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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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四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能否还可以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是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象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衔环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靳莫如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时在他新婚时的祝福辞,惨笑了一下,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是将他人连累。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不同,其实你们在一起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知道她在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丈夫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豫章县你被救的场面,真是感慨……没想到那个女子就成了你日后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又大是感动,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暗自羞愧,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我丈夫的几个亲信把守,沈君天黑后就假装劫持我,我丈夫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我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你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我为要挟,命令我丈夫放你出城。出了长安,你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我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己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你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我兄长的手书,你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大是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强奸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吧。
五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从覆盎门逃出,就放走太子,他知道太子一定会从这里出去,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是胡县,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鼎胡山旁边的县邑原来叫做胡县,后来朝廷因为憎恨匈奴胡人,觉得胡字难听,又改名为湖。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见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被茂密的树林和蒿草所遮蔽,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海涵。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杜君名满天下,家中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有重出的机会,一定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我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返富贵,希望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杜君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我知太子心意。太子请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遵循臣的安排,千万不要出门。每日粗茶淡饭,由犬子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上,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上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则可以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下众人,看着小武,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我就交给我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他们就这样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他们知道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来到后院,已经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上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真是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一写完,我就读了数遍,非常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象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毀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小武忙躬身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上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还不能知道皇上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上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上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上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有喜讯。我已经托付另一知交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杜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终究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忙劝道,太子殿下,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上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都想捕获太子以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可靠么?
刘据有点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只不过不想看到诸位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