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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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伸出几个脑袋,五六只手,快,快把缸子递上来,把手伸上来,抓住。好几只手把
亦琼的手抓住了。里面的人拼命往上拉,亦琼使劲用脚往上跨。不行,不行,车窗伸出的脑
袋叫起来了,过洞子了,过洞子了,停住,不要动,抓紧。又有几只手来抓住亦琼了。亦琼
身子贴着车厢,两腿直直地下垂着。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火车响起了两倍三倍的巨响,震
得耳膜痛,列车进隧道了。一股热浪冲来,浓烟直往鼻子耳朵眼睛嘴巴里钻。亦琼闭着眼睛
,死死地抓住车上的手。眼睛突然亮了,声音突然变柔和了,出洞了。车上的人把亦琼连身
子带屁股的一起倒拖了上去。亦琼爬起身来,车上的人都说好险呀,那个妇女端着米汤,连
说谢谢你了。宁子靠着座位在那里哭。
这么说来,为别人她也是不怕死的。真的不怕死吗?为什么连献血都不愿呢?还给自己
找借口,农村连吃的都没有,还要我们知青献血。你队长得表扬,我们不活了?我不给你明
抗,我回重庆有急事,躲了。看来她又是怕死的。
辅导员最后作总结性发言了,昨天晚上的小偷事件表明就是在校园也是有坏人坏事的,
同学们要有敌情观念,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脑子里要时时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张亦琼要好
好总结自己的教训,这件事就算了。
散会了,走在后面的学习小组长老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亦琼,别往心里去,我们几
个机关来的男同学都在议论,一个女生遇上两个坏人,没有出事就是万幸了,还叫人家怎么
斗争?
亦琼一听就火了,那你们怎么不在会上主持公道,说句公正话呢?
老田一愣,嘿嘿笑了两声,你呀,就是人年轻,遇事毛躁,什么都硬碰硬,鸡蛋能碰过
石头吗?你吃亏就在这点,太耿直。你看今天开会的气候,能当场硬碰硬地跟老师、跟班委
会唱对台戏吗?我是好心,才下来跟你说说,我们是向着你的。
亦琼把头扭到一边说,谢谢你的好心,你们这些党员的斗争精神到哪里去了?口口声声
说我不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你们敢吗?你们比我平头百姓还不如。她气昂昂地,掉头就走
了。
老田原是地委机关办公室主任,是班上做了父亲的老大哥同学。不想他这个老大哥被小
他十多岁的亦琼抢白了,他站在那里很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亦琼背着一包书到图书馆找周老师还。周老师关心地问,怎么好些天不见你来呢?有什
么事吗?
亦琼摇摇头,也没什么事。她想了想,也有点事。她把小偷事件讲了。
周老师听着,一脸的不屑,这么点事,有什么好批评的?我倒在想,你们那学习组长会
上不说,会后提醒你,是他的弱点,但是应该看到他提醒得好,幸好你没出事。我看你一个
女孩子以后再也不要晚上一人在教室看书了,万一被坏人摸到了规律,把你害了怎么办?
亦琼给听愣了,在宿舍和图书馆看书他们要说我只专不红,晚上到教室又有危险,星期
天教室又不开放,那我到哪里看书呀?不看书我又耍不来,还来读什么大学?
周老师抬头看着天花板,连连叹气,哎呀,这个大学怎么搞成这样,摆不下学生的一张
书桌。他想了一下说,总之教室晚上是不能去的,你再去,我就不借书给你了,一个女娃娃
,要学会保护自己。
亦琼听着周老师的话,感到很温暖,一个图书馆的老师还那样关心她,而她的老师同学
却只是一个劲地给她上纲上线,这人与人有多么不同呀。她说,我一定不再去教室了。
周老师说,我看你星期天可以带着书到街上区图书馆去看书,又清静又没人管你。大学
的人是不去那里的。
亦琼说,真是的,怎么我就没有想到呢?
星期天一早,亦琼就从上铺爬起来,收拾书包。她把床头的书呀本呀使劲往包里塞,把
上下床弄得吱吱响。
下铺的蓉蓉把头伸出蚊帐说,怎么,又要上街?
亦琼说,是呀,星期天嘛,轻松轻松,到街上转转,也去看看熟人。
蓉蓉说,又不回来吃午饭了。
亦琼说,不回来了,要玩就玩个痛快。
蓉蓉笑着说,你近来也爱玩了,和大家一样了。
亦琼说,是呀,还是大家都一样好。
外面在下毛毛雨,亦琼头戴一顶边沿已经破损,颜色难辨的麦秸草帽,穿着蓝色工作服
,胸前的口袋插着一支钢笔,手里提着饭盒,斜肩背着那个塞满书的军用颜色的黄书包,象
牙齿印一样的污迹把整个镶嵌的布边沿围了一个圈。她从杏院的背后走,穿过果园的小路,
头上的柑桔树枝头上结满了青青的果子,亮光光的。在市中区可是看不到这样的果树林和真
的结果子的果树的。果园的尽头是奶牛场,黑色、白色、褐色相兼的奶牛正在吃干草,不时
发出哞哞的声音。真是难得的田园风光。亦琼禁不住又要赞美这美丽的校园。可是这美丽的
景色怎么就不能净化人的心灵呢?充满野心的人把这美丽的风景都糟蹋了。
转过防空洞的山岭,她走上三叉路口,下坡到了学生食堂。她买了一两稀饭,二两馒头
,摘下草帽放在长凳上,坐在饭桌前把早饭吃了,把饭盒洗了,擦干,又到买饭窗口去买了
四两馒头,五分钱咸菜,用勺舀点咸菜到嘴里,边嚼边把饭盒盖上,装进布袋子。临走把草
帽往头上一戴,提着布袋子,一甩一甩地从学校后门出去。过街走对面山坡的小巷,巷子窄
得走两人都嫌挤,却起了一个非常大、非常响的名字:“黑龙江巷”。这是北碚区的一个特
点,街里所有的大街小巷都以全国各省市名来命名。亦琼从黑龙江巷的山顶一直下石梯坎,
来到街上。街区的建筑布局与重庆其他几个区截然不同,它象成都那样,街道分成一个个豆
腐干式的方块,只要你按照“十”字路口永远朝一个方向走,你又会回到原地。街区没有一
幢高层建筑,楼房最多不超过四层,两层的居多。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长得特别粗壮,象一
把伞一样篷开来,两边的树叶连到了一起,给整条街搭起了一个绿化篷。这样的梧桐树,完
全可以和南京市街区的法国梧桐树媲美。
沿街都是重庆小吃,小汤元、担担面、锅贴饺子、刀削面、牛肉面、小笼包子,阵阵烟
雾从临街食店里飘出。亦琼皱着鼻子吸了吸,心里想着下午回去时,一定要到菜市口去吃碗
牛肉面,她感到喉咙热起来,冒出一股辣乎乎的牛肉汤味。
区图书馆座落在北碚公园大门外的马路边,是一座精致的老式平房,嵌着深褐色的雕花
窗栏和雕花漆门,古色古香。说是图书馆,其实是个阅览室。并排三间厅房,中间是借书服
务部,两边厅房是阅览室,外边有个回廊,放着茶水。
亦琼选了一个角落,背对着门口坐下,拿出自己带来的书和笔记本,看书,作笔记。她
就伏在那里写。中午了,室内的人很少了。亦琼也就站起来伸个懒腰,提着布饭袋,到门外
走廊里,打开饭盒,拿出馒头,到茶桶去接开水,盒里的咸菜漂起来了,亦琼用勺搅动一下
,咸菜叶子一片一片张开了,一碗咸菜汤也就做成了。她啃起冷馒头,就着热汤吃起来。
吃完了,她把饭盒盖上,装进布袋,回学校再洗吧。又进到阅览室里继续看书。直到下
午5点,图书馆关门了,亦琼也就收拾书包,提着布饭袋,戴着草帽,又一摇一晃回学校了
。她把到菜市口吃牛肉面的事给忘了,走到人民会堂才想起。倒回去太远了,下个星期天来
吃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元旦节,城里同学都回家了,农村同学找老乡聚会去了,宿舍里冷冷清清。亦琼没有回
家,尽管在自己的家乡读书,亦琼平时极少回家,北碚离市区有一百里,回家来回的车费要
花两元钱。家里每月给她的零用钱才五元,笔墨纸张牙膏肥皂卫生纸都要靠它来开销了。宁
子顶替她的母亲参加工作了,她不时给亦琼一点钱,亦琼就用来买书,舍不得把钱花在车费
上。她一般是放寒暑假才回家,别的节假日都在学校过。省钱,也省时间,好看书。可是这
个元旦节,亦琼呆在宿舍,感到有种寂寞,她说不清是种什么情绪。那时还没有如今的周末
舞会、节日舞会一说,也没有满天飞的贺年卡。亦琼不想看书了,却也没有什么好去处。
她坐在寝室里的大书桌前发呆,不提防蓉蓉隔着桌子,笑着扔了一团纸过来,正好打着
她。亦琼一愣,接过纸条,心“怦”地一跳,竟不敢当着她的面拆开。她佯装没事走出寝室
,来到楼道口,心虚地往两边瞅了瞅,没人。迅速打开纸条,只见上写:“祝你新年快乐!
室友蓉蓉”。亦琼吐了一口气,怅然一笑,回到寝室,凑着蓉蓉的耳边轻轻说,“谢谢,祝
你新年快乐!”两人相视一笑。蓉蓉是农村同学,但她是结合进县委班子的贫下中农代表,
是县委推荐来读书的。比起别的农村同学,蓉蓉见过一些世面,对人也很宽容大度。亦琼和
她处得来。蓉蓉的纸团,引得亦琼那种心跳的感觉,在她的青年时代是那样深刻、别致,昙
花一现,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许多年以后,当亦琼步入中年,她也没能忘记那种感觉,是
那样令人心动。
亦琼到穆向红寝室去,发现她的笔记本摊在穆向红的桌子上,穆向红正在那里画她制作
的图表。这是亦琼自己设计编制的,以便直观地看到哲学、经济学的各种范畴、内容、人物
和观点。亦琼的笔记是借给别的同学的,现在穆向红辗转从同学手里借来抄。亦琼心中一喜
,这正是改善自己和穆向红关系的一个契机,她实在不愿意自己老是被人盯着,老是感到失
去了自由,她上大学不是来与人争名争利的,她有自己的追求,想实现自身的价值。她没有
精力陷入你争我斗的人事纠葛中,她要主动抛出和解的气球,去打通道路,排除实现理想的
障碍。晚上她把自己新作的笔记和新制作的图表主动拿到穆向红寝室去,笑嘻嘻地说,向红
,这是我的新笔记,你拿去看吧。
穆向红站起身,把脖子一扭,用她那别具一格的方音慢吞吞地说,我才不会看你的笔记
呢。
你下午不是在抄嘛?
那是我在检查小组同学的课堂笔记。
竟然还有这样虚伪的人,亦琼收敛了笑容。谁给你权力检查我的笔记?你把我的图表都
画过去了,有这样的检查吗?我只能说你在剽窃。你把下午抄的我的笔记拿来!
穆向红把头仰得高高的,挺着胸口,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着圈说,我就是不给你,
我不是在你手上拿的。
好意思,屁股脸厚。
请你不要骂人,要讲修养。穆向红拉着拖腔说,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亦琼拿起自己刚才带来的笔记走出门,嘴里说,算老子晦气,倒他八辈子的霉。她急了
,就要骂人,说话带“把子”,这是典型的重庆人的陋习。就是多年以后她离开了重庆,当
了教授,硕士导师,也没改掉带“把子”的习惯。愤怒了,普通话就不够表达了,嘴里吐出
四川话,“把子”也跟着钻了出来。把那“老子”、“妈妈的”“杂种”说得象刚泡熟的“
跳水”萝卜一样,脆嘣嘣的。
穆向红看着亦琼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倒霉,我还得让你倒大霉。她在心里发着
狠。穆向红只上过两年小学,父亲是农村的大队书记,他把上大学的推荐名额给了自己的女
儿,并在填表的当天发展女儿入了党。她学习跟不上,读不懂那些原著,这也确实难为她,
连认的字都不全嘛。她心里不免又自卑又窝火,嫉妒吞噬着她那尚不健全的心智,使它变得
卑琐。怎么恰好班上学习最好的亦琼在她这个组?害得她象一面镜子一样天天在出自己的丑
。她想起上次搞社会调查的事。
一月份系里组织学生到南桐矿区搞社会调查编写教材。规定一个小组选一个,由两个教
授作指导老师,老书记是其中的一个指导老师。辅导员提出二组让穆向红去,系里审定名单
时,老书记提问了,怎么从来不见亦琼承担任何写作任务呢?她学习好,应该让她到实践中
去丰富理论嘛,工人出身,自己也是工人,这也是我们培养的苗子嘛。辅导员显得很难堪,
说,名额有限,我想应该让二组的党小组长先去,张亦琼就下次吧。老书记说,这不是选先
进,这是写教材,得讲质量。我担心穆向红完成不了。老书记向来说话直来直去,辅导员不
说话了,也不说不让穆向红去,也不说让张亦琼去。老书记停了半晌说,这样好了,穆向红
去,张亦琼也去,增加一个名额不就解决了?这个名额是我要增加的,就归我指导吧,不增
加王教授的负担。哈哈哈,皆大欢喜。他自个儿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大笑起来。
穆向红想着亦琼成绩好总是得任课老师的宠,心里不是滋味,好在她政治面貌不行,不
是党员。哼,班上两个学习好的女生都不是党员。老书记还说要培养亦琼入党,要她这个党
小组长多关心她。这种人是不能入党的,入进来会如虎添翼,我穆向红更要靠边站了。她入
党首先在我这里就通不过。我会有办法抵制的,她还有哥哥关押的问题,别以为没人知道!
好吧,既然我运气不好,跟你亦琼同在一个组,那我就要时时处处把你跟我绑在一起,叫你
不得动弹。
1976年4月,政治系的学生结合学党史,到贵州开门办学搞步行拉练,走红军长征
的路。每两人一组,一人背褥子,一人背被子,两人合铺。穆向红把亦琼和自己编在一组。
坐了七小时的火车到遵义,在遵义党校住下。广播里正在播出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四
五”反革命事件,一群反革命暴徒借清明悼念周总理进行反革命演讲、宣传。这就是震动全
国的“四人帮”在台上时对人民群众的最后镇压,当时被定为反革命事件。政治系拉练的空
气一下子给搞得紧张了,不许乱说乱动。穆向红让亦琼倒大霉的机会来了。
穆向红急急忙忙地到辅导员那里说亦琼看不起她是农村同学,不愿和她合盖一个被子,
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分裂。
辅导员当即在全系大会上批评亦琼闹不团结。不要在国家动荡的时候,来搞一唱一合。
亦琼大吃一惊,这可是政治问题呀,她散会后找辅导员声明,她不是搞分裂的人,穆向
红说的事是没有的,这是政治陷害。明明是两个人合用一床被子和褥子,是班委会编好组的
,她不愿和穆向红又和谁呢?岂不连她亦琼自己都没得睡的吗?
辅导员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我了解情况了,你就不用介意了。
亦琼也就算了。不料辅导员在班委会上讲,谁知张亦琼说的是不是真的呢?他仍在班委
会上把亦琼当闹不团结的典型来批评。亦琼知道了,她对辅导员的作法很不满意,一个人,
不论他是老师还是学生,怎么能够对人没有一点基本的信任和信义呢?怎么能当面是人,背
后是鬼,要她不要介意,又背后搞她的小动作呢?这才是“笑官打死人”,“软刀子杀人—
—不见血”。她的牛脾气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