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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第2章

小说: 千江有水千江月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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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
  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
  “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们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6)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知几时趁乱回来了:“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色——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妈——”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面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你,给小弟赔命!”
  “妈——”
  “大妗——”
  “大伯母——”
  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条,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银城道:“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不动,只得另拉银月道:“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4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土……”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圆仔,准备拜七星娘娘——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不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着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起来!起来!!你困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下,继续说道:“大家都在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圆,引得银桂她们不服,要找你比赛呢!”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你是怎样了?”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四妗人呢?”
  银蟾的脸一向是飞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下来:“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做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进屋里,就坐在这统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她记得那天:四妗穿著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炼、手钏,头上的帽花,全闪着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进来看见,笑道:“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人客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7)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你有无听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桌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银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你是怎样——”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这才明白: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满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贞观打她的手道:“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银蟾笑道:“七娘妈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坐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了;大人们答来答去,响应都差不多,说是——“要给织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大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织女整一年没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栈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阿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戆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缩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
  “织女的眼泪和洗碗水,都给她一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一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他面前:“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句话——”
  “我知道——”
  男生接了着,却不见他动手——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筐箩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拜七娘妈的油饭上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二(1) 
  1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尽早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都上了床。
  贞观和银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母睡的;这一晚,都九点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状”……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女,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了状纸,控告生身之
  父——”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烧,将伊毒死……半
  夜——”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现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
  “唔——”
  “阿嬷——鬼如果来呢?”
  老人家开眼笑道:“真戆,你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
  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是戆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阿嬷,你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她阿嬷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贞观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鱼塭!”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在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鱼塭寮饿时好吃。
  银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人…
  …
  “早啊——”
  “早——”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提了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说要跟去捉鱼?”
  “……”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
  “……”
  贞观飞快走到水缸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则露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
  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气。
  再探头看时,原来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二(2)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时,银月、银桂才赶到:“阿贞观,等我们——”
  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动身;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是:“你们先走吧!我们压后!”
  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
  姊妹二个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去,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银城手上有提盒!”
  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脚齐齐赶起路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
  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鱼塭,畦畦相连。
  六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银山让她们走前头,分别是:银月、银桂、贞观,然后是大信、银城,银山自己是镇后大将军。
  贞观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辈份的人,在此建业立家,既开拓这么大片土地,怎么筑这样窄的垅堤——沿途,银山要说给台北人客听:“这一带,近百甲的鱼塭,因连接外海的虎尾溪,镇上的人将这儿叫做﹃虎尾寮﹄……虎尾渔灯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
  银城则是每经一处,便要做介绍:“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乡,鱼池托给大家照看。
  这畦是三叔公家的,就是会讲单雄信那个——这是李家——黄家……
  阿贞观她家的,还要往北再过去,就是现在你看到的挂渔灯那边——”
  银城不只嘴里说,他是手脚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汤泼出来:“你是怎样了?”
  银月一面说,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见泼出去的不多,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自己换了位置,和贞观一前、一后拉着。
  沿岸走来,贞观倒是一颗心都在水池里:这渔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来有这等光景……再看远方、近处,各各渔家草寮挂出来的灯火,隐约衔散在凉冽的夜空。
  “虎尾渔灯”当然要成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们点缀得这天地,如此动容、壮观!
  银城还不知在说些什么,银月便说他:“你再讲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鱼塭底!”
  银城驳道:“那里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们,连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话未说完,忽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筒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走开去。
  就在这一刻时,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她不要读省女了。
  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那种情亲:故乡即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姓名,到底心里清楚:你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的儿子、女儿!
  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她若到嘉义去,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口而出:“别说外公他们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二(3) 
  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回银城手里,银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
  贞观停脚问:“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谁了?”
  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台北西门町,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也会走!

  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塭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塭里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己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银桂坐到草寮来。
  岸边、地下,虽有二、三十个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电石火和手电筒,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地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最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回网上,论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栈时,就又彼此推挤,那在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溜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鱼们不想离开鱼塭,也许就像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因鱼身大些,竟夹在网中不上不下……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是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真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气,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在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遮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是不能与人去说。
  2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样,鱼粥、鱼松、清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一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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