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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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手脚都是软的,踉跄着上前扑倒在胭脂的身旁,还未来得及喊一声姐姐,便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绮罗这场病来得极凶,许大奶奶着人日夜替换着照看,先头自己还来劝慰开解,无奈绮罗一见了她便浑身发抖,在床角将自己蜷成一个团,竟是怕得不像样子,她也老大没趣,渐次把心灰了,后来便也不怎么来看,只说这丫头竟如此没福,养了这些年,竟在这时候不中用了。
绮罗镇日里昏昏沉沉的,心里却还明白,想着醉红楼里这几年胭脂的看顾教导,想着她临去的时候那欢喜的样子,皆因自己糊涂地信了许大奶奶,竟是帮着把胭脂生生往火坑里推下去,于是身子一日日的沉重下去,立意要赔了胭脂这条命。
这一日又眼睁睁看着日头落下去,天色渐渐昏聩起来,捱过了三更,四下都静悄悄的,忽然屋子里一道亮光,帘子也未动,人已经进来了,站在床头对自己道:“怎么才不见了几日,妹妹就消瘦成这个样子。”
绮罗微睁开眼睛一看,不是胭脂却又是谁,当下眼泪便落下来,道:“姐姐,是我害了你,你带了我去吧,就算赔不了你的命,横竖我们姐妹俩在下头也做个伴。”
胭脂道:“这都是我的命,怨不得你,那人本就是林老爷差来特特买我去的,只不是买丫头,是买命,只恨他要了命还糟蹋我的身子,如今死了也是一场笑话儿。”
她抬手给绮罗压了压被褥,“可若你再这么躺下去,过不得几日也不过是破席一卷,笑话儿一个了,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
绮罗只是垂泪,胭脂又道:“妹妹可要自己思量清楚,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你能做这楼里最红的,她便一时半会动不得你,将来的去处,自可慢慢找寻再图打算,断不能自己就这么将身子糟蹋了去。我这便去了,来世投胎做个好人家,是场福气也未可知,妹妹从此忘了我吧。”
人影摇摇地化作轻烟散去,绮罗死命挣着也抓不住半缕,一着急,忽地坐了起来,只觉满身冷汗,一脸泪水,方知是一场大梦。
许大奶奶只纳罕绮罗这场病好得奇怪,堪堪地病了大半个月,眼看不中用了,却突然一大早收拾得妥妥当当地前来请安,虽是瘦得下巴颌儿尖尖的,连眼睛都大了几分,却更胜平日几分袅娜动人。自那晚起,便顶了胭脂的缺,凭着七分姿色三分冷,倒引得客来客往比旧日里还盛几分。
7
天刚刚擦了黑,醉红楼便起灯了,两盏大红灯笼高高升起,在半瞑的暮色中招摇,一天的生意便开始了,姑娘们都打扮停当下得楼来,一时间莺声燕语,杯飞盏乱,好不热闹。
红袖这日用没了头油,管凝儿要时,凝儿道:“可巧我这里也没了,跟姑娘要一点子来用吧,横竖她不短少这个,明日说给妈妈再去买好的使就是了。”因一头撞进绮罗的屋子里来要头油,却见她正忙忙地翻检自己床上被褥枕头,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桌屉藤箱胡乱敞开着,奇道:“姐姐在找什么?怎么满屋子乱翻呢。”
绮罗猛地抽手回头,勉强笑道:“没有什么,不见了一点子小玩意儿。”
红袖见她声音浮软,面色惶惑,大冷的天却一脸细汗,竟大不是平常的样子,便知肯定是丢了什么极重要的物事,因道:“姐姐究竟不见了什么?可是在这屋子里丢的?倘或外头丢了,这儿再翻个底朝天也是不中用的。”
绮罗道:“可是奇了,的确从没带出过屋子的,怎么就丢了呢?”
红袖便道:“那有什么难的,问问看这几日谁进了这屋子便知道了。”
一句话倒提醒了绮罗,她凝神想了想道:“凝儿是日日进这屋子的,这丫头跟了我几年,断不会有这不长进的毛病,除了她,可不就是你来过几回,我也信得过妹妹;再有,恐怕就是……”
她望一眼红袖,慢慢地道:“定然是她。”
红袖糊涂道:“是谁?我去问着她要回来。”
绮罗反而不着急了,四下里锁箱关屉地收拾起来,红袖倒像热锅上的蚂蚁,想问又不敢再问,半晌听得一声:“是妈妈。”
“啊!”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绮罗。
绮罗一面收拾一面道:“我丢的是块玉,自小便在身上,并不是醉红楼里的东西,妈妈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个,想是她前儿看见觉得怪希罕,拿去看看也未可知。”
红袖知道她说得虽轻松,心里一定难过不舍,一时莽撞起来,道:“既是从小儿带着的,想必是家人的一个念想,姐姐心头极珍重的宝贝,岂有连说也不说一声便拿走的道理!待我问着妈妈,替姐姐要回来。”说着往外便走。
绮罗一把拽了她回来,红了眼眶道:“你这个傻丫头,有谁见着妈妈拿走了,你这么蝎蝎蜇蜇地问着她,便是她拿的也定不会给你的,可不是自找没脸吗?我谢谢你这个心了,待我细想想,再作打算吧。”
红袖也觉有理,心里却着实不平,当下鼓着嘴自去了不提。
这里绮罗正收拾着,下面有人喊:“绮罗姑娘,谢少爷、谭少爷来了!”旋即凝儿便进来帮着装扮头面,一时妥当去了,帘门儿微微一动,想是谢宝华已进来了。
绮罗并不回头,只管拿了珍珠攒玉的簪儿,对着镜子往鬓里细细插好,只道:“谢少爷坐。”
身后的人也不做声,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曾挪进来,绮罗微微歪头,从镜里看过去,一时心中仿佛被人用锤重重击了一下,玉簪儿悄然滑落在地,碎成了数段,立时珍珠满地乱滚。
门口站着的并不是谢宝华,而是前日送她回来的男人。
两人一时竟然无语,末了还是绮罗先回过神,开了口:“先生请坐。”
他微微点头,这才就着桌边坐下。绮罗小心斟了一杯浓茶递给他:“绮罗不知谭先生进来,错了称呼,失礼了。”
他握了茶杯,却并不喝,只道:“姑娘客气,宝华还在外头,想是一会子便来的。”
绮罗知道他定是被外头的姐妹们绊住了,低头一笑,又道:“还未请教谭先生大名呢。”
他顿了顿,简单地说:“谭锦鹏。”
绮罗心里将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抬眼看时,他依然握着茶杯,眼睛却盯着面前桌子,仿佛上面正放着皮影戏。
见他局促的样子竟与前日判若两人,两个浅浅梨涡不觉又爬上绮罗的脸颊,她张罗着布下果蔬酒菜,问道:“谭先生可要听曲?”
他低声道:“姑娘请自便吧,我,我只来看看朋友,并不是来找乐子的。”
绮罗心里一热,险些便要湿了眼眶。遂也轻声道:“绮罗当不起。”
“当不当得起我心里有数。”
绮罗越发窘,想起那日里自己被人如此轻贱,他居然还如此看得起,更是心中难过:“那天的事,真是谢谢谭先生。”
“叫我锦鹏就好,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低头去看她那日划破了的手,“伤可好些?”
“已经没事了。多谢谭先……”
“锦鹏。”他坚持。
“……多谢你惦记。”终究还是叫不来,她只得改了别的口。
他并不满意,然而也挑不出错处,盯着绮罗半日,绮罗倒并不惧他,只管望回去,眼里犹自带着泪意,脸上却似笑非笑地带着股得意。
终究还是他掌不住,先说了句“伶俐太过了没有好处。”已自笑了,绮罗便也撑不住笑了出来,遂亲自拣了一个橙,细细破了用绢子托着送到他面前:“是绮罗的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再瞪下去,那眼睛可跟这外头的灯笼一般大了。”
忽地外头一阵笑声传来,谢宝华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笑到:“怎么,你们竟管自开席了?居然不等我,袖儿来,你说他们该不该罚!”后面红袖跟了进来,冲着绮罗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绮罗一时不解,只作未曾看见,起身来应酬谢宝华:“谢少爷这可不公,你这半日才来,不说冷落了谭先生,却还要罚我们,绮罗不服。”
谢宝华眉梢一挑,笑道:“这么说来,竟是我的不是喽?绮罗姑娘真真是一张利嘴,不说我来迟了你自己心里等得着急,倒拿锦鹏作筏子!”
绮罗脸上一热,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袖儿,吩咐外头重新置办一桌子上好的来,我给谢少爷赔罪。”
谢宝华见她脸色酡红,薄怒满面,早已满心酥软,拦了红袖道:“我跟姑娘闹着玩呢,怎么就恼起来了,怪道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罢罢罢,这就给姑娘赔个不是,担待我口中无德吧。”
红袖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绮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兀自撇开脸去,谁知偏生锦鹏悠悠地跟了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遂再也掌不住,一桌子都哄笑起来。
8
一场花席坐到打过三更才散,谢宝华临走还醉醺醺地道:“今儿还没尽够兴呢,怎就散了,锦鹏,明儿晚上我做东,咱们继续喝,绮罗姑娘你可不能不讲义气,我是必来的,记着说给许嬷嬷别把你又支使了出去!袖儿也是!”绮罗与红袖只得含糊应了,谭锦鹏扶着他叫了车来,两个姑娘送出门外,眼看着车渐渐去得远了方才进来。
红袖忙忙地跟了绮罗回屋,转身便把门从里头牢牢栓上了,绮罗诧异道:“袖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红袖歪着头一笑,将手擎得高高的,扬出一块晶莹灿烂的美玉来,用用丝线系在手指上,尤自半空中晃荡。
绮罗心中一喜,忙接过来细看,果是自己当日不见的满寿玉,忍不住拥了红袖道:“好袖儿,难为你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红袖一头笑,一头说:“这有什么可谢的,妈妈又不在房里,我趁大伙儿眼错不见就溜进去了,她的那些个头面我都见过,可巧就这个瞧着眼生,还特特地压在枕下,我想反正先给姐姐瞧瞧,如若不是大不了再送回去就是了。”
绮罗开心过了又替她后怕,便问道:“可让人看见过?”
“屋里屋外都没人呢。姐姐放心收好,以后妈妈问起来,咱们就给她来个死不认帐,我瞧她也不能拿姐姐怎么样。”
“看把你淘气的。”绮罗笑骂,手里那块玉温润地安静躺着,让她莫名地安了心,“也不早了,该歇着去了。”
红袖答应着便要开门出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道:“对了,今儿在廊子外头碰见谢少爷时,他看见这玉喜欢得紧呢,问着我我哪里敢说实话,只说是自己的,那憨子倒也信了,还好言好语地跟我说了不少话儿呢。”
绮罗笑道:“怪道呢,我说怎么空等了半日客还未到,原来是你这小蹄子绊住了。”
红袖道:“那可真是冤枉,谢少爷只顾赏玩那玉,赞不绝口地说是好东西,不过白问了我两句子闲话,姐姐可不能怪我。”说着假意惶恐着福下去,姊妹两个笑作一团。
这里谢宝华醉意朦胧地回了家,倒头睡到天色放明,起来便忙忙地要水洗脸收拾妥当,大步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谢太太身形有点发福,却仍是保养得极好,并不显老,此刻正预备往前面店里头去,见宝华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便道:“大清早的又怎么了,行动就这么冒撞,什么时候能指望你担下这份祖业来!”
宝华向来对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笑嘻嘻地腻着他娘说:“娘,你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跟小姑姑住在一起的那些事儿?”
谢太太道:“好好儿地怎么想起问这个?你小姑姑也去得久了,难为你还惦记。”
宝华道:“那是当然,我还记得在小姑姑府里有个妹妹跟我订过亲的呢!”
谢太太叹息道:“是啊,那是你小姑姑的满儿嘛,可怜你姑姑死得冤屈,小满儿也在那年里走失了,到如今十几年来生死不知,想来一个金枝玉叶的小格格,这么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怕是捱不到如今了。”
宝华又问:“娘可还记得满儿身上有块玉?小时候我瞧着好玩跟她要,结果弄得她大哭鼻子,捱了爹好一顿打。”
谢太太想起前事不禁失笑:“可不是,你自小儿起就没少淘过气,那一顿教训得可不轻,怪道你惦记到现在。”说着笑容一敛道:“绕了这么大弯子,现在好告诉我在哪儿看见那块玉了吧?”
宝华呆了一呆,摸了摸头笑道:“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
谢太太白了他一眼道:“你少在我面前做鬼,当你娘是大肚子弥勒佛哄。我但凡少顾到一处少说到一句,这份家业将来也不能安稳交到你手上。要说什么只管说,我还得前头店里去呢。”
宝华便将日里看见那玉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袖儿只说自己打保定来的,父母都没了,可神色慌慌张张的,言语含含糊糊地说个不清,据我看北京离保定并不远,倒像是她有意的隐瞒托辞。”
谢太太道:“你可看真了那块玉?见着满儿时你才多大,天长日久的哪能记得清楚?”
宝华急得蹦起来:“怎么记不真,满儿那玉上一面是小姑姑府上的‘寿’字,一个是她自己的名字,还是小姑姑把着我的手教的呢。”
谢太太见他言之凿凿,大有立时要遣人派车去接人的意思,遂沉吟道:“若果是这样,也要细细问清了再作打算,醉红楼这种地方,嗑瓜子嗑得出老鼠,什么仁儿都有的。若果是满儿也就罢了,悄悄儿接了回来,咱们这里也还安置得起;若是接了来才知道弄错了人,这可有得饥荒打了。”
说话间人已往外走了出去,“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只管好自己,成日家就知道外头逛,过了年是必要跟我上前头去的,今儿晚上开始,给我好好地在家学看帐,若还这么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用管,只一根绳子勒死了自己给你父亲请罪去罢。”
宝华本仍要分辨,听见扯到自己身上,吓得一吐舌头半句也不吭,闷头思忖再三,又忙忙地叫了车去锦鹏的所在,交代说夜里自己脱不开身,却不肯自己失了约叫绮罗看不起,再三央了锦鹏夜里必去替自己陪个罪儿。锦鹏实在经不起他夹七夹八地死缠烂打,只得应承下来,才送得他欢天喜地地家去了。
谁知到得晚上锦鹏也被事情绊住,等得了空儿赶去时,绮罗早已去别处赴约,并不在楼里;红袖最近也红的很,满场里忙得不像话,不好多扰的。许大奶奶安排下姑娘来,锦鹏一概坚辞,独自在绮罗屋里坐了,一面细打量,一面等着她回来。
一直等到夜深客散,绮罗才顶着一身风雪回来,外头冷得不成话,手脚都冰凉,喜幸刚喝了一点子热得滚烫的烧酒,进门来凝儿立刻塞给一个汤婆子,遂抱在怀里吩咐道:“你自去歇息吧,我也收拾着睡了。”
凝儿道:“可是姑娘还有客呢。”
绮罗眉心一皱道:“什么客?”
“昨儿跟谢少爷一起来的谭先生,人家在你屋子里坐等了一夜,大奶奶说请姑娘随意应付几句打发了吧。”
绮罗微一咬唇道:“知道了,你去吧,长夜天凉,不必过来伺候了。”
凝儿便应了一声自去了。
9
锦鹏只管等着,并不觉得夜深,只坐得有些乏了便起身走走,行到桌前,见上头随意搁着几叠薛涛笺,又有些许蝇头小楷,拿起看时,字迹极是清丽雅致,却是几阙纳兰的精致小令,中有曰:“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