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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娃-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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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不是摆布!”韦庆度说:“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过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闹事,你记得开元廿四年的故事吗?”    
    郑徽心乱如麻,茫然失忆,摇摇头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员外郎李昂,摘录进士李权试卷中的毛病,榜于通衢;李权也指责李昂的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说他不通,历来进士试的主司,都由考功员外郎担任;就从那年起,开始改由礼部侍郎主持。所以应试的人要闹事,主司不能不忌惮——何况,赎帖本来就是个通融办法,谁可赎,谁不可赎,并无明文规定,又何况,朱赞的奥援不少,除了河东节度使以外,还间接有奸相李林甫的关系,崔侍郎当然得要慎重。”    
    说来说去,还是不该得罪了朱赞,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郑徽只有咬一咬牙,归之于命运。他想:已轻输了命运,不能再输了风度,这一点要能把握得住,还不算一败涂地。    
    于是,他自己镇摄心神,摆出极平静的姿态,说:“我不怪朱赞,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卷土重来,湔雪前耻。祝三,你不必为我难过。”    
    韦庆度见他这样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翘起拇指,赞了一声:“好!你这是英雄气概!”    
    郑徽报以矜持的微笑,说:“我走了。我再说一句:你不必为我难过。你还有两场苦战,好自为之,我等着听你的捷报。”    
    “我真希望今年我还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这自然是口头说说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关的一番义气,是郑徽所能深切领会的。在这一大挫折中,惟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韦庆度所表现的情谊了。    
    离开了韦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样把不幸的真相告诉阿娃?平日,她们对他是抱着那样深的期望;他也对她们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劲儿,两次私试,荣膺状头,一遇到真的,却无声无臭地垮了下来,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吗?    
    于是,这一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坐立不安地,始终鼓不起勇气来向阿娃说破实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难以入梦;无边的悔恨羞惭,像猛兽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当想不出一丝自我譬解之道时,只好寄望于幻想,他想,也许会有奇迹出现——在他跟韦庆度互相执经背诵时,有许多他自以为错了,其实却是对的;照此看来,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闱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无误,六帖没有把握,如果——    
    如果这六帖误打误撞都答对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绩;《左传》、《论语》各五帖、《礼记》四帖。十帖通四,便可过关,怕什么?    
    想是这样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听鸡鸣、听晨钟渐响、听侍儿们起来收拾屋子直到辰时已过,却始终没有听见贾兴的声音。    
    这下,他完全绝望了。他知道贾兴一早就会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会兴冲冲地回来报喜;而现在是打了败仗,偃旗歇鼓,声息无闻。    
    他实在没有脸见人,但也不能就这样赖在床上不起来。千思万想,终于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习惯,咳嗽两声,好让侍儿们听见了进来,服侍他漱洗。


第四章必须逃避(3)

    于是,绣春端着铜盆、漱盂,走了进来,照常跟他道声:“早!”    
    “小娘子起来了?”他问。    
    “早起来了。”绣春说:“在姥姥那里。”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他问:“怎么一早跑姥姥那里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发小珠来把小娘子请了去的。”    
    那一定是谈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极想知道她们母女怎么在谈他?然而,不便向绣春打听——即使打听,她也不见得会知道。    
    绣春没有再说什么,转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郑徽冷眼看她的神态,仿佛特意加了几分小心,怕触犯了什么人的忌讳似地,这使他发生了警惕,对着铜镜细细观察自己的脸色,告诉自己,要尽力表现得像往常那种潇洒自如的样子。    
    然而,他做不到!见了人,他自己先心虚害怕,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倒像是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特别是对阿娃,一见面,连句极普通的应对之词都似乎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了。    
    于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里躲着。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对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听她的规劝,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怜惜,怜惜他的失意和怀才不遇。    
    因此,她跟着他进去,直觉地认为有对他安慰的必要。可是相对黯然,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他。    
    “唉!”好久,她叹了口气说:“背死书是刚开蒙的小学生要做的事,你这样子垮了下来,连我都替你不甘心。”    
    这句话说中了郑徽心底深处的委屈——这份委屈是连韦庆度都不了解的,却让阿娃一语道破了。    
    一种对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无法自持了,两行热泪,流湿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泪很珍贵,不是伤心到了极点,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决不会这样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泪,便非要哭个痛快不可,所以她无言相劝,只坐到他身边去,用一方罗巾,不断温柔地替他拭泪。    
    “阿娃!”郑徽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涂,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要说‘失望’也过去了!打起精神来,准备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经书背都背熟了。”    
    这两句话,为困在愁城中的郑徽开了一条路,他渐渐止住了眼泪,怔怔地往那条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亲的话,父亲原是期许他可以“一战而霸”的,但却又替他准备了两年的费用,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战”成功,父亲也是可以谅解的。    
    然而,那应该是“非战之罪”才可以谅解。父亲不反对他广事交游,从谈文论艺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乐;却决不会赞成他以三曲娼家为居停,沉湎于声色。现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违反了父母的叮嘱,等于“贻误戎机”,那是一行大罪!    
    好在这一行大罪,父母一时还不会发觉;如果明年能够卷土重来,收复失地,父母一定只计其功,不计其罪,没有什么可虑的。    
    可虑的是床头金尽!两年的费用,半年挥霍一空,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怎么再能问家里要钱?    
    这才是件难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娃刚要动问,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声,侧耳细听了一下,说:“姥姥来了!”    
    郑徽大为焦急!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韦庆度面前丢脸,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让姥姥看到他一张泪痕未清的脸,说起来,为了进士落第,大哭一场,也太没有丈夫气了!    
    于是,他惶遽而固执地对阿娃说:“你快出去!说我睡了,回头我去看姥姥。”    
    一句话没有完,小珠已掀开了帷慕,接着,李姥走了进来。    
    “姥姥请坐!”郑徽无可奈何,只好尽力保持自然的姿态招呼。    
    “唉,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脸上,堆满了慰问的表情,“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科名迟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着,慢慢再说。”    
    郑徽一直对李姥有些成见,而今天她这两句话,却如雪中送炭,让他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一,你身体要紧。”李姥又说:“不必难过。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说来说去,总是运气还没有到。你看开些,忧忧郁郁地弄出病来,让你堂上两者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郑微心悦诚服地接受李姥的劝告。    
    又说了些闲话,李姥辞去,阿娃也走了。经过一阵痛哭、一番慰问,郑徽心头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他开始静下心来,面对现实,细细筹划怎样度过这一年的日子?    
    可是,郑徽实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读,继以一连串的精神打击,眠食不安,身心俱乏,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任何难题。    
    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像一头受创的狮子样,静静地躲在洞穴中养伤。    
    两天中,素娘来了两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却没有见到郑徽——他知道她是特意为慰问他而来的,但是,他怕见她,只因为不耐烦听任何人的于事无补的惋惜关怀之词,所以他感激在心里,表面却装作熟睡未闻。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谢,并不来干扰他。    
    到第三天,韦庆度三场度毕,又来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得多,愿意出去走走,韦庆度便陪他到三曲闲步,到球场看禁军打“波罗球”,然后又邀他到素娘那里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说:“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跟你谈谈。”    
    “也好。我也正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还得住下去。现在回去,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当然,当然。”韦庆度也说:“随便从哪方面看,仍旧在长安读书,才是上策。”    
    “只是‘长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么?有我!”    
    郑徽听到这样毫不迟疑的答复,步履都好像轻快了许多。但韦庆度愿意帮忙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帮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个清楚。    
    “你的花费也大。眼看发了榜,簇新的一名进士,应酬浩繁,钱像流水样花出去,我怎么还可以累你?”郑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韦庆度笑嘻嘻地说:“要中了进士,我可以发笔小财。今年回家过年,我两个叔叔许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贯;我舅舅又答应给我一百贯。家父那里起码还可以要个两百贯。一共四百贯,我们俩平分秋色。”    
    “素娘呢?”郑徽说:“你别忘了,要替她赎身。”    
    “那得另案办理。跟这四百贯不相干。”    
    “我不需要两百贯,有一百贯就够了。”    
    “钱拿到了再说吧!我尽量匀给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韦庆度停了一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不会的,一定不会。”


第四章必须逃避(4)

    到了二月初发榜,韦庆度果然中了进士,巧的是跟私试一样,也是第十名,越发成了佳话。此外,朱赞也中了。    
    于是,韦家贺客盈门,王四娘家也是喜气洋洋,素娘几乎连眉毛上都有笑容。    
    郑徽和阿娃都去贺了喜。但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荣枯互异,一个在青云之间,一个在泥涂之中;而在泥涂之中的郑徽,原是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在青云之上的,想到这一点,郑徽简直欲哭无泪了。    
    然而,郑徽也总算托韦庆度的福,今后一年生活可以无忧了。    
    但韦庆度对郑徽,纵然肝胆相照,而形迹到底疏远了,及第以后,他除了讨厌李林甫,所以照例谒见宰相时,故意托病不到以外,拜主司、会同年,好不风光。加以长安风气奢靡,最喜欢找题目来热闹享乐;为新进士设酒乐祝贺,称为“烧尾”,只要搭得上一点关系,必定辗转相邀,奉如上宾。就这样,岂止宴无虚日,实是应接不暇,把个一步登天的韦庆度,简直就像泡在酒缸里一样了。    
    而“斯人独憔悴”的郑徽,偏偏又住在纸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致于烦恼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门来的难堪;长安有句俗语:“新进士头上七尺焰光”,气焰极盛。知道李姥这里是勾栏人家,便有硬撞进来,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时甚至直入西堂,放言无忌;郑徽受尽了窝囊气,却是无可奈何。    
    新进士的“杏园初宴”、“雁塔题名”次第过后,“曲江大会”又快到了。那是新进士荣宠的极致,主事称为“录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专人;最要紧的是“主乐”,一共两个人,一个邀集教坊乐伎,一个征召三曲名花。教坊乐伎,原只承应宫禁的差使,惟有新进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来。    
    征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请教坊乐伎来得容易,因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无可如何。不过,真要这样,便成了不识抬举;同时,三曲中被征召的名花,也决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场连皇帝都要率妃嫔来垂帘以观的盛会。    
    征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里,她特意把郑徽请了去,一语不发地拿给他看。    
    郑徽像心头倒翻了醋瓶似地酸得两眼发黑。而且,他也十分恼怒,李姥应该不声不响地拒绝,连说都不必跟他说的;现在,居然把这张刺心的柬帖拿给他看,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的脸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问,“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带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说:“你不愿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说。”    
    “哼!”郑徽冷笑道:“这还用我说?”    
    “一郎,你的话说得人不懂!你不说,谁知道你心里什么意思?”    
    李姥十分沉着冷静,郑微却是气恼攻心,急切间想不出一句针锋相对的厉害话把她顶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这时,阿娃也来了,一看情形,诧异而不安地问道:“好好的,怎么了?”    
    “‘曲江大会’主乐的新进士来了柬帖,我想请一郎来商议商议;就是不去,也得想个理由,婉婉转转地回绝人家,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了人。就不知道一郎多了什么心?气得这样子。这不是笑话?”说完,李姥也不等阿娃回答,也不理郑徽,扶着小珠的肩,管自己到里面去了。    
    郑徽自然也受不了李姥这种傲慢的态度,心想,到底不过娼家的一个假母,岂可这样对待花钱的客人?    
    于是,他当时就要发作;却禁不住阿娃那双满含幽怨的眼向他示意忍耐,便悄悄站了起来,准备回到西堂。    
    “你出去散散心吧!”阿娃轻轻地说:“大家的心境都不好,全靠自己克制。”    
    她说的是实话,一连多少天,足不出门,郑徽也确是觉得有些沉闷,便点点头说:“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带僮仆,一个人出了李家,信步所之,一走又走到了韦家;刚站住脚,在踌躇是不是去看看韦庆度时,秦赤儿已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一朗好!多天没见你来了。请进去坐。”    
    “十五郎在家?”    
    “在,在。”秦赤儿说:“这一两天才稍微闲了下来。十五郎那么好的精神,应酬得都有些烦了,凡有宾客,一概挡驾,一郎自然不同,请吧!”    
    郑徽暗想,秦赤儿倒一点都不势利;内心相当感动,便不能不接受他的一番殷勤的情意。    
    但是秦赤儿却不知道韦庆度正想出门,等他刚进正厅,迎面就遇着韦庆度,两人都停了下来,郑徽先开口说了两个字:“不巧!”    
    “怎么不巧?来得很巧,我原预备今晚上找你去的。”韦庆度很高兴地说。    
    “有事要跟我谈?”郑徽问。    
    “没有。只是好久未见,想跟你聊聊。你呢?”韦庆度反问:“有事要谈?”    
    郑徽想起他们“曲江大会”征召阿娃这件事,可以向韦庆度诉一诉委屈;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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