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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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坏笑道:“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能知道,我想要的,必定能到手,就像今晚,你若是不陪我去醉红楼,少爷我就当这儿是醉红楼好好闹他一场了!”说罢拎起锦鹏的外套就往他身上罩,嘴里还催,“你快着点儿,绮罗昨儿的头疼今天不知好点没,再不去绊住她,回头被人下牌子叫出去了,大冷的天又是一场受罪。”
红袖正打扮妥当了出来,一眼便望见楼下的宝华,遂下了楼梯迎道:“谢少爷来了?谭先生,里头坐呢还是外头听曲儿?”
宝华且不停步,一边上楼一边问:“绮罗的头疼好些了没?”红袖笑道:“今儿一早便没事了,正房里歪着呢,你们先去罢,我让人弄些果酒点心就来。”宝华便笑道:“是了,你快些,莫扔下我们干等着。”红袖望着他一笑,只觉双颊醉红,煞是可爱,她袅袅婷婷地甩了一下帕子,自去布置了。
还未进屋,便听得里面琴声悠扬,两人停住步子只在门口细听,只觉音律晦涩悠长,教人莫名地黯然伤神,正思量着,里面的人已开始轻轻吟唱:
“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纵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们的距离;纵然说过我不在乎,却又不肯放弃;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在所不惜,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1)
一曲未完,谢宝华已掀开帘子踱了进去,嘴里只说:“哪来那些个忧啊愁的,绮罗,我给你带了点子伤风头疼的药来,很是见效的,回头让人给你铰下来贴着。”
绮罗并不提防门外竟有个这么能煞风景的,唬了一跳,手指从琴弦上一路滑过去,泻下一片流水般的清律。她恼人坏了心情,只淡淡道:“多谢谢少爷费心,请坐。”谢宝华往外一指,道:“外头还有一个呢,听见你拨琴便拉着我不肯进来相扰,依我说,你成日里少做些这费心劳神的事,只怕身上还好些。”
锦鹏原是听这曲子出了神,未及阻拦便让宝华闯了进去,这会子也便回过神来,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句“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原来只有我自己”,已知了绮罗心中所想,不由得懊悔起来,昨儿就不该陪了宛青去,既去了,今儿更不该来,没得让她心里又不痛快。正思忖踌躇,只听见绮罗在里间说道:“谭先生怎么还不进来?莫不是嫌绮罗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么?”
他听她的话比平常客气百倍,心里苦笑,只得含糊应道:“哪里话来,若是敢嫌弃你,宝华第一个不放过我。”
说着便掀帘子进去,见绮罗只穿一袭家常小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面上也无甚脂粉,素颜朝天地倒更教人怜爱。只是面上并无好气,木着脸道:“谭先生坐。”
锦鹏尴尬坐了,恰逢红袖端了碟儿盏儿过来,便专注看她摆放布置,旁边宝华已自唧唧呱呱地跟绮罗说话去了,一时竟无人理他。
红袖布好果品点心,斟了茶给各人,便挨着宝华坐了,回头见锦鹏一个人呆呆坐着,于是笑道:“谭先生,昨天的李小姐很健谈啊,是你的女朋友么?”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却是绮罗失手打翻了滚烫的茶杯,宝华立时跳了起来一迭声地喊:“袖儿快拿布来擦!”,锦鹏却是抢上去拎起了衣袖抖落那些积水,几乎是同时问道:“可烫着了?”
绮罗倒没什么动静,只拂开衣袖冷冷地道:“没什么,不劳费心。”又喊,“凝儿拿扫帚过来扫扫。”
锦鹏见她冷淡至此,不由得心灰,又见宝华在一旁殷勤慰问,索性退了一步照旧坐回椅子上,管自喝起茶来。
一时大家收拾停当,复又坐下,锦鹏便不再言语,红袖跟宝华聊得开心,绮罗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有时抬眼看看,宝华是兴高采烈,红袖是笑颜如花,锦鹏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自在模样,仿佛手里的茶是贡给玉帝的仙露,有滋有味地品着,愈发教人看了生气,巴不得一脚将他踹了出去才好。
究竟夜深也就散了,临行宝华还嘱咐着红袖给绮罗收着药,绮罗也不送出来,只浅笑着道费心,又说路上风凉,多加注意云云,宝华何曾听过她说这等体贴话语,笑咪咪地告辞了出来,一路将锦鹏先送回家去,别的一概未曾留意。
倒是红袖些微看出了点端倪,送了客回来掩门问着绮罗:“今儿是怎么了?可是谁得罪了你?”
绮罗正浑身不自在,淡淡道:“就你伶俐,尽知道瞎猜,夜了睡去吧,看明儿又起晚了挨骂。”说着便推了她出去,关了门赌气一般扑在床上。
(1)王菲的歌《原来只有我自己》,貌似是电影《东方不败》还是《天龙八部》的主题曲。
12
绮罗接连几日都被叫了牌子出去,不免乏累。这日恰逢初二,正是可以好好歇歇的日子,便独自关了门看书抚琴。
谢宝华这些时日来得倒勤,找不见绮罗便与红袖一处坐了说笑,只是谭锦鹏今日来却如不曾有过这个人一般,一些音信也无,绮罗虽是心下惦记,又不好问的,红袖偶尔向宝华说起,宝华也只说数日都未曾见着,不知忙些什么。
能忙些什么!绮罗心烦地将书掷在一边叹了口气,还不是陪着别人逛街看电影吃消夜去了。
跟自己发了一会子脾气,终也无味,偶然触手摸到颈上那块温润的玉——那是失而复得后不敢再大意,细细拿丝绳穿了日夜带着才放心的——心里只觉得酸楚,手中握着它,儿时的记忆并不模糊,甚至可以说是历历在目,一页一页倒转过去:
那时候她还被称作“满儿格格”,每日里打扮成粉妆玉琢的雪团儿一般,这个亲了那个抱的;那时候额娘还在世,她是个极其温婉而美丽的女人;那时候阿玛总喜欢抱了自己坐在膝头上,拿一本《千字文》或是《声律启蒙》,一个个字教她认,额娘便在一边磨磨,或是画画儿——额娘的画画得极好,可惜自己那是太小,并未学到一点半分。
后来忽然有一天,阿玛不见了,额娘也病了,拖不过七天,变做了一具冰凉的美丽躯壳。屋子里很乱,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哭有人笑,阿玛却始终没有露面。
再后来,她被送到最怕的大太太身边,大太太不待见她,成日里打发了下人陪她玩,上元灯节,下人抱了她去看花灯,街上人多得很,花灯耀眼得慌,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牵着她手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一个。
从那夜起,她再也不是寿王府里的满儿格格,再也不是阿玛心尖儿上的掌上明珠。她挨过骂,挨过打,被关在满是耗子和蜘蛛的黑屋子里,被生生地饿过好多次,也曾哭哑了嗓子,挣扎到没有力气,但是这些全都没用,她开始明白,自己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她渐渐地不会笑,也学会了不哭,不挣扎,不反抗,随便他们带她到哪里,交给谁。辗转复辗转,醉红楼成了她的家,胭脂是她出了寿王府之外待她最好的人,她开始长胖,脸上有了娇嫩的颜色,每天学很多的东西,偶尔也会笑了。
可是,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快乐从手指缝里流过去,一切都变了样。胭脂死了,死得那样屈辱那样不堪,她知道,那就是她未来的路,她会踩着胭脂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去,一个也错不了——人争不过命,她认了!
然而谁又教她在这个时候遇见了锦鹏呢?在她被人羞辱,受尽了委屈的时候,他向她伸出手,她在泪眼中抬头,辉煌的灯火里,他仿佛一尊神袛。他说,他来会朋友,不是找乐子;他说,喜欢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他也喜欢纳兰的词,他听得懂她唱的歌;在他的心里大家都是平等的,不觉得她就比谁低贱些,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施恩,他就那么坦坦然地扶起她,她回家,来了,走了……
是的,他又走了,也许从此不再来了罢?那个叫宛青的女子,爽朗热情,俏丽活泼,与挺拔俊朗的锦鹏随便往那儿一站,便是活脱脱的一对璧人。
绮罗,绮罗!她在心里叹息着问自己,你怎么能够比得起?你又能拿什么去比!
红袖送走了客,回身看见绮罗屋里害亮着灯,便推门走了进去,一边说道:“好容易得了空儿,不说安份歇着,便要做这些个劳心费神的事,这会子各处都下了灯,你还发什么呆呢?”
绮罗不防有人进来,听得问忙用手中帕子拭了泪痕,勉强笑道:“闲着无事翻了翻书,不觉就看住了,原来已这么晚了。”
红袖侧着身子一瞥,伸手便将桌上的纸笺抽了出来,仔细看时,却是书的满纸的“锦鹏”二字。绮罗登时脸上如火烧云般红了起来,劈手去夺时,那笺儿却被红袖掣得高高的,哪里够得下来,纸笺在空中飘飘摇摇,翻过一边去,却是长长短短的几行字,红袖便笑道:“好姐姐,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知道,都是一样的姐妹,又何苦瞒我?且让我好好看看这阙词呢。你放心,这‘锦鹏’两个字我已认得,这会子是再不要看的了。”
绮罗脸红红的,扭身过去道:“没得又让你这嚼舌的蹄子取笑,还不快还了我,好多着呢,不然可就真不饶你了。”
红袖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只顾挨在桌前将纸笺压在身下,细细就着灯儿读来: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1)
红袖识字并不多,大致的意思却已懂了,回首看绮罗已歪在床上不作声了,便挨着她身旁坐了,劝道:“姐姐既存了这样的心思,前儿为何还要跟谭先生赌那些个闲气呢?你原只想着或许他会来哄着你,心中便是有你了。可是我们这样的人,镇日里迎来送往,今日张少爷,明日李老爷,便是他哄回你着一时半刻,终究又能怎么样呢?”
红袖这番话说得极透,绮罗也自知道,在这种红香软玉的销魂烟花地,人人都不过是来寻个乐子,关在里面的人,除非积了前世的造化,能寻得一个长远的所在,远远地离了这里,不然,依旧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纵然争得这一日半日的闲气,又有什么意思?
绮罗并不答话,只怔怔地出神,一边的红袖管自说下去,声音虽不高,一字一句却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姐姐这样地对谭先生,想必他也不是榆木疙瘩,必也有些知觉的,据我看来,那日里的宛青小姐虽是对他青眼有加,恐怕在他心里却未必及得上姐姐的分量呢,不然昨儿你烫了手,他怎么还急得那样?而今虽然他不来了,难道咱们就不能去寻了他?若是两下里把话说开了,他肯真心地待你,也好早日接你离了这不人不鬼的地方;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无这样的胆识眼光,没福分消受姐姐,起码咱们心里也有个底数,那时也能早早抽身另做打算,总强似自己在这里愁天哭地,吊着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的好,姐姐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绮罗半垂下眼帘,红袖的话字字都恰嵌在心坎里,思忖半晌,问道:“你平日里跟谢少爷走得近,可能打听到他住在哪里?”
红袖笑着把那笺儿收在手里,道:“你放心,既然是我起头出的主意,便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咱们绮罗身份娇贵,可不能这样抛头露面地真寻了去,我来打听了地址,亲自给他送去,免了你们之间尴尬,如何?”
(1)是纳兰性德的《如梦令》。
13
午后,几缕阳光难得地透过窗棂跳了进来,屋子里让熏香和炭火烤得暖烘烘地,各人都醺醺然地笼着汤婆子犯困,红袖瞅着厅子院里都无人,眼错不见地就溜了出去,一路迤逦着穿街过巷,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找到锦鹏的家。可惜敲了敲门,又叫了一回,还是无人应声,看样子是扑了个空了。
红袖只觉得兜头一瓢凉水,浇得心里半点热气儿也无,在门口踟躇了一会,掏出绮罗写的那张小笺左右比比,也无处可塞的,只得鼓着嘴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不想刚出了巷口,迎面有车嘀嘀地大按喇叭,抬头一看,竟是谢宝华兴兴头头地从车上跳了下来,问到:“袖儿,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红袖正要张嘴答应,猛地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我出来买点枣馅儿饼,看着太阳好,就四下里随意走走。”
谢宝华迎了上来,早一眼瞥见了她手里攥着的那点纸头,脸色便沉下来:“扯谎不打草稿,来找锦鹏?”
红袖心里一慌,还未回神,人已被他拉进怀里,只觉耳边又痒又热,已是被他香了一下去,不由得连耳根子都羞红了,连忙挣脱了站定,娇嗔满面地道:“怎么什么时候都没个正形?也不看看地方!”
宝华漫不经心地道:“这儿又没人,怕什么?”见红袖正悄悄将握着纸笺的手往背后藏,轻笑一声劈手就将笺儿抽了过去,“拿的什么?容我瞅瞅。”
红袖吃了一吓,急得什么似,忙要抢回,却被宝华一手搂在怀里,哪里挣得脱,又不好叫的,只小声求道:“爷怎么希罕起这些个没用的来了,还了我吧。”
宝华只作未曾听见,笺上长长短短的几句话,只扫一眼便看了个清清楚楚,虽然并无称呼和落款,但他是醉红楼里去惯了的,焉能不知是谁的字迹,登时觉得好像被人用钝钝的锤子往心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不但痛,而且恍惚着退了一步。
红袖在他怀里跟着身子一歪,几乎站不住,抬头看时,只见宝华脸色煞白,手里仿佛攥着千斤重的石头般,青筋都暴了出来,额上也是一头汗,不禁一边拿自己的衣袖去拭,一边惶然问道:“爷这是怎么了?”
宝华被她一喊方才回过神来,定了定心勉强笑道:“没怎么,刚突然打了个寒颤,莫不是昨晚不小心凉着了?”扬了扬手里的笺,又道:“你这死丫头还给我满嘴里胡诌,这明是绮罗写给锦鹏的条子,托了你作中间人代传的,可是了?”
红袖便笼着两手打恭作揖,道:“好少爷,求你还了我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送不到我自带回去还给绮罗,若是漏了半个字到妈妈的耳里眼里,那可是我们姊妹的一场大祸。”
宝华扬眉笑道:“你再让我香一个,就不告诉了许老太婆去,可好?”红袖便又红了脸,推了他一把跺脚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就知道没脸没皮的闹,快给我罢!”
宝华见她真急了,方才正色道:“可是说真的呢,你难道在这里巴巴地等一下午?要是就这么回去了,什么时候可又能出得来呢?你这条子,指望明年给送到吧?依我说,不如让我收着,横竖这一两日便能见了锦鹏的,替你递了给他,便是还有什么话要带,我们两兄弟也好说,没得你跑个三四趟,又一五一十地说个不清。”
红袖回想想确是有理,只疑惑道:“你可答应着亲手交给谭先生?这条子可不能再辗转给了别人!”宝华大笑道:“袖儿你别人信不过,还信不过我么,认识了这些日子,何曾哄过你什么来?”
红袖便低头甜笑道:“那你可仔细,若是办好了,我一定好好儿地谢你,若是办不好,哼哼……”
她故作凶恶地哼了两声,早被宝华搂着靠在墙边香了好一阵,又凑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怎么谢我,嗯?你拿什么谢我?”一时间身软神酥,不知所在何处。
将红袖送回醉红楼附近,宝华望着她摇摇而去的背影,冷哼一声,大力地踩下油门,车便如离弦的箭一般急驰出去,直开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