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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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5)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它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大信又说:“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来的东西更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我不知,你快说蚋”
大信笑起来:“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
“又没猜对蚋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 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着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连一个极小的动作,都能有这样无尽意思;沿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像说说即过,却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么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在台北,我一直没有意会自己文化在这个层面上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领略下去——”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6)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了大信笑道:“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哪里会?我从中什起,就开始准备了!”
她母亲笑问道:“为什么?”
“今儿吃什饭时,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今天是鬼节——鬼节,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问道:“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畏缩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又伸长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这么好的月亮——”
贞观听说,笑他道:“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7)
大信又说:“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的!”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到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说道:“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垺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
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垺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干
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这庙内供的谁啊?”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你念念就知!”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8)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是哪咤?”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着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担忧,那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胡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1)
1
银城儿子做满月的这日。
大清早,贞观才要淘米煮饭,即见着她二妗进来:“二妗,您这样早?”
她二妗笑道:“你还煮呢?!众人正等你们过去——”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锅子过一边去。
“咦!油饭不是中什才有吗?”
“你不去,怎么会有油饭?”
她二妗更是笑起来:“哦!你还想时到日到,才去吃现成的啊?那怎么可以?二妗正等你过去帮忙焖油饭呢!”
贞观说:“帮忙是应该!可是我会做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大厨师,灶下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去吃油饭算了!”
“你还当真啊!赶快去换衣服——”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厨房,一面往她母亲房里走:“你阿舅昨晚弄来十几斤鱼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给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话未完,她母亲和二姨已先后推门出来,姊妹双双笑道:“岂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锅底!”
贞观从进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门前,前后不过十分钟,谁知她一入饭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男桌上最显目的,除了她大舅外,当然是大信,大舅是因为贞观自小难得见着的关系,大信则为了他盘据贞观心上。
当她坐定,同时抬起头时,正遇着大信投射过来的注视,贞观不禁心底暗笑,这人眼里有话呢!不信等着看,不出多久,他准有什么问题来难人——饭后,贞观帮着表嫂们洗碗,又拣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厨下再无她可替手的了,这才想到离开,却听她三妗叫住她,同时递上只菜刀,说道:“阿嬷吩咐的,中什的汤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热天,油饭又是油渍渍;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后园仔割菜瓜吧!这里有袋子!”
贞观接过用具,一面笑道:“这么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够?”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饭,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说他——足足卅年没吃过菜瓜,连味都未曾闻过!”
贞观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厨房不远,就见着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问个问题,怎样?”
“好啊,乐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对象,问道:“我来的第二天清晨,就听见外边街上,有一腔销魂锁骨的箫声一路过去,以后差不多每早都要听着,到底那是什么?”
贞观听问,故意避开重点,笑着回说:“哦,原来你起得这般早!”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每次都想到问你,每次见面,却又是说天说地过去;今晨我醒得奇早,准备跑出来一探究竟——”
这心路是贞观曾经有过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观了:“结果呢?”
“我追出大街时,他已隐没在深巷里,而那箫音还是清扬如许,那时,真有何处相找寻的怅惘——”
“……”
“你还是不说吗?”
“是阉猪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有些存疑。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2)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信见她两眼一转,倒是好笑起来:“我不是怀疑,我在想:怎么就这样好听呢!”
贞观笑道:“我第一次听这声音,忘记几岁了,反正是小时候,听大人说是阉猪的,心里居然想:那我长大以后,就做阉猪的——”
话未完,大信已经朗声笑起;贞观看他笑不可抑的样子,想想实在也好笑,到底撑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大信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念化学?”
贞观转一下眼珠,试猜道:“因为——因为——”
大信笑道;”我高中三年,化学都只拿的六十分,临上大学时,发愤非把它弄个清楚不
可——就是这样清纯的理由,啊哈!”
他说完,特别转头看了贞观一下,两人又是心识着心的笑起来。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