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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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巷的石梯坎跑下去,一直下到人民路,再从蒲草田小路回家了。只有家里才远离战火的
硝烟味,也才更安全。
"7.7"事件使山城的武斗一下子由钢钎、锄把、藤帽的文攻武卫上升为步枪、机枪
、大炮、坦克的武攻武卫了。这也是不奇怪的,重庆是座兵工厂密集的城市,那是抗战国民
党留下的兵工厂。兵工厂的造反派把厂里的真家伙拿出来武斗了。红卫兵也源源不断地到兵
工厂去领枪扛炮。亦琼害怕真刀真枪,这一回,她不用哥哥阻止,再不敢回学校参加武斗了
。
满街都看见拿武器的红卫兵和造反派的队伍。就象电影演的德国党卫军一样,造反派戴
着红袖章,扛着枪,身子挺得笔直,绷着一张脸,好象橡皮戳子一样僵硬,雄赳赳地在马路
上走正步。坐在军车上的红卫兵分两排坐在靠两边车厢的长凳上,也是把身子挺得笔直,板
着脸,胸前捧着枪。
嘉陵江江两岸的高射炮、机枪隔着河岸对射,晚上把江岸映得通明。人们在自家的窗户
里看打炮,不敢伸出头去。比看国庆焰火还热闹,使人想起二次大战攻克柏林的炮火。子弹
和大炮的呼啸声在山城上空掠过,坦克车在马路上威风凛凛驶来。
一个初二的女同学坐在军车上,把下肢打残了,高位截瘫。
高三的一个男生从军车上打下来,摔破了头颅。全体红卫兵沉痛悼念,团长发表讲话,
追认烈士,提议把他葬在学校的小山上。“烈士”的父亲不同意,还是埋到“烈士陵园”去
吧,也便于以后他们亲人去扫墓。
红房子的黑娃——河运校的中专生,在攻打市委潘家坪招待所的时候,被机枪扫死了,
死时手里抱着钢钎。黑娃妈抱着浑身都是枪子窟窿的黑娃,哭得死去活来。那是她家的老大
呀,马上就要毕业挣钱养家了。
亦琼的中学正在嘉陵江边,江对岸是三钢厂和兵工厂。这个被“32111"红卫兵团
长称作文攻武卫前沿要塞的地方,果然是炮火集中轰炸的场所,它被炮弹击中,整个男生宿
舍燃烧起来了,只剩一堆断垣残壁。教学楼的一角被削去了,大操场变成了炮弹坑。
沙坪公园做了武斗烈士陵园,埋了无数红卫兵的骨灰,密密麻麻立着石条和木牌。(这
个“烈士陵园”,在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被拆除,国家不承认武斗死的人是烈士。
)
商店都关门了,市民都龟缩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
亦琼躲在家里看书,那是老大想法搞来的一些外国文学名著,是禁止看的。亦琼把书藏
在床下柴禾堆里。每次看书,都钻到床下取书,爬出来时,总是一身煤灰,一个大花脸。洗
了手,再来打开用报纸包裹的书,喜滋滋的,那是她最心爱的宝物。
枪炮声一停,亦琼就拿着米口袋往人和街粮店跑。粮店不是每天开,谁不怕枪子呢?买
米的人把粮店售票窗口围了一层又一层,多是停学在家的中学生和家庭妇女。粮店是多重木
折门,只开了一人宽的一折门。
亦琼沿着墙沿拼命往售票窗口挤,从别人的胳肢窝下往里拱。她在人堆里感到窒息,难
受死了。好不容易挤进去,抓住窗栏。窗栏上全是挥动的手,闹嚷嚷地报着买米的数字。
挥呀,抓呀,亦琼终于把手伸进窗栏,把粮本和钱递进去了。身子脸还在一边,看不见
窗栏里边。手不停地挥,嘴里不停地叫“三十、三十”。
售票员根据这挥动的手和叫嚷的声音来判断是谁买米,买多少了。在粮本上记了数,盖
上公章,收了钱,把米牌子、找补散钱和粮本卷成一团,塞到伸着的空手里。
亦琼捏着粮本和米牌子,又从人堆里往外挤,连身子都转不过去。她就用手抵着墙根,
用屁股往后退。一阵推搡,她终于又挤出来了。
象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她满身大汗,满脸通红,披头散发。她拿着米口袋又到粮
店门口去挤,空中一片白布口袋挥舞,象是死了人,招魂的的幡一样。
米都是存了几年的霉米,或是被水淹过,结成米块了。天天要吃饭,不买不行,还不敢
一次买多了。
邻居在叫,煤店卖煤了,煤店卖煤了。亦琼放下手中的书,迅速塞进被子里。叫声小妹
买煤。挑着箩筐,小妹拿着掏刨,一起往人和街煤店跑。煤车还没到,等着买煤的市民已经
轧断了街。煤店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卖煤了。成天打枪打炮,煤车进不了城。
煤车到了,还没等煤店工人下煤,买煤的人早已把煤车围个铁桶一般,男的多。亦琼拼
命往里挤,被旁边一个男人的手肘使劲往外一撞,正撞到她的胸口。她哎哟一声,退出了人
群。
亦琼捂住胸口,小妹在一边叫着姐姐,不要紧吧。
亦琼弓着腰,忍住痛,看着抢煤的人在那里拼命挤,拼命往自己的箩筐里装煤。一眨眼
,一车煤就被抢干净了。然后抢到煤的人再凭煤票到煤店过秤。
拿着空空的箩筐,亦琼心里着急,家里的煤快烧没了,煮饭兼着烧家里存的一点锯木屑
。今天无论如何得把煤买回家。别家买煤,都是男的来抢,亦琼家小弟太小,老大是不做这
些买米买菜买煤的家务活的。家里的粗活都由亦琼和小妹干。小妹煮饭的多,亦琼管外面的
跑买。亦琼和小妹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守着一副空箩筐,等着下一辆煤车到来。
煤车又到了,买煤的人又蜂涌而上。亦琼急了,她挤不进去。她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终
于找到了突破口。她提着一只箩筐往车头冲去,纵身跳上车头,直接从车头上面往车厢里爬
。动作的敏捷,象是电影上演的要去炸敌人碉堡似的。周围看的人都呆了,还没反应过来是
怎么回事,亦琼已经跳进煤炭车厢里去了,腾起一阵煤灰。她手里没有掏刨,就用双手使劲
往筐里刨煤。三下两下刨满了,对着车下大叫,小妹,快,快把箩筐递给我!
用这样的方法装满了两筐煤,亦琼一头、一脸、一手、一身,全是煤灰。她和小妹排在
一长串箩筐后面,等着称秤。
称煤的队伍走得很慢,因为是先抢到煤再去买票交钱过秤,几道程序一道做了,也就特
别难得排队了。亦琼候在那里,她远远地看到中学好友宁子从人和街上面下来了。不用说是
来找她的。她叫一声宁子,宁子看见她了,喜出望外,奔过来娇声说,哎呀,我找死你了,
我还去你家了,没人。
亦琼嘿嘿笑道,我来买煤了。
宁子家住在曾家岩,离亦琼家有四五里路,是打枪开炮最厉害的地方,那里的煤店根本
不卖煤。她想买煤,还没箩筐。平时她家的煤都是请工人送的,在这武斗时期,谁给送煤?
她就急了。
亦琼见宁子着急,说,别急别急,你今天先拿一筐我的煤去。你把煤票给我,等明天煤
车来了,我再帮你买吧。
称了秤,亦琼先和小妹把一筐煤抬回家,让宁子在路边守着另一筐煤。然后又到街上,
和宁子一道把那筐煤抬回宁子家去。
第二天,宁子一早就来了,亦琼拿着自家的掏刨和箩筐,去帮宁子抢煤。
宁子患肾炎休了一年学,从上一个年级插班到初二班来。尽管她比亦琼大一岁,但人看
起来很小,轮廓眉眼有些象个外国洋娃娃,大大的眼睛,眼睫毛长长的,往上翘,鼻子长得
很棱,笔挺,高高的,嘴巴有些瘪,薄薄的,很大,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嘴角拉到腮帮
了。亦琼喜欢看她笑,很甜,很娇美。
她们结成好友是很偶然的。刚巧上音乐课,新来的插班生宁子坐在亦琼旁边。她穿着紧
领的织着蓝色图案的羊毛衫,脚上穿着扣绊皮鞋,套着白色袜子,给人一个很雅致、很清爽
的感觉。亦琼见她不开口唱歌,就问她,你怎么不唱呢?
谁想新同学娇娇地反问亦琼一句,你怎么不唱呢?
这么娇的声音,亦琼还是第一次听到,红房子的小孩,男娃女娃都是粗粗的大喉咙,装
都装不出娇气来。亦琼觉得那娇滴滴的声音很好听,它象是从另一个国度飘来,从她看的那
些外国小说里的富贵小姐嘴里飘来。
她一下无话可说。她不唱自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头学期的事,宁子还没到他们班上来。
上音乐课,男女同学分成两边坐。亦琼正值感冒,嗓子哑了,唱女生部的高八度唱不上去,
就唱男生部的低八度。音乐老师听见不对劲,一边走下讲台,一边说,是谁在装怪?然后一
截粉笔向亦琼掷来。全班轰堂大笑。音乐老师是从部队文工团下来的,老是上课提裤子,鲁
得很。
亦琼呆了,她一个女孩,还是中队长——初中一二年级还实行少先队制——老师竟这样
当众羞辱她。面对老师的粗暴无礼,她无能为力,只有愤怒的份。
从此上音乐课她不再开口唱歌。老师没法,别人考声乐,让她考乐理,就此过了音乐课
的关。
亦琼想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她对宁子咧开嘴笑笑,伸出手说,咱们交个朋友吧。
这回是宁子愣住了,她刚刚来到这个班,一切都是陌生的,还没有见过这样正式又这样
爽快的交朋友方式。她也就伸出手说,好,我们做朋友。
放学了,亦琼和她一起出校门,她们班是住读班,多是军队干部、革命干部、医生、职
员、工程师的子女。只有几个走读生。亦琼走读,宁子也是走读,家就住在市委上面的曾家
岩。亦琼陪着她,也往曾家岩回家。一路上给她讲班上的事,问宁子转班的情况。从学校到
宁子的家不过十多分钟的路,两人竟走走停停,说了一个钟头的话。
宁子是脖子上挂着钥匙长大的孩子,生下来就请保姆带,三岁送进幼儿园全托,星期六
才接回家,星期天下午又回园。上学后,一直跟着姐姐一道吃食堂,胸前挂着钥匙,自己回
家开门。父母总是忙,总是有工作,有运动,有会要开,很晚才回家,极少管她和姐姐。她
的肾炎病就是给拖出来的,父母顾不上管,急性就转成慢性的了。宁子妈妈这才急了,老说
自己没当好妈。
亦琼和宁子就站在宁子家院子门前说话,分手时,宁子掏出钥匙,打开院子的暗锁门,
对亦琼娇娇地道声再见,一闪身进去了,把门关上了。从院子的篱笆墙,亦琼若隐若现地看
见宁子走到宿舍门,又在那里开门。门真多呀,还都是暗锁门。亦琼心里想。宁子似乎知道
了亦琼还在外面没走,她转过身,往篱笆缝看,挥着手对亦琼做再见。亦琼也不由得对着篱
笆里面挥手。宁子进去了,大门关上了。亦琼看见自己挥动的手,笑起来。
她一路笑咧咧地下着通往人民路的小巷里的石梯坎,心里对自己说,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是呀,班上是住读班,她和他们总是隔了一层,她没有朋友。
有的人刻意去交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得不到一个真朋友。亦琼和宁子,第一次
见面就好上了,心心相印了。这朋友,也象谈恋爱一样,得讲缘份,有缘份,是不用刻意去
追求的。那是努力求不来的,得有点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可是亦琼和宁子又有哪点相近的
声音,哪点相同的气味呢?她们是来自不同阶级的两极,一个是没有文化的工人家庭,一个
是书香门第的知识分子家庭,一个是那么野性的粗线条,一个是那样精致的一幅画。但是不
管阶级,不论粗细,她们做了朋友了,还是那种时时惦着,肝胆相照的朋友。只能说这是她
们的缘份,也是她们的幸运。有的人追求了一辈子,还没有得到这样的友谊呢。
亦琼放学改了她的回家路线,不再从上清寺走学田湾菜市场回家了,她从曾家岩走,穿
小路到人民路回家,为的是可以和宁子同路。宁子也时时跟着亦琼,两人象姐妹一样亲近。
有一天放学,宁子告诉亦琼,她妈妈邀请她到她家去玩。宁子老在家讲亦琼,讲亦琼的
家,宁子妈妈也想认识一下女儿新交的朋友了,还是一个工人家庭的,她听都没有听说过她
家的那些事,更没有接触过。她让宁子带亦琼到家里去玩。
亦琼第一次走出红房子,到了另一个文化背景的同学家中。她被宁子妈妈吸引住了,她
长得很美,象电影明星一样,比宁子还漂亮。人很风趣。她见亦琼拘束,就给她说笑话,做
幽默的动作。她是北京人,讲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很好听。宁子爸爸不多言语,只是到厅房
和亦琼点了一下头,就到卧房去静静看自己的书了。
宁子家就两姊妹,姐姐在黄花园41中上高中,她比宁子沉静,说话轻言细语的,音调
很低,但是很柔和,举止很斯文,待人特别善良。其实这一家人都是很善良的,也许这是一
个知识分子家庭和一个工人家庭日后建立起两家友谊的一个契合点。
星期天,宁子妈妈包饺子请亦琼在她家吃饭,另外备了一碟皮蛋、一碟香肠、一碟凉拌
黄瓜、一罐海带鸭子汤。饺子是韭菜肉馅,里面还有虾仁。亦琼家吃东西没这么细致讲究的
,她家用大碗装菜,是不用碟的,也没有那么多花样,也不象那样量少,喝汤是一定要放盐
的。
这是亦琼长到14岁,第一次到别人家吃饭。她看宁子他们吃得那样慢,那样少,口味
那样淡,真是很惊奇。难怪宁子说话那样软软的,宁子姐姐说话那样轻轻的,那是没吃饱,
盐放少了呀,哪来的力气?!
主人家都那样的吃法,亦琼也不好意思多吃快吃了。要不是宁子妈妈给她用一个盘子专
门盛了一盘饺子,那顿饭她肯定是要饿着肚子回家的。
亦琼和宁子交朋友,她觉得自己身上一些很粗糙的东西,被柔化了。宁子妈妈见她打赤
脚,就说,都是大姑娘了,打赤脚上学不好。亦琼一下子脸红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大姑娘了
,不应该再打赤脚了。以后到宁子家,她总要记住把鞋穿好,衣服穿干净。宁子妈妈也常常
敲打宁子,希望她能够象亦琼那样多一点吃苦耐劳,刚强和自立。这是一个工人孩子和知识
分子孩子各自在向对方靠半步,要取一个中间值,成就一个新人。
亦琼和宁子同了一学期学,就爆发文化革命了。有一天,宁子到亦琼家来,见了亦琼就
哭起来。亦琼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宁子说她的父母都因历史问题挨批斗了。她的母亲是天
津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抗战时她从北京的家跑出来,到大后方重庆上大学,以后就留在这
里了。她的父亲因为解放前在国民党陪都读中央财经大学,校长和证婚人都是蒋经国,他的
同学在台湾做行政院长,因而他成了特务嫌疑。文化革命把他们都挖出来了。
宁子说,我过去一点不知道这些,我该怎么办呀?我想和父母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亦琼听宁子讲她的父母,着实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她眼前站的宁子,是一个跟国民党蒋
家王朝有关系的人。蒋介石从来都是共产党的敌人,也是中国人民的敌人,宁子的爸妈竟跟
国民党的最高层集团有关系,这可是不得了!
她想着这些,心里咚咚直跳。宁子见亦琼不开腔,哭得更厉害了。她说,我知道问题很
严重,我愿意划清界限,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呀。我家也没有和台湾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