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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房子-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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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我愿意划清界限,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呀。我家也没有和台湾联系的发报机什么的。我
爸从来都是教育我们要听党的话,我真不敢相信他是特务。

    亦琼没想到宁子家庭这么复杂。她家就简单得很,父亲在机修厂,从解放前干到解放后
,几十年连窝子都没有挪过,填起履历表来只有一行字。但她对宁子母亲的印象非常好,那
么善良,那么有修养,还那么美,不会有问题的。就是有问题,也是宁子父亲个人的事,还
得要解放了台湾才说得清楚。

    她镇静一下自己,问宁子,现在你爸妈怎么样?

    爸爸给隔离起来了,没有回家,妈在停职检查。

    亦琼头一甩,不管那么多,“后辈不管前辈事——一辈是一辈”,不要对别人讲家里面
的事。也不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你总是父母养的呀。别人问起你父母的事,就说不知道。我
也不知道。我们还是好朋友。

    宁子一下子破啼为笑,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不知道?

    亦琼耸耸肩,我没听见。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
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
、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一夜之
间,红得发紫的“革命动力”红卫兵,变成了“再教育对象”,历时十年的知青下乡运动开
始了。

    宁子姐姐在家里收拾行李,把她那些高中课本都清理出来,捆好,放在书架最下面一格
。她免不了有些惆怅。毕业考试都进行了,上大学的志愿都填了,就差那么一步,就可以迈
进大学的校门了,搞文化革命了,一切都乱了套。好在父母是搞经济工作的,不是从文的,
工作需要,父亲解除了隔离审查,回家了,母亲也恢复了工作。她象一只惊弓之鸟,对自己
,对前途都很没有信心。成天待在家里,也不出门去。过去爸妈忙工作的时候,宁子是她的
尾巴,她这个姐姐就象小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宁子对她的依恋胜过母亲。后来宁子插班,认
识了亦琼,成天跟着亦琼跑,跟姐姐也少在一起了。宁子常从亦琼那里带回些小说看,坐在
马桶上都在看。她拿过来翻了,都是些外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她看着有些心跳
,放下了,要宁子少看这些书。妈是一向叮嘱看书要有选择的,要看那些有教益的书,要学
好数理化。文学书要少看,特别是外国文学,还只是中学生,辨别能力弱,批判能力更差,
不知不觉就受影响了,学些不健康的东西。宁子不服气,怎么受影响了,人家亦琼看那么多
,没见受什么坏影响。亦琼是什么家庭,咱们是什么家庭?爸妈还有历史问题搁在那里,你
就不想想后果?搞不好就给你戴“反动”的帽子。宁子不再带书回家看了,可是她常常是半
天半天不回家,在亦琼家玩,准是在她家看书了。在那里看了才回来。这个亦琼家也是有些
自由,没人管,看什么书都没人管。那些外国文学书,有的可以看,有的对她也是不适合的
,毕竟年龄小,容易中毒。她是不看的。还是妈妈说的有道理,看书要有选择,有些书是不
适合学生看的。她看外语,复习数理化。现在马上要下乡了,数理化看了也没用了。该看什
么好呢?

    她坐在书架旁边心事重重,宁子帮她收拾东西。姐姐,你怎么啦?

    我在想,我走了,爸妈身边就你一个人了,家里都要你多照顾了。你那病残留城的事,
只是一个“缓走”,没有落实。说来你早两年得的肾炎已经好了,保不准哪天还要动员你下
乡。我们这种家庭,要你去,还敢不去?你看我干脆第一批报名了,想把你保下来。谁知保
不保得住?你有事拿不了主意,就去找亦琼商量,她看书野,人是很忠诚,很可靠的,也很
肯帮忙。你们玩得好,姐姐是知道的,这份友谊也很难得。过去姐姐说过亦琼野,要你少找
她借书看,那是怕出问题,怕给家里惹麻烦。姐姐长你几岁,看得多些,胆子也就小些,我
自己的毛病,我也是知道的。我是从这个家庭出来的,恐怕改也是改不了的了。遇上事情,
第一得找的人,还只有亦琼。那家人心直,人好,你看张妈妈多善良,多贤慧,一看就是个
心慈的人。做了咸菜、腊肉什么的,总要想着让你带些回家来,连张伯伯钓到的鱼,也要让
你提一条回来。一定记住有事找亦琼商量,她还有哥哥帮忙。她来了,我也再给她讲一讲。


    宁子点着头,好的,我会找她。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好了。

    亦琼背着背卷,宁子提着洗脸盆网袋,宁子姐姐自己提着一口小皮箱,宁子妈妈手里则
拿着宁子姐姐的羊毛围巾。宁子姐姐随学校集体插队到秀山,她们一起到朝天门码头送她。
朝天门码头人山人海,重庆市第一批到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的知青今天出发
,乘大船走长江到涪陵,再换小船进乌江到彭水,换乘汽车到沿途的黔江、酉阳、秀山各个
农村。朝天门码头公路上,沿江岸竖着一根根石柱,上面用红油漆写着1、2、3、4、5
、6码头的编号。亦琼和宁子一家沿着码头正面宽大的石梯坎下到长江河滩,滩上全是大大
小小的鹅卵石,厚厚一层,白黄白黄的,象一个个石头蛋和石头饼,走在上面崴脚,摇摇晃
晃,把鹅卵石踩得叽咕叽咕响。

    鹅卵石滩上黑压压地站满了知青,背着行李,或提着行李,地上也放着行李,大都是一
个背卷、一口小木箱、一个脸盆网袋。这些昨日威风凌凌的红卫兵,今日成了改造对象的知
青,一个个象遭了霜打,垂头丧气地和送行的父母、同学、兄弟姐妹告别。

    一片哭声,高音、中音、低音都有。那抱头痛哭的高音,是刚满16岁的女知青把不可
遏制的悲哀冲出喉咙,我的妈妈呀,我害怕呀,我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呀?那在喉咙鼻子里发
出哼哼呃呃哭声的中音,是男知青使劲想把那悲在心中的绝望压回到胸腔里去,反正是没得
出路,老子豁出去破罐破摔一回。那呜呜咽咽的低音,是年老的父母剜却心头肉的离别情,
我的儿呀,我的女呀,到了乡下就来信,莫让爸妈望呀,以后都要各人照顾各人了哟!伴着
这低音、中音、高音的哭诉,还有一道逶迤不绝的音调,那是滔滔长江唱出的咏叹调。一方
水养一方人,山城儿女不折腰,不要哭,莫悲伤,自有出头的好时光。滚滚长江,把绿黄色
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地推向河滩,推向鹅卵石,拍打着知青儿女的脚背,它分明也在呜咽。水
的呜咽,人的哭诉,混合成一首复调音乐,震撼着山城从头到脚发颤。

    江中,停靠着等候知青的轮船,一艘接一艘,烟囱冒着淡淡的烟,似乎也在表示它对知
青离别城市的惋惜和愁绪。那烟终于浓起来了,直起往上冲了,轮船马达发动了,催促知青
上船的汽笛拉响了。黑压压的人流向江水围上去,好象要把那长江截断。在轮船开动的一刹
那,哭声象川剧的高腔一样,啊啊啊——啊啊——,刺破青天,随后轰隆隆一片,从天上滚
过。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哗啦啦下起雨来。天哭人更哭,船上的知青站在船舷拼
命摇手对着岸上跺着脚哭喊,岸上的家长,有的冒雨追着轮船,放声大哭,有的站在原地,
不停地抹眼泪。

    亦琼回到家,把她那张户口页从户口簿里取下来,卷成一个小纸卷,塞进晾衣竿的竹筒
里,用木楔把口封紧。她是打定主意不下乡的。

    走廊那头罗妈的儿子罗开全下乡了,红房子少了一个小霸王,大家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罗妈对响应号召一向是积极的,任何号召,都很积极。不仅照办,还会锦上添花。她当居民
委员,一分钱工资没有,但照样干得很起劲,以致过于起劲,讨红房子大人小孩的厌了。大
家都说,她怎么不象罗师傅那样本份,老实巴交的一个党员工人,却有一个母老虎一样的婆
娘。谁都不选她当居民委员,但是街委会信任她,年年评她的先进。她越是当先进,红房子
的人日子越是不好过,她把大家盯得太紧了,成天象只警犬一样,在楼里转来转去,用头去
拱开别人家的门,探着头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手脚倒是干净,开别人家的门,从来不顺手
牵羊拿东西,她用眼睛偷走别人家的隐私和自由。

    她家儿女不象爸,都象妈。女儿开珍看人总象她妈那样,好象对别人有深仇大恨,65
年初中毕业,她瞪一眼张家人,气咻咻地修铁路去了。儿子开全成天在外打架,回家就向他
爸要钱,不给,就用刀子比着他老子的脖子。自己的儿女不争气,罗妈就不喜欢别人家儿女
孝顺,看不得别人家有好日子。这也是她把张家盯得紧的一个原因。每次见张家老汉打娃儿
了,还连老婆也一起打了,她总是火上浇油地对亦琼父亲说,大公无私,打得好,就是不能
手软,黄金棍下出好人。张老汉见有人说好,打得更起劲,母亲说他不长脑筋,别人说好,
就好,那打人也能说好吗?打婆娘也是“黄金棍下出好人”吗?我好吃懒做了吗,你要打?
那是“烂萝卜心子——黑的”。大家都知道张师傅是一个很容易被挑拨的人,一挑就上火。


    罗妈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的心子,照样看不惯别人家有一丁点异样,动不动就打小报告。
这一回怎么不见张家有下乡的动静?她一下警觉起来,他张家也够意思了,老大初中一毕业
就在厂里分配了工作,工种还那么好,跟他老子一样当电工。她家开珍,比老大晚两年初中
毕业,她原以为凭着她爸的党员,她的居民委员,可以在机修厂或者别的单位分个好工作,
想不到赶上国家调整,不招工,就落到老大的后面了,只有去修铁路。张家小妹小学毕业该
升中学,本来过两年也是得下乡的,偏偏赶上重庆市的土政策,小学六年级中年龄大半岁的
就不升中学了,叫什么“超龄生”,直接等候分配工作。年龄划段以重庆军分区司令唐兴盛
2月29日的讲话为分界线,是他提出“超龄生”不升中学分工作的,好给下面积压了几届
的小学生让路。他是革命委员会的军队领导,当然得听从。只是这小妹刚好生在2月28日
,不就给她赶上了,躲过下乡了吗?还要分工作,他张家不党不团,还尽摊好事。小弟不说
了,年龄不到,可是亦琼是该下乡的呀,为什么不去?她家开全都下了。她亦琼读书超过开
全,读好学校。现在政策好,好学校、坏学校,好学生、坏学生,都要下乡,莫非她亦琼又
要超过开全,连农村都可以不去了?她想到这里,气得来暴牙巴更加突出了,叮叮咚咚往街
委会跑。

    亦琼被叫到巴蜀小学礼堂办学习班。学习班里全是不下乡的知青家长。也只有象亦琼这
种住工人区的学生敢于抗拒下乡。他们本身就穷,一无所有,加上出身“红五类”(工人、
贫下中农、革命军人、革命干部、革命烈士),抓不住父母什么政治问题的辫子,也就不在
乎什么执行最高指示要下乡了。

    学习班里乱哄哄的,一片喝斥,一片哭声。

    --说,你的儿躲到哪里去了?把他交出来!

    --你他妈的那儿想赖,赖得了吗?

    --你为啥拉你女儿的后腿,下乡光荣,你知不知道?

    --老脸厚皮的好意思,把你那娃儿的户口下了!

    回应的是川戏里的哭腔:

    --哎呀,我也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几个月没有回家,你们也帮我找找嘛。

    --我那儿是有腰病,还没检查出来,他不是想赖呀。

    --我没有拉我女儿的后腿呀,那死女娃子从小就犟死人。

    --他各人把户口页藏起来了,我哪里找得到嘛。

    在所有被办学习班的的人员中,只有亦琼是知青当事人。她不愿象别的知青那样,跑出
去躲了,让父母受连累。她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来面对动员的人。她一到学习班,所有的
眼光都投向她,哭腔、骂腔全都嘎然而止,她成了学习班的重点教育对象。

    一群“新三届”的红卫兵向亦琼围上来,要她翻开《毛主席语录》第251页,念。

    亦琼念:“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作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
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亦琼跟这些小红卫兵软磨。嘿嘿,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区的,哪有不碰面的?要
说和工农结合,我父母都是工人,一百年前,他们的祖宗都是农民,我就出生在一个工农结
合的家庭。不怕见笑,我屙屎屙尿都是闻的工人气味,熏也把我熏革命了。我当红卫兵那两
天,比你们干劲还大。这不,当知青了。过两年,你们还不是要下乡,大家都是知青命,何
必那样大的火气。你们以为我愿意在家吃闲饭,我们学校下乡点在酉阳,乘船乘车要走四天
,那么远,我回家哪来路费?那是穷地方,我下乡了,还要靠家里寄钱粮,比在家里吃饭还
花费。我家哪有钱给我寄。我下乡喝西北风呀。我饿死事小,给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摸黑事大
,我负得起这个责吗?不是我不下乡,把这些实际困难解决了,我高高兴兴下乡去。

    红卫兵被亦琼软化了,他们不再对亦琼吆三喝四。动员办公室的头儿见状,上前一把抓
住亦琼的衣服,两眼透着凶光。亦琼神经质地大叫起来:“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头儿放开了手。大声喝斥,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亦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最高指示来抵制这道命令。看就看
吧。她死死盯着对方的小三角眼,一脸蔑视。他们的眼光不知对视了多久,头儿输了,转移
了视线。而亦琼的眼睛盯直了,半天转不过弯来。

    头儿问,说,谁是你的后台?

    后台?这不是礼堂的前台吗?她转过身往后看,舞台上方挂着毛主席老人家的巨幅画象
,她跟老人家的眼光也盯上了。

    头儿说,少来嬉皮笑脸这一套,女娃子家家习到不要脸!

    亦琼跳起来,你骂人,你个男人家家才不要脸!你吃皇粮要我盯着你的眼睛看,你好好
把你那副流氓嘴脸放到荷包头去揣起!

    亦琼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头儿气得吹胡子,马上决定游亦琼的街。罗妈在街委会听说了
这个决定,连连说好。她没有参加游街,表了她的态就回家去了。

    亦琼身上挂着游街的大黑纸牌,上面写:“破坏知青政策,抗拒上山下乡罪”,还用红
墨水划了一个“X"。她手里提着罚站的高板凳,走在由街革委、工宣队和军宣队组织的红
卫兵游街队伍前面,经张家花园平街,往观音岩游去。石板路年久失修,有的石板松动了,
常常踩着这头,那头翘,还溅起石缝里的黑泥浆来。一路上坡,石梯坎高一磴低一级的,有
的还断了,塌了半截歪到一边。这样的路走着游街队伍就吃力了。既要顾着脚下爬坡,免得
泥溅裤子,脚踩滑,又要顾着走好队伍,振臂高呼口号。顾上顾下,游街队伍忙得呼哧呼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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