车回来的。那谢少爷名叫宝华,是不几年前由别处迁来的,家境颇为豪富,在城里做着绸缎和珠宝生意,父亲又早逝,一应家财全由老夫人管着,唯有的这根独苗年未弱冠,自是看得比什么都金贵,不肯多管了他。因此纵得谢宝华成日里斗鸡观花,肆意妄为,好在为人倒还豪爽义气,故而结交得一干朋友颇为广阔,这日在大帅府里初见绮罗,想是入了他的眼,因此万般殷勤周到起来。
一时席散了,绮罗本欲自己雇了车回家,然而席上府里再三不允:“叫许大奶奶知道咱们这样轻慢姑娘,下回再去相请时,只怕要被剥了衣裳打出来的!”那谢宝华更是殷勤踊跃,自告奋勇要相送,绮罗实在却不过,只得由他去了。
待得到了醉红楼,绮罗已被这位少爷一路聒噪得不行,勉强向他一笑,略点一点头,便已自己开门下车。宝华见他如牡丹芙蓉般的姿容,已是手脚没做放处,哪里还禁得住这嫣然一璨,顿时呆愣在地,等车已经开出去老远,方才回神过来,自去不提。
绮罗紧了紧身上斗篷,拾级而上。正待敲门,脚下却踢到软软一团东西,倒唬了一跳。那东西动了动,展了开来,竟是个蓬头垢面的一个小叫花子,正慢慢坐了起来。绮罗本是吓得失色的,见是个人也就不慌了,不禁失笑啐道:“别处去罢,睡在这里明日可是要被打的。”
那小叫花子微微抬头,呵气成冰的日子里,身上只着了一件千疮百孔的旧夹衣,呼呼的风声里,瑟瑟地笼着衣袖,有气无力地求道:“小姐,您行行好,容我避一夜风雪,明儿一早就走。这样的天,您让我能挪到哪里去呢?”
声音虽是低哑,却掩不住娇媚,绮罗心中一动,弯下身去拨开她盖在脸上的乱发。黑乎乎的一张脸,在沉沉的夜色中如何看得真切,然而触手滑腻无比,想来也曾是让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绮罗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手拉了她就往外推,一手摸出袋里的七八块钱胡乱塞到她怀里;压低了声音斥道:“去去,到别处窝着去,你也不瞧瞧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姑娘家来得的?”
那丫头接了钱在手里,只一握,便涨红了脸塞还给绮罗:“我不是花子,我不要钱,小姐您自进去休息吧,行行好,我天一亮就挪开,绝不耽误了府上的事。”
门里头已经渐渐有了响动,老何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凝儿,还不快来伺候,绮罗姑娘回来了!”接着便是呜呀一声,朱红的大门蓦然洞开。老何跨了出来,见绮罗竟被一个化子缠着不放,杵上前去就是一声大喝:“哪里来的王八崽子,还不放开我们姑娘!”
那丫头本待再三求恳,却被如此陡然一吓,泪珠便不由自主滚落下来,将面上洗出两道雪白痕迹,当下不敢再罗嗦,只怯生生地望了绮罗一眼,又望望阶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巷,攥紧了领口慢慢挪了下去。
绮罗锁紧了眉头,转身踏进院子便一迭声地吩咐“关门”,慌得仍在门外的凝儿连忙赶着进来,险些让门槛绊了一跤。
这边正守着老何落锁,却听见外面“哐啷”一声,接着是一点子闷响。绮罗不由得站住,再细听时,却除了风雪呼啸声外别无半点动静。到底狠不下心去,又命老何开门,凝儿提了灯来一照,果是方才那丫头,想是抵不过半夜风寒,竟自歪倒在路边。
凝儿怔怔地望住了那丫头,一径赶着问绮罗:“姑娘,怎么办?”
绮罗低声叹了口气,吩咐老何背她进去,又叮嘱凝儿:“明儿一早拿十块钱打发她走,断不许多留,千万记住。”
一回头来,便见许大奶奶正披了衣裳下楼,绮罗不由分说迎上去挽了她手,浅浅笑道:“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也值得这样冷天里惊动妈妈,不过是一个花子在门口冻翻了,白叫他进来缓口气,天明就打发了去,夜里寒气重,妈妈仔细冻着。”
绮罗是百年也难得一次如此殷勤的,许大奶奶只睨她一眼,早已心下了然,也不多说什么,笑了笑便自回房里去了。这边绮罗方才大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将明,更觉倦意重重,歪在榻上便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有人来唤:“姑娘可起了?奶奶请姑娘前头厅里去呢。”
还未睡足呢!绮罗懒懒地起身梳洗,恍惚中仍还记得问一声:“昨儿那丫头可打发走了?”
“没呢,一大早就起了,正满屋子洗洗擦擦的,可巧大奶奶撞见了,怪欢喜的,正拉了她问长短呢。”凝儿一头说,一头拾起绮罗失手滑落的篦子,替她挽起长发,又细细地篦了,“昨儿天晚了看不真,今儿一早收拾得干净了,倒是个怪招人疼的模样,又伶俐又秀气。就只一头乱发蓬蓬地打卷,这丫头说,天生就是这么打着卷的,无论如何篦不清爽,姑娘你说,可不是一桩奇事,倒像是洋人一般了。”
绮罗半晌无语,思忖再三,也只得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起来啦?过来瞧瞧你这新妹子。”许大奶奶笑着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说,:“这孩子打保定那边过来的,家里闹灾,父母又没了,原说挨到这边来找娘舅,又搬了。可怜见的,看她倒老实本分,嘴又甜,可巧你们姐妹年纪差不多,我就寻思这留下给你使唤可好?”
“妈妈这么心疼的人,我可使唤不起,天长夜短的姊妹们做个伴吧。”她答道,刻意地不去看许大奶奶沉下的脸,只管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她十五六岁的样子,翠绿的夹袄掐腰背心,露出内里的大红衣袖,一头乌发微微蓬卷着分束在两肩,半掩着鹅蛋脸,当中一双丹凤眼儿平添了几分风流妩媚,只楚楚地望着绮罗,那份惶恐的神情,令绮罗不禁握了她的手拉近前来,“昨儿可冻坏了没?”
她连连摇头:“多谢小姐允我进来避寒,不然红儿早冻死在外头了。”说着便咕咚跪了下来磕头,慌得绮罗连忙拉了起来,一刹那,只疑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都是一样的人,从此以后叫声姐姐也就罢了。”
许大奶奶闻言,不觉心头一战,忽然有些寒意,便忙忙地笑道:“你们姐妹如此和睦,也是前世的缘分,绮罗,给你妹妹起个名字吧,她新进来,万事都要你多费心教导了。”
绮罗只慢慢地吃茶出神,半晌方问:“你本名叫什么?红儿吗?”
“是,本名张秀红。”
“秀红,秀红……秀……红……袖……”绮罗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笑,然而最终也只是浅浅地勾起嘴角,“妈妈,您看,红袖……这个名字可好?”
4
回到房里并不多久,许大奶奶便遣人送了大帅府的帖子来,说是新年将至,要办一场舞会,务必赏光云云。
虽然李汉年那张老脸让人看了就反胃,然而许大奶奶是说什么也不会跟大洋过不去的,何况听说李汉年这次是跟人打了赌,今晚非要请到逢初二、十六必不见客的绮罗不可。于是巴巴地遣人捧了白花花的五十块现大洋,将车停在门口立等着回话接人。
许大奶奶先还捏模拿样地假意不允,及至来人将大洋加到八十块,立刻将脸笑成一朵花,作好作歹地来见绮罗,再三地许她今日若去了可补歇三日,绮罗这才懒懒地起身开箱拿衣饰。
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然而晚的分寸刚刚好,参加的人堪堪地到齐,盼的人也正开始心焦。绮罗将雪白的貂皮大氅卸了,亮出那一身精致的凤尾曳地旗袍,周身都用水晶片子缀了,光彩照人;如瀑的长发挽成一个偏髻,只在鬓角飘下几缕,衬着满月一样的娇容,只一亮相,便震得满场几乎鸦雀无声。
第一支舞是她和李汉年开的,仿佛散开的一阵烟花,舞池里轰然热闹起来,绮罗例行公事地微微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踱着舞步。
临近午夜,已将要散了,李汉年依然拉着绮罗志得意满地满场飞舞,丝毫不见倦意。忽然满场安静,绮罗回头才看见一个妇人正飞步从门口穿过来,那女人样貌身形并不年轻,但周身穿着极上好的缎子裁成的墨绿旗袍,手中挽一个缀满了珍珠的大手袋,人人见了她都退避闪开,想是极有来头的一个人物。绮罗转头看李汉年,却见他脸色一变,舞步停了下来,极是尴尬又无奈的样子。
这里还未来得及回神,绮罗只觉发间一紧,却是被人揪着头发拖开,又听得“啪”地一声脆响,脸上早已热辣辣地吃了一掌,登时红肿起来。绮罗全未防备,堪堪地退了几步仍站不住,狠狠地跌坐在地。
面前那女人犹自未足,抢上来欲待再打,绮罗慌忙抬手去挡,不妨那涂满蔻丹的指甲一划而过,雪臂皓腕上立时多了几条血痕。那女人便紫涨了脸叉手而立,面向着李汉年,眼角却瞟着绮罗,低声却狠狠地骂道:“婊子烂货!”
绮罗只觉得全身的血瞬间都涌到脸上去,滚热滚热的,痛,而且怒;及至听得这句话,霎时又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褪成漫着死气的一种惨白。
虽说自小时起便零落辗转,到底也没多吃什么苦,何况自打踏进醉红楼,许大奶奶更是当宝玉明珠一般捧着供着,哪怕出场子应酬,男人们围在身边聒噪嘻笑,也断不曾有什么十分应付不到的难堪,到如今十几年来,何曾当众受过这等委屈;偏偏给她难堪的主儿,来头势力都不是绮罗惹得起的,无奈只得硬生生将这口龌龊气咽了下去,烂在肚里。
李汉年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