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能穿,用不能用的花。谁希罕花了?而且他送花不是送一束,是送一支。从一束花里抽出一
支来送。这不是寒碜自己也讥笑领导吗?发什么神经?即使在今天,送花成了一个十分时兴
的见面礼,但要求人办事,也万万没有送花的道理。也亏他想得出来,想送上一支花,就解
决他的工作问题,真是异想天开!
老大为自己送花是颇为得意的。送吃的用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他没钱买不起。
送花,是既不俗气也不花大钱的,这是只有他老大才能想出的绝招,现在中国文明还没到这
一步,早晚也会时兴送花的,他老大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他只顾想着这送花有多文明,多高
雅,花钱还不多,完全忘了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情和人心。他没想到这只会给人一个神经
病的印象,他送花失算了。他以为送花富有诗意,怒放的鲜花将把他和领导的心都溶解得甜
蜜蜜的,不再有隔膜。可是在那个革命的年代是不时兴抒情的,送花不合时宜。说来他是没
钱,才想出这么个送花的点子,还编排出那么多的理由。没钱就不要送了,如今送这花,把
自己搞得不伦不类,尴尬万分。那么个大男子汉,手里拿着花,在街上晃荡,见着领导就迎
上去,谦卑地送上一支,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死缠软磨。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老大究竟送的什么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黄桷兰,还是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
过去这么多年了,亦琼已经想不起来了。在重庆市中区,是很少见到鲜花的,路边常见的只
有夹竹桃花。只有郊区的校园,才能看到一年四季的鲜花。
亦琼问母亲,哥哥当年送的什么花?母亲也记不起了。她说,总是草花吧。说话的神态
,就跟当年她看着老大摆弄那些花一样,一脸的无奈。鲜花容易凋谢,也许哥哥送的花是假
的吧,是什么绢花、绸花、纸花吧?亦琼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母亲说,恐怕是真
的哟。
姑且不论真假,老大送花算他想绝了。
老大捧着一大把花回家,也不知是买的,采的,还是——还是偷的?小时候家庭那么困
难都没偷过,老大是很爱惜名誉的,现在会不会逼到绝路上去呢?实在说不准。老大在家里
修剪那些花,也不搭理母亲。大概,他也觉得难堪,没什么好说的吧。母亲见了,也不问,
由他去包花,由他去出格,什么面子都丢尽了,他自己都把脸抹到荷包里去了,当妈的又能
管他到哪里去呢?
老大拿着花出门了。他去找领导。大多数上级领导,是连人带花把老大推出门去。嘴里
说去去去,不要胡来。他们的秘书则附和说,烦人,送什么鲜花,神经病!市府的门卫把老
大认熟了,不许老大进到大院里。老大就手持鲜花站在大门外等领导上下班路过。
清晨,老大总是比一般上班人更早地站在门外恭候领导的到来,傍晚,他又总是在下班
前等候在门外。每出来一辆小车,老大都弯着腰去看,有没有他要找的领导。那次,老大见
到小车里的领导,高举着鲜花迎上去,司机伸出手把老大往后面推,嘴里叫骂“神经病”。
老大跌倒在路边,手里的鲜花洒落一地。
神经病?神经病!这终于提醒老大了。他找人开的所有病假证明都不管用,说有神经衰
弱,这算什么大不了的病,说有风湿病,又不要命,说腰痛,这是谁也查不出来的最好的装
病籍口。老大的招数都用上了,连送花这样令人尴尬的办法都想出来了。还是不行。那就装
疯吧,这才是真正的绝招,怎么早些没有想到呢,如果一年前就装疯,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
,也不用他打送花这张牌。装疯,老大有神经病,这真是太好了,他再不用象个龟孙子一样
在人面前低心下首,他要随心所欲地疯说疯笑疯跑疯闹,老大是神经病!哈哈!老大疯了。
在会议饭厅里,老大端着碗就跑。服务员满饭厅追。他边跑边用手抓着吃。就象一只苍
蝇一样,赶出去了,又飞回来。看见的人就说,疯了疯了,老大也狂笑着说,疯了疯了。大
家议论,是真疯还是装疯?怎么知道?试试他。于是炊事员进厨房,往饭里倒了半瓶煤油,
搅拌了,端出来说,你要吃饭,给你吃吧。老大接过碗就刨,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停顿,紧接
着是端着碗往嘴里倒。炊事员说,看来是真的了。老大跟着学他的话,嘿嘿,看来是真的了
。
一时间,老大疯了的消息传遍全公司,也传回家里。那天晚上,弟妹在家陪着母亲,大
家都无话可说。忽听有人用树枝敲打窗户,窗上印着人影,是哥哥。他要亦琼打开窗户。亦
琼把锁住的木栏杆打开了,老大抱着一束鲜花从石栏那边飞身进屋,一脚踏在饭桌上,再一
脚,就跳到地上。弟妹又惊又吓,须知这是二楼,窗户和石栏之间隔着一条壕沟。
老大神情兴奋,满面红潮,说话声音嘶哑。他说他不能从楼梯回来,不能被人看见。他
要回来给妈妈打个招呼。妈妈别难过,我没疯,我是装的,我没有别的出路了。他又对亦琼
说,你要多照顾家,多关心弟妹,我无能为力了。这是老大第一次说自己无能为力了,看来
他也真是绝望,真是感到自己不行了,才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有豁出来了,要疯下去,以疯
相拼,誓死捍卫自己的城市居住权。
他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要说的都说了,不容大家开口,他又拿着花从窗户飞出去了。
从那以后,老大没有再回家吃住,成天在外疯跑疯闹。
老大把公司闹烦了,领导对他说,我们派人陪你去医院看看病吧。老大坐上公司的吉普
车,和公司派的两个人去医院。一路上,老大从吉普车的窗口往外探望,他不知是到哪家医
院。车子顺着中一路、中二路,驶过了三人民医院,他心里疑惑,怎么没停呢,要往哪里去
呢?接着,吉普开过了两路口、上清寺,上了嘉陵江大桥,往江北开去。
老大感到不对劲了,江北有什么医院呢?金子山?金子山精神病医院?他心里一震,搞
不好骗他去精神病医院,他没有吭气,有些坐卧不安了,再看看吧。
吉普车沿着江北的公路开了一段,就转向旁边的叉路了。开始上山了,前面传来开山采
石的放炮声,石匠挥舞大锤吆喝号子的声音和叮叮当当敲击錾子的手锤声。满山遍野的条石
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采石工人象蚂蚁一样布满了工地。这是重庆著名的江北采石场,红房
子里有好几个石工在这里上班。采石场的上面就是金子山精神病医院。
老大终于明白了吉普车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嘿,就这样麻到麻到的把我往精神病
医院送呀!
他对司机说,停车,停车,我要小便。
护送人员说,忍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老大说,“水火不留情”,憋不住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老大钻出车,背着吉普做小便状。突然,他转身向山下跑去。吉普车
上的人发现了,连叫,回来,回来!司机赶快掉转车头跟在老大背后,往下山的路追。
老大回头见了,离开公路往采石场的乱石堆里跑。车上的人下来了,直叫,抓住他,神
经病!
老大腾空而起,从三四米高的石崖上拼命往下跳。采石场的石工都停止了手上的活路与
吆喝,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人上前去抓他。追他的人也象被钉在那里了一样,不再叫
喊,不再动弹。
老大在石崖下滚,爬起来又跑,逢山跳山,逢崖跳崖,终于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消失在
采石场的山崖后面。
静寂的采石场又开始沸腾了,再次响起了号子声、锤子声。吉普车一颠一颠地下山,往
市区去了。
老大在家养好了腿伤,他又到公司去,想找领导谈。办公室的人一见他的身影在公司出
现,赶快打了一个电话给保卫科,叫派几个大汉来。办公室的人跟老大说着话,那边四五个
大汉拿着绳子进屋来了。
老大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捆起来了。只等汽车一到,就要把他送
精神病医院。
有人给家里报了信,母亲急得颤惊惊的,两手直抖。“儿多不可牛踩死”,她要去阻止
,要去把自己的大儿带回家。她连门都没有关,发疯一样冲出家,跌跌跌撞撞地沿张家花园
街爬上观音岩,赶到七星岗的公司去。
汽车停在公司门口,一群人正在把老大往车上拖,嘴里塞着他的袜子。母亲一下子扑上
去,拼命喊叫,你们不能这样,把人交给我,让我带回家去。
母亲分开众人,抱着儿子哭,老大,听妈的话,跟我回家,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不要
在外面跑。
老大嘴里发着嗯嗯的声音,眼里流着泪。
母亲又对公司的人哭诉,求求你们不要带他走,看在他爸是公司老工人的份上,就放了
他这一回吧,他再不会乱跑了。
穆向东吆喝着把母亲拉开,让开让开,什么老工人不老工人的,这不关你们的事。
他们重新捆老大。老大拼命挣扎,无济于事,被人象甩麻袋一样抛进车厢。
看着远去的汽车,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七星岗的马路边哭喊,天啦,天啦,谁来主持公
道呀!我的老大呀,他不是疯子呀!我的孝顺儿呀,你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在精神病医院,老大坚持说他没疯,拒绝治疗。越说没疯,越是疯。老大挨电棍打,在
地上滚,浑身抽搐,蜷曲成一团,就象当年在防空洞隔离时那样,直不起手脚。他蜷曲在地
上,再不敢说自己没疯了。医务人员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老大眼里含着泪花,听人摆布,乖
乖地伸出手,打针,张开嘴,吃药,接受精神病人的所有治疗。
不久,亦琼在学校收到哥哥从精神病医院来的信,要她给他带书去。他想看《马克思传
》。还说他要争取入党提干,他能做好多事。他要亦琼也争取入党。亦琼很反感哥哥管她的
事。还是小时候要哥哥来操心弟妹的事呀?自己都住精神病医院,这跟关监狱有多大差别,
还想着对弟妹指手划脚,还想着入党提干。哥哥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干嘛那样狂妄?
亦琼乘长途汽车回到家,带上《马克思传》,去了江北的精神病医院。精神病院围着黑
灰色的围墙,很高,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设施,不熟悉的人,不知这围墙里是个什么单位,
看它那样森严的样子,或许被认为是个保密单位或者军事单位吧。山城的军工单位是很多的
,象这样的围墙也是很多的。
医院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是大木门,刷着和围墙一样的黑灰油漆。进了木门,是一个厅
堂一样的屋子,会客的家属在这里登记,等候见病人。第二道门是大铁门,是焊接的铁条门
,门是锁上的。透过铁门,可以看到里边是个大院子,一排平房在院子的那头,挡住了视线
,亦琼看不见医院的面貌了。
一会儿,亦琼见护士带着哥哥从院子的平房背后绕出来了。老大麻麻木木地跟在护士身
后,慢吞吞地走,一脸痴呆相,脸浮肿得有两个脸大。亦琼很紧张,使劲盯着哥哥,都快认
不出来了。护士把老大带到铁门边,隔着铁门对亦琼说,和你哥哥好好谈谈吧,开导开导他
。
护士坐一边去了。亦琼隔着铁门,叫声哥哥,哭起来了。
老大脸上有了表情,他手抓着铁门,笑笑说,别哭,没关系,都是打针造成的,以后出
去就好了。
亦琼说,这样做值吗?玩命呀。
老大说,有什么不值的,总比一辈子蹲山里的防空洞强。我会憋死的,真的要发疯的。
我不会老待在精神病医院,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去的,我以后要做好多事。
他问亦琼,我要的书带来了吗?
亦琼赶快打开包,说,带来了。
老大从铁门里伸出手接过书,翻起来,扉页是马克思夫人燕妮相,老大停下来,说,真
美。瞧了一会儿,他又往后面翻书。边翻边说,这里看书要受检查,这书没问题,一会儿交
给护士过目。
看哥哥说话的光景,头脑很清醒,脑子不会有问题。亦琼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护士往这边走来了。老大说,我要入党!出了医院就争取入党提干。老大连比带划,显
得很兴奋。亦琼感到吃惊,怀疑哥哥是不是真的神经有问题。你怀疑我是吗?我知道你心里
想的,不要怀疑,这是千真万确的,入了党我就翻身了。我可以做好多事,我比好多人能干
,我的计划都要实现。
亦琼说,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出院,不要东想西想的。
老大说,你真的认为我有病?
亦琼一下子语塞了。你没病也得早些出来呀。老住在里面,没病都搞得有病了。
护士来到铁门边,拿起书,翻了一下,说,马克思的书可以看。把书给了老大。对亦琼
说,时间到了,下次再来吧。然后对老大说,走吧,该吃药了。
老大脸沉下来,又一副痴呆相,麻木地点点头,跟着护士往里走。亦琼看着哥哥远去,
他回过头来,亦琼隔着铁门摇着手。他转过平房去了,亦琼看不见哥哥了。
去防空洞工厂工作的同事,把老大疯了的消息带进了大山,防空洞工厂的领导听说了,
把老大的同事找去了解。
--真的疯了?
--真的,还喝煤油汤。
--进精神病院了?
--进了。在医院读马克思,还读给其他病人听。书上有幅马克思夫人的相,也被人撕
下来了,疯子都抢着看,说是美人相,争着要娶她。在单位都传开了。
防空洞领导又把老大的档案调出来看。看照片,理个齐齐的平头,很精神,脸很方正,
还算英俊,嘴唇很薄,闭着,似笑非笑,是嘲弄还是倔强?真的疯了就可惜了。出身很好,
父母都是工人。本人表现一般,文化革命中为看反动书籍隔离审查。身体健康,没病,更没
有神经病。
材料中还有一封老大给防空洞领导的信,说他没有申请到防空洞工厂工作,原单位领导
整他。恳请把他的档案退回去。他跟他们没有冤仇。他不会来的,他们永远只会得到一个“
纸人”——档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纸人”?防空洞领导陷入了沉思,第一次听人说档案是“纸人”,那决定人的命运的
档案竟是纸人!两年来,他们接受的只是一个纸人,对这个纸人的真身——老大,他们连见
也没见过,就把他算为在册职工了。多么荒唐的事!防空洞领导迅速和人事部门开会研究,
决定退回老大的档案,不要了。宁可补发他两年的工资,也不接受了。
防空洞工厂给老大的原上级单位去函,说老大两年没去报到,他们不打算要了。听说老
大生病了,他们愿意付给老大两年的病假工资,把“纸人”退回原单位。靠着这种恻隐,老
大的档案在防空洞工厂置放了两年之后给退回重庆。
六年以后,防空洞工厂解散了,从上海迁来的工厂部分回上海,从天津迁来的研究所却
进不了天津,没有地盘了。中央同意他们重新选址,研究所迁到滨海城市大连。从重庆支援
三线建设的工人回原单位。经营了十多年的三线工厂破产了,就象老大说的那样打了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