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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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开英回到家就对穆向东嘀咕这件事。穆向东想着文化革命他把老大整了一家伙,关了
防空洞,后来又在支援三线建设的事情上踹了他一脚,关了精神病医院。还捎带把老大读大
学的妹妹也搞了一下。真没想到,向红跟老大的妹妹是同学,还一个学习小组,向红到他家
玩,说起他们班的亦琼总不开心。张亦琼,张亦琼,老是张亦琼,这名字象是跟老大有什么
关系,一问,果然是老大的妹妹。哼,在厂里老大使我不开心,在大学,老大的妹妹使我的
妹妹也不开心,是什么灾星使我们兄妹遇上张家兄妹?决不能心慈手软放过,得帮妹妹一把
,她一定要把张亦琼打下去,一定要想法留在城市,最好的路就是留校了。他把亦琼哥哥的
事都告诉她了,在入党上卡亦琼的脖子,她就翻不了身了。要找机会下手,一定把她打下去
。穆家的人终归是穆家的人,他的妹妹干得不错,让亦琼挨批了,她留校了。这些,这些,
已经对张家兄妹做得够绝了,他老大在机修厂已是翻不起来的人了,再去端他的蒸子,夺他
的爱,他有些不忍了。他说,这样做还是有些不好,怎么去夺呢?开全还可以找嘛,又不是
找不到。
能找到也没这么好。小倩是干部家庭,错过这个机会,开全能找到干部子女?他那个样
,凶神恶煞的,我们不帮他,他能找到好的?
你们家除了你爸老实,你们姐弟和你妈都是凶神恶煞的,你看你总是对我吆三喝四的。
鬼扯什么,你只有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绵羊相,你在外面对人不凶?别在那里“和尚敲木
鱼——口善心不善”。我弟弟这个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不然我抓乱头发给你打到革
委会去,你别想再提拔。
穆向东说,不要乱来,不要乱来,这忙我帮。是我的舅子嘛,还有不帮的?我只是说说
而已,你就当真以为我不帮了。
他心里对罗家人的厉害还是有些发怵的。如果这事让丈母娘知道了,他休想再进罗家的
门,让开全知道了,更不得了,搞不好他会跟他动刀子的,他才不认你是他的姐夫不姐夫的
。在农村当知青,他就是远近出名的偷鸡杀狗的人,搞得农民把他恨之入骨,可又怕他。他
手里有刀,动不动往桌上一栽,谁敢说半个“不”字。要不是他托人把他招工回来,这小子
,早晚是要杀人偿命的。你老大命不济,谈个朋友也得不到,你也就只好倒霉了。不是我不
放过你,是罗家不放过你。
穆向东这样把自己开脱了一番,轻轻地抹去了他内心深处泛起来的那丝恻隐。那丝恻隐
,是那样弥足珍贵,如果他真动了那丝恻隐,放老大一马,日后也不至于演出那一幕幕的惨
剧,令人触目惊心。
他把箱子里洗得发白的军装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还是很威风的,这样去见小
倩的爸,会给他一个很可靠的印象。他很容易又进入了过去整老大的那种心理状态。把他的
蒸子端了,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小倩的老爸是局干部,自己正可以和他接近,也有个官场
里的亲戚好照应呀。
穆向东以汇报工作的名目去到局里,找到小倩的爸爸,说想去他家谈谈老大的问题。老
人一听就很警觉,有关老大,也就是说有关他女儿的幸福。他要穆向东当晚去他家。
穆向东很诚恳地以一个党员的党性说话,老大有政治问题,关押过,装过疯,思想特复
杂。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家庭,找这样的女婿不可靠,影响不好,以后少不了给他们添麻烦。
小倩爸妈给吓住了,别的都好说,有政治问题就麻烦了,不仅影响他们,而且影响女儿
,以及女儿的孩子。他们对老大改变了态度,坚决反对小倩和老大好。
第一步成功了,必须趁胜追击,穆向东旋即把自己的舅子罗开全带到小倩家,推荐给小
倩爸妈做女婿。小倩爸妈居然答应了穆向东的提亲,对女儿晓以利害,找对象还得看政治成
分,否则影响三代。穆向东的成分好,是党员干部,找他的舅子放心,穆向东在厂里对她也
有个关照。
小倩不同意,继续和老大约会。为了避开罗家的纠缠,他们往大溪沟河边走,乘过江轮
渡到江对岸的刘家台码头。沿着嘉陵江,他们逆流而上,江边有一片礁石滩。那是片伸到江
中去的礁石,礁石高低不平,象座石头山,中间有一凼一凼的水,存活着一些小生物,蝌蚪
、小螃蟹、小鱼,礁石滩的水流很急,江岸是淡黄色的河沙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老大和小
倩在那里掀开石头扳螃蟹,在礁石高处用石头和泥土筑了一个堤坝,围成一个水凼,把捞的
蝌蚪和小鱼放进里边。
他们在那里读书,聊天,打水漂漂。老大对着他心爱的姑娘,谈他实现工厂改革的方案
。小倩听着,问,能行吗?老大站在礁石滩头,任凭风吹衣角,看嘉陵江水东流,他想起了
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想起毛泽东的诗句:“指
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心里分明有些焦急和失望,已过了而立之年,他
还没有一样建树。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小倩说,能行,只要实行民主选举,工厂的领
导班子就会大换血,我就可以拿出我的方案,和新的领导共商大计。
老大和小倩到江北约会的事,被暗中监视的穆向东报告了小倩爸爸。既然他决心要让自
己的舅子做成小倩家的女婿,那就决不能成了老大的好事。那个星期天,小倩被父母阻拦在
家,说好的,那天她去老大家看他的父母。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准她出门。
老大是在星期六快下班的时候,得到通知,星期一一早的轮船,到武汉电机厂出差,测
试安装新购买的电机。老大想和小倩告别,要她晚上从家里出来走走。接连两晚上,老大都
在小倩家外面等待,小倩没有出来。老大给小倩的工具柜里塞了一张条子:等我回来谈。
罗妈家闹嚷嚷的,人来人往,罗开全办喜事了。很多客人都是机修厂的,不是冲着罗师
傅上门祝贺,而是冲着大女婿穆向东的面子来的。这么一个送礼的好机会,谁不想借此表示
对革委会头头的舅子的祝福呢。
亦琼家关着门,母亲不愿意出去,她听说开全的新娘小倩就是老大说要带回家让她看的
未过门的媳妇。结果那个星期天她在家等了一天,小倩也没有来,“王大娘的皮蛋——变了
”。现在老大刚去出差,这个原说是张家媳妇的姑娘怎么眨眼功夫就变成了罗家媳妇了呢?
她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快哟。老大该有多伤心哟,“命中只有八合米,走
遍天下不满升”,他的命真是不好哟。
不时有人来敲张家的门,母亲去开门,是机修厂到罗家祝贺婚礼的人。他们问声母亲,
你是老大的妈妈张师母吧?
母亲疑惑,是呀,有什么事吗?
敲门人说,没事,没事,我们到罗师傅家参加婚礼,听说张师傅家也住在这层楼,就顺
便看看。打搅,打搅。
头一拨人敲门,母亲以为人家是好心,真的顺便看看她,她和父亲早就退休了,也不认
识厂里新来的人,自然别人也不认识她。看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当第二拨人敲门还
是一群她不认识的机修厂人来看看老大的爸妈,她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好奇
,想看看张家对这门婚事的反应,看看张家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在厂里,谁都知道小倩原来
是和老大一起排街的呀,现在突然做了罗师傅的媳妇,张家怎么没见吭一声呢?都说张家是
一个带传奇性的家庭,老大的故事够传奇了,他的三个弟妹还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大学生,
这就更神了。说是老大的妈妈把“叫化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的咒语一念,她的儿女
们就马上埋头用功,比拿棍子打还有效。这个念咒语的老太婆是个什么样子呢?
母亲送走了第二拨人,再次把门关上。她靠着床头,心里一阵阵难过,她可怜她的大儿
。原来想和宁子好,宁子妈妈不同意,老大连怪话都没说一句,把它吞了。现在他找到自己
满意的对象了,又被罗家霸占了,他还不知道呢。他回来以后怎么受得了哟?
又是敲门声,母亲不想去开门了。敲门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很轻很轻,这回不象是
到罗家祝贺的人了。母亲用手抹抹眼角,拍拍头上的头发,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前的是个姑
娘,她还是不认识。那姑娘小小巧巧的,穿着一件簇新的花衣裳,她象是有心事的样子,站
在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进来,就把母亲看着,母亲也茫然地看着她,她知道姑娘是谁了。
好一会儿,姑娘说,你是张妈妈吧,我是小倩,我本来早就要来看你,后来情况变了,
我没有抽出身。对不起,我来晚了。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没有他的消息,他们老逼我,
我顶不住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母亲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我猜到你是谁了,我听老大说过你,我等过你,今天总算见到
你了。谢谢你来看我。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去吧。老大知道你办喜事也会祝福你的。去吧
。
母亲忍着眼泪笑笑。小倩也含着泪花对母亲笑笑,谢谢张妈妈的祝福。她转身到走廊那
头去了。
亦琼上得楼来,听见罗妈笑得哈哈哈的,罗妈在说什么多亏你哥哥操办这事呀,你以后
也常到我家来走动呀,我也有个大学的女婿妹儿,也光彩嘛。一个南充口音在说,姻伯妈,
你就不要送了,我二天到哥哥这里来,还会来耍的。
这声音好熟悉,亦琼觉得有些诧异,她路过罗家的门口,往里面瞟了一眼,正好和出门
来的穆向东、穆向红兄妹打个照面。穆向红也一愣,毕业两年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她
虽然从哥哥那里早把亦琼家了解了,但是没想到在嫂嫂的弟弟结婚的时候碰上亦琼了。
亦琼掉头就走过去了,就象不认识一样。她心里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在红房子
碰到穆向红了。她只知道罗开英和机修厂的一个复员军人结婚了,这个复员军人是整老大的
人,但她不知道这个复员军人就是穆向红的哥哥。现在看来,什么事情都明白了,难怪在大
学的时候,穆向红两次都说到亦琼家有问题,她哥哥关押过,原来她是穆向东的妹妹。真是
什么家出什么人哟,连整人也出在一家了。
楼上的王妈拿着一个小本子,到各家登记收钱,为罗家办喜事出“份子”,一家五毛。
亦琼见到穆向红,想着过去的事,心里一直不舒服,又听母亲说,开全的新娘原来是哥哥的
对象。她想起上楼时听见罗妈对穆向红说,这件事还多亏你哥哥操办呀。原来都是罗家、穆
家在连手捣鬼,夺了哥哥的心上人。她见王妈来登记出份子,沉着脸说,不出。
母亲想了一下,这个份子还是要出,毕竟是办喜事嘛,图个吉利。她拿出五毛钱交给王
妈。王妈点着头,到下一家去了。
王妈走了,亦琼还在那里嘀咕,妈也是的,善良一辈子,也没得过罗家的好报,还出什
么份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难怪罗家要在我们头上屙屎屙尿。
母亲说,善良不吃亏,耍小聪明吃大亏。妈一辈子不做可恶事,生你们四个儿女都长得
饱饱满满的,没得哪个丑的。不象有的人家尖脸猴腮,贼眉贼眼的。相随心变嘛。
亦琼给母亲说笑了,妈还很有理论吗,还夸自己生的儿女漂亮,那意思是说你自己也很
漂亮哟。你还“扣着屁股上楼——自抬自”哩。
母亲不好意思笑了,我没说我生得漂亮,妈一个扛扁挑的劳动人,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我只是说,人不做坏事,相貌都端正。心思用到正道,工作学习也好。我也不是“高粱粑
,自己夸”,你看罗家“又歪又恶,吃豆芽不掐脚脚(根须)”哪个儿女有大出息?张家不
整人不害人,你们还上大学嘛。人要积德,要善良,“变猪有猪同槽,变人打得拢堆”。再
说我今天要出份子,也不是怕罗家,要巴结她,我巴结她什么?“一根田坎烂三段,一个人
要遭三难”,烂田坎都是我各人走过来的。我是想着也该祝福一下小倩,她刚才还来看我。
“不成一家人,莫要变仇人”。
两个月以后,老大押运电机回来了,他满怀心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他在武汉给小
倩写的信没有任何回音。在离开重庆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她,心里总有一些不放心,他不知
道小倩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在武汉商场特意给小倩挑选了一条纱巾,她的肤色白,人年轻,
适合这种粉红色的头巾。他没有回家,带着给小倩买的纱巾,下了车,匆匆去到车工组找小
倩,她不在。别人告诉他,她在半个月前和穆向东的舅子结婚了。
老大象遭了雷击一样哑了。他回到家,望着母亲,说不出话,只用手比划,嘴里冒出一
股臭味。母亲仰着头,看着老大,用手去连拍他的肩头,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坐下
,你坐下。老大直愣愣地坐下来,他的头发又开始一把一把掉。
厂里人都传开了,老大被穆向东端了蒸子,被舅子夺了爱。调皮的小青工坐在球场坝的
看台上对老大唱:“王老五,白白活了三十五,衣服破了没人补”。
老大躺在厂里宿舍抽闷烟,一地的烟灰烟头。他心灰意冷极了,他的女友被人夺走了。
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女人是除了母亲外,唯一能够给他温情,给他自信,给他力量的女人。
他那么小心地呵护着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关爱她,没有她,他的心就不能活。可就是这样,
他还是失去了她。他成天把管理、谋略、伟人挂在嘴上,可他的恋爱,却被一个女人玩弄的
小小把戏和权术打败了。
他确实是个有智慧的人,但他只懂得象拿破仑那样指挥军队与敌人面对面地打正规战,
可他遇到的敌人不管那套正规的战术,象俄国农民一样跟拿破仑打游击战。如果拿破仑遇到
的敌人也跟他打正规战,拿破仑将是天下无敌的,他会战胜俄国的。可是俄国人跟他打游击
战,没有章法,不讲战术,拿破仑就傻眼了,在斯莫陵斯克大道惨败了。
老大成天看西方哲学、经济、管理,他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也给西化了,他喜欢公开的
东西,喜欢拿破仑。哪怕是与情敌较量,也是要公开的好,面对面的决斗。可是他面对的是
典型的中国人,传统的中国思维方式,他的敌人躲在暗处,背后进谗言,打小报告,搞阴谋
,他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敌人,还没拔出自己的枪,就被敌人命中了。西方的东西不能说不好
,但对于中国人来说,不能说都好,老大看那么多的西方的书,但他忘了看一个必读的中国
人的书,鲁迅的书。他没有看,也就不知道鲁迅讲的一种对付中国小人的战术——横站(战
),这是很可惜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他的个人奋斗全都是失败。可是他还没有老哇,他才刚刚31岁。安
德列看见那棵重新发芽的橡树,就说31岁不算老,生活从31岁开始呀。老大躺在床上,
定定地看着窗外那棵长在岩壁上的黄桷树,那么小的一棵黄桷树,根都裸露在石头的表面,
青筋直暴,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