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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李娃-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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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处,必将流传出去;流传到李林甫耳中,必将恼恨、报复。这是一场私试并无实质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贾祸,然则徒逞口舌之快,岂非太不聪明?    
    但他又不甘于缄默,这样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好机会,硬要封住嘴不说话,有如骨鲠在喉那样叫人感到不舒服。    
    左思右想,委决不下;时已近午,他决定先去吃了饭再说。    
    走到廊下,与韦庆度劈面相遇,两人站住脚交谈。彼此都关心着对方,韦庆度关心他白白耽误了时间,五道策问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赶了出来,也怕没有从容推敲的时间,不够精彩。    
    他告诉韦庆度不必担心,经义两策,已经完成;时务之题,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为韦庆度所担心的——李六将不利于他的消息,却踌躇着不敢出口。    
    “素娘跟你说些什么?”    
    韦庆度问到这上面来了,他不能不作一答复。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暂且不要说破的好。    
    可是他的犹豫的态度,已引起了韦庆度的怀疑。    
    “定谟,跟我老实说吧!”    
    “回头再谈。”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素娘对你,仁至义尽。”    
    “你这好像是在骂我不仁不义?”韦庆度爽朗的笑了。    
    在笑声中,郑徽一时难于启口的话,算是含含糊糊混过去了。两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闱。郑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税法”两问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虑。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恶!”他不知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而李六为恶,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势力,联想到这里,郁愤勃发,急待一吐。    
    但就在那情绪激动之际,他也没忘了他开笔作文时业师给他的训诲,持论要大公无私,不可夹杂个人的恩怨。怕多言贾祸而不敢批评和愤于李六对韦庆度将有所不利而攻击李林甫,在态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因此,他又冷静下来,就事论事去细想。儒家的传统,以天下为己任;而批评时政只不过履行这份责任的最起码的一些工作。人,生来就有为自己的利害说话的权利,但所要说的话能够合理动听,能够让应该听的人听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这个人当然是读书人;读书明理,有笔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说话,是可耻的。    
    当然,应该听大家说话的人,也知道读书人不能不说话,但是他们所喜欢听的是歌功颂德的话;自己做错了事,不但不愿别人责难,还希望别人给他鼓励,这不太可笑?    
    郑徽心想: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做可耻、可笑的事!    
    于是,他心无旁骛地写成了“治道”一策;洋洋洒洒,不下千余言之多,自问没有一句话不是本乎良心而发的。    
    誊正交卷,天色已经薄暮。这天,他是落后了,看一看闱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韦庆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笔砚出闱,贾兴在门口迎接,同时告诉他,阿娃已经接了来,在退思堂等着。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涌生了许多想像,她今天穿的什么?此刻在退思堂干什么?没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脚步往退思堂走去。刚进院门,就听得笑语喧阗,但他却站住了脚——为一片华丽的灯晕所吸引了。


第三章不堪其扰(9)

    他看到的是无数红灯,悬挂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围。但同是红纱宫灯,因为所挂的地位不同,出现了各擅胜场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厅,四边游廊,以同样的间隔距离,整整齐齐地高悬红灯,更显得雍容华贵;夕佳廊依山而筑,红灯掩映,参差不齐,渐高渐远,几点红光没入暮霭,令人兴起一种缥缈恍惚的游仙之思。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红灯,圆圆地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妆的丽人,甚至也似有丽人的娇笑。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个娇稚的声音在招呼他。    
    转脸一看,竟是小珠。她穿着簇新的青绫的裙子和绣袄,挂着郑徽送她的那串璎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小东西!你怎么也来了?”他摸着她的脸说。    
    “我跟小娘子和绣春姊姊来玩。去!”她拉着他的手说:“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他牵着她的手,进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满厅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里!    
    “那边!”小珠指着西面角上说。    
    郑徽仍旧没有找到,只让小珠牵着他的手,从人丛中挤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姊妹,围坐在一起谈笑,其中也有阿蛮。    
    阿蛮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举起丰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后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郑徽一看这情形,知道她们俩相处得还不错——他一直怕她们在他面前相遇,会使他左右为难,看今天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但也要应付得好,他想:阿蛮是个非常豁达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对阿娃情有独钟,曾坦白告诉过她,并且已获得她的谅解,所以她决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嫉的事来,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态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他刚在这样想,阿娃已转脸过来,小珠很机伶,随手搬了个绣墩过来,他挨着她一起坐下,心想应该先跟阿蛮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关系比较疏远,在礼貌上需要客气一番。    
    于是,他随口说道:“好久不见了!”    
    阿蛮一愣,然后笑道:“昨天不刚见过?大概是我弄糊涂了,昨天看到的,不是荥阳郑一郎。”    
    开口便错,郑徽大窘,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内,一个个掩口葫芦,只好强笑道:“五道策问把我考得昏头昏脑,真的弄糊涂了!阿蛮,你好吗?”    
    这一问又是多余的,阿蛮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静静地答说:“我好,你们好!”这“你们”自然也指阿娃。    
    旁边却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娇娇说话的口才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状元夫人在旁边呀!”身后有人冷冷地接口,“阃令如山,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那正是娇娇的声音。    
    郑徽一听,大为不妙,娇娇出语尖酸,不知道轻重,她要一夹进来,会弄得不欢而散,赶快想办法躲开吧!    
    但阿娃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娇娇,”她笑着说,“我没有惹你,你可别把我扯了进去!”    
    “唷!”娇娇移动了两步。侧面看着郑徽和阿娃,“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状元夫人了?”她撇着嘴说。    
    阿娃也很厉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说旁边吗?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边,只有我!”    
    “这一说,你真是状元夫人了!”娇娇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大家看清了,这位就是状元夫人!”    
    这一下,就是很有涵养的阿娃,也忍不住动怒,虽然仍旧挂着微笑,但脸色很不好看。郑徽十分不安,深怕她一发作会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给了阿蛮一个求援的眼色。    
    “娇娇!”阿蛮说了公道话:“昨天是郑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过你不该向阿娃报复。好姊妹,说说笑话怕什么,动真的就没有意思了。来,拉拉手!”    
    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资格、教养来了,娇娇还有些悻悻然;阿娃却是笑盈盈地伸出手来,说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娇娇,真是又小又娇,来吧!”她一把拉住她,“别撒娇了!”    
    娇娇脸上讪讪地,表情很不自然,阿娃和阿蛮也不多说话;郑徽觉得不是味道,便站起身来,说要去找韦庆度和素娘。    
    “你坐着吧!”阿蛮接口说:“韦十五郎亲自去接素娘了,有一会才能来呢!”    
    “我看看去。”    
    他仍旧携着小珠的手,出了退思堂,迤逦往夕佳廊去看灯。走到一半,迎面遇见朱赞,彼此立住脚寒暄。    
    “今天的策问,对得很得意吧?”朱赞问。    
    “怎谈得到得意?敷衍成篇而已。”他也问:“朱兄呢?”    
    “我今天没有入闱。这么多贵客,不敢怠慢;得要自己到处看看,才能放心。”    
    “朱兄慷慨好客,替我们安排这么好的一个观摩的机会,真是感谢不尽。”    
    “我好热闹,大家借个名目玩玩。只盼明年礼闱一榜,尽是小弟的座上客;那么,纵使我自己落第,也足以自豪了!”说完,欣然微笑。    
    郑徽暗想,朱赞的雄心不小,竟想一网打尽,造成“通榜”,这也未免太狂妄了——“至少还有个荥阳郑徽,独来独往,不是你所能罗致的!”他在心里说。    
    “郑兄!”朱赞神情郑重地小声问说:“我托韦十五郎道仰慕之意,想来已经转达?”    
    “是的,是的!”郑徽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当着面倒不便公然拒绝“入棚”,便虚晃一招说:“草茅下士,一时还不敢高攀,等过了这场私试,再来请教吧!”    
    “是,是!”朱赞一叠连声地答应,“等我把这场私试办完了,再奉邀郑兄,好好叙一叙。老实说吧,”他凑近了,低声又说,“足下非池中物,那是我早已看准了的,但现在我还不敢委屈郑兄,等明天发榜以后,足下的身价就不同了,那时我们再谈合作,更容易动人的视听。这是我敬爱郑兄的一点私意,希望你摆在心里,连韦十五郎面前,也不必谈起。”    
    “多承开爱,谢谢!”郑徽直觉地答说。    
    朱赞走了,他的亲切、郑重而又略带诡秘的神情,还深深印在郑徽的脑中。他的思路极快,把朱赞所说的话,重新回想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朱赞有意要把他捧起来,造成很大的声名,然后,希望他能在盛情难却的邀请下“入棚”。而朱赞之所以有这番“盛情”,是想利用他的才名来增加号召力,可以予人以这样一种印象:朱赞那一棚的人才是不错的。    
    这是彼此利用,互得实惠的办法。在别人也许求之不得,而在郑徽却似乎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想:这一次私试的结果,可能是朱赞在那里操纵,名次高不一定表示考得好。这样说来,完全失去了观摩、考验的意义。想到这里,郑徽有些意兴阑珊了。    
    “一郎,一郎!”正当他转身准备回退思堂时,秦赤儿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叫他。    
    郑徽一看他的神态,心里一懔,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定一定神说:“你先缓一缓气,有话慢慢说!”    
    “十五郎中箭!”秦赤儿答说。郑徽大惊,“伤势如何?”他问。    
    “医生正在看。伤在肩上。”    
    “人呢?回府了?”    
    “是。”    
    “我此刻就去看他。”郑徽说:“你叫杨淮替我备马。”


第三章不堪其扰(10)

    郑徽心知韦庆度所中的一箭,不是偶然的事,这一箭以后还潜藏着极大的危机,但只能当面跟韦庆度密谈,所以他找到阿娃,只轻描淡写地说韦庆度无意间受了误伤,他需要去看一看,叫她仍旧留在这里,参加宴会。    
    “你还回来不?”    
    “不一定。”    
    “既然这样,我何必还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去看十五郎。”    
    “不!”郑徽想了一会儿,找出两个希望她不走的理由:“第一,朱赞很尊敬我,都走了不好意思,你得在这里敷衍一会儿;第二,昨天第一场试,今晚上发榜,你不想等着看榜?”    
    “你的话也对,我等看了榜就回去——如果你不回来的话。”    
    “我大概不会再来了。我把贾兴留下,照料你们。”    
    接着,郑徽又找到朱赞,说明这个意外事件,朱赞也十分关切,要派人去探视;郑徽不愿张扬开来,极力表示,没有什么要紧,不必费事,朱赞方始作罢,但仍殷切地托他代为致意。    
    于是,郑徽由秦赤儿和杨淮前导,三骑马出了延康坊往东疾驰。时已入暮,开始宵禁,金吾卫一路拦马盘诘——一则,赴试的举子,身份贵重,多少具有特权;二则,河东节度使府第私试,夜宴,早巳由朱赞托人关照过,所以一路通行,并无留难,但盘问应对,也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韦家,秦赤儿直接把郑徽领入韦庆度的书斋,刚到门口,就听见朗朗高吟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生着两个大炭盆,韦庆度袒着左胸坐在胡床上,肩裹着白布,微有殷红的血迹渗出。两个年可十五六的侍儿,在炭盆上炙肉、温酒,韦庆度右手倒执着一柄拂尘,一面喝酒,一面击节吟诗,高兴得很!    
    “你怎么来了?”韦庆度诧异地问说。    
    “原来你在家享福,倒把我吓一大跳!”郑徽笑着答说。    
    韦庆度看一看秦赤儿,骂道:“一定是你大惊小怪,多事!”    
    “祝三,这你就不对了!”郑徽说:“出了意外,他当然要来通知我,你责备他没有道理。”    
    “好了,不管有没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韦庆度转脸对秦赤儿说:“你也下去,招呼跟郑郎来的人,一起去喝酒吧!”    
    等秦赤儿一走,郑徽收敛了笑容,低声说道:“祝三,你亏得没有什么,真的要出了事,我遗憾一世,百身莫赎!”    
    “何以有这话?”韦庆度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敢说,但其中必有蹊跷。你先说你的,这一箭从何而来?”    
    “今天我出闱得早,”韦庆度说,“当时心想:你们都说我对素娘不够体贴,不如我亲自接她来赴宴。一出延康坊,看见两个人带着鹰犬,想是打猎回来;又走了一程,陡然发觉脑后有什么不对,我赶紧回头去看,身子刚一转,左肩就着了一箭。那两人惶恐万分地过来看我,说是想射一只野兔,误伤了我,这算不了什么,我挥手把他们遣走了,叫秦赤儿送我回来,找医生拔箭敷药,休养两三天,就可以照常行动。”    
    郑徽极注意听他讲完,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谁知道?”韦庆度说:“长安三十多万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后出猎,更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可推敲的。”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断言,他们决不会过来看一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还不逃之夭夭?”    
    “祝三,你精明的时候太精明,糊涂的时候太糊涂!”郑徽大声地说,“那是一枝冷箭!我问你,你看到了野兔没有?”    
    “没有。”    
    “我想也不会有的。我告诉你吧,这枝箭是怎么来的——”    
    于是,郑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说了出来。只是把素娘准备在必要时,降身屈志,委曲求全来卫护韦庆度的话,暂且保留;因为这对争强好胜的韦庆度,是个很大的刺激,说得不是时候,容易激出误会和变故。    
    “这狗娘养的李六!”韦庆度满引一觞,怔怔地望着炭火出神。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伤人,这还有王法?祝三,我主张向有司申诉,把暗中指使的真凶追出来!”    
    “没有用!”韦庆度摇摇头说:“京兆尹王,是李林甫门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吗?”    
    “那你怎么办?暗箭杀人,戒备甚难!”    
    “他有暗箭,我就没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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