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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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地看着窗外那棵长在岩壁上的黄桷树,那么小的一棵黄桷树,根都裸露在石头的表面,
青筋直暴,可是它不管自己悬在半空中,牢牢地把身子贴在石头上,拼命地把根须往堡坎缝
里钻,它悬空伸出那满是分枝的手,托着与小身子不相称的椭圆型树叶要去与遮避它的树木
、房舍、山岭争空气,争阳光。
这样的黄桷树,大大小小,满山城旮旮旯旯儿都是,不管有土没土,水多水少,都能成
活,并绿盖成荫。它是山城人的魂。以它命名的街道就有九龙坡的“黄桷坪”、南岸的“黄
桷垭”,它和山城的石梯坎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以至重庆人拥戴它为市树。老大看着这棵
黄桷树,他感到他内在的生命力也在不可压灭地要生长,要伸出手去接住外面的阳光,要吸
收新鲜空气。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我干嘛一定要留在市中区呢,黄桷树哪里不生根,不发芽
呢?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被姓穆的、姓罗的那种小人踩死,不如走出市中区,到郊区去开
辟自己的新天地,黄桷树在哪里都会长成大树的。
老大又有希望了,他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清理那些书籍。他好象觉得屋门的光被什么
影子遮住了,他抬起头来,小倩倚在门框看着他。
他站起身来,嘴里叫声小倩,平静地看着她微笑。你都好吗?
小倩点点头,好。走进屋里,摸摸床上的书。听说你要到郊区分厂去,都是我害了你。
我对不起你。
老大说,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积下的恩怨也太多了。其实我早
该走的,就是心里舍不下你。现在好了,你也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小倩说,也是我软弱,经不起爸妈的哀求,经不起穆向东两口子的游说。我好悔哟,心
里好苦哟。她呜呜地哭起来。
老大把她揽在身前,拍着她的肩头,为她拭去眼泪。别这样折磨自己。你看我不是好好
的吗?我们都要好好地活,只是你以后要自己多长个心眼,不要受你那大伯子的利用,那人
心术不正。还有就是罗开全是个亡命徒,霸道,小时候在我们红房子都是打架出了名的。你
时时注意保护自己,不要挨他的拳头。
小倩点点头。
老大说,那就给我笑一个,我们高高兴兴地道个别。
小倩笑了,笑得那样楚楚动人,带着几分伤感,几分清纯。老大捧起她的脸,吻了她一
下。
老大决没想到这是他和小倩的永别。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市中区,厂里就传出一个震惊
的消息,小倩被她的丈夫用菜刀砍死了。那个小时候惹是生非打架,文化革命带着小虾米抄
家,下农村提着刀偷鸡杀狗,上班吊儿浪当的罗开全,竟为了说话不顺心,一时兴起,真的
把自己新婚的妻子杀了。砍得是那样咬牙切齿,小倩身上有27道刀印。一朵鲜花被魔爪捻
碎了。
大溪沟、人和街都轰动了,红房子的崽儿,把自己的老婆杀了!罗妈一向仗势,耀武扬
威的,这下儿子杀了人,她象个扎了眼的气球,一下子瘪气了。但她马上又一跳而起,披头
散发,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哭诉,想减去儿子的杀人罪。
小倩父母悔呀悔呀好悔呀,不该逼小倩结这个婚呀,她和她喜欢的老大又有什么不好呢
?前途前途,影响三代,现在连她自己都命不保了。穆向东,你做的好媒,你把我们的小倩
害了呀,你把我们老两口坑了呀。决不让步,决不私了,坚决要求严惩杀人凶手,杀人要抵
命!
穆向东被小倩父母的气势吓住了,他不敢再掺乎了,他自己的宝座都摇摇欲坠,厂里要
起用那些老大学生了。归根结底说来,他是以工代干进入革委会的呀,现在革委会就要寿终
就寝了,他也得下台了。他对舅子的命案,再也帮不了忙了。
案子拖了大半年,罗开全给汽车押到小龙坎转弯的岩壁前枪毙了,那里是专门枪毙人的
。回过头来,十分钟的时间,汽车就把尸体拖到石桥铺火葬场烧了。
老大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他所有的爱与痛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心室的一角,
不去动它,任谁也动不了了。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谁给他说对象,他说他的对象
在火星上。
第八章 出走
老大坐在李家沱江边,望着长江水出神。涨水了,长江把两岸的河滩都吞没了,江面辽
阔.江水翻着黄浪,浊浪滚滚,气势汹涌地向下游奔去。大自然在充分显示它的威力,发着
它的大脾气。
李家沱分厂比老大待了十多年的厂还要小,只有一百来人。离开市区到郊区,是老大自
己的选择,他鼓起劲,还想重振旗鼓。
他该怎样去重振旗鼓呢?望着江水,他脑子里响起了毛主席的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
去……”。他对毛主席搞文化革命是有很大的看法的,他自己深受其害,但他特别喜欢毛主
席的诗词,气魄大,雄心壮,是伟人之作。由毛主席的诗词,他脑子里又出现了一段毛主席
的语录:“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
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不禁念出了声,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老是想着去接近领
导,去出谋划策。既然领导不需要我,我干嘛要去巴结领导呢?一个人活着,是要为社会的
文明进步做成一两件事,也就足也。不能为领导做事,为群众做事也是好的,我活着总得有
人需要我呀,我得把我的智慧与别人共享。对,就从这里做起,长江为证,我没有什么私利
可图,我只是不想枉活一世。
他转身爬上了回厂的石梯坎,身后的长江在笑,在跳,好象在说,我为证。
老大不再接近领导,连说话都不多,碰上了只是点个头,微微一笑。他去和工人亲近。
哪个工人有疑难问题不得解决,老大就去帮着出主意,仿佛他是民间智多星和及时雨。回到
家里,老大谈起他的那些小谋略、小胜利和给领导的难堪,又不得不照办的事情,总是沾沾
自喜。
工人拥戴老大当工会主席,老大没有谦让,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好象他当工会主席是理
所当然的事情。分厂上报公司,公司不批,说老大文化革命有问题,要批,只能批工会副主
席。副的就副的,只要对别人有用,只要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老大不在乎当副主席。他还
颇有点阿Q精神和奉献气度。工厂哪里有困难,老大就出现在那里。他很少回家,一天到晚
比厂长还忙,好象他才是真正的人民公仆一样。
老大皮鞋擦得铮亮,穿着笔挺的西装,腰板挺得直直的,除了他装疯的时候,老大始终
都是很注意仪表修饰的。他在公司大院里遛达,他到得太早,开会的代表都还没有到呢。他
笑了。他太兴奋了,今天,他作为分厂代表,到公司参加先代会了。天气多么晴朗,太阳多
么暖人,他抬头向天,那么细眯着眼睛,摇晃着小平头,去感受阳光的照耀。他低下头来,
跺跺地,啪啪响,多么坚实。这是一点不假的,他是先进代表,正站在公司的院子里,头一
回做主人。他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蹲门廊,在这里被人五花大绑,送
进精神病医院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就不要去想了。要有伟人的胸怀,把那些痛心的往事都
一挥而去。他这么想着,真的那么一挥手,他看着自己的动作又一次笑了。他的生活已经露
出了曙光,他要迎上去。他就这么转悠着,想着,拍着手里拿的杂志,忘了身外人和事。
从老大跨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眼光跟着他转悠。这个人是
公司医务所的何医生,据说他把老所长整下去了,如今做了所长。当年老大找老所长开病假
条,他在旁边说风凉话,没病装病,有再多的假条也不行,只有乖乖地去防空洞工厂,赖在
城里不行。
老大听着,不往耳朵里钻,不搭理他。
何医生守在老所长身边不走,在那里说了又说。老大烦了,“口袋里装茄子——叽叽咕
咕”,你有完没完,我没找你。
你没找我跑到医务所来,影响了我的工作,你出去,滚出去!
哇!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就这样出口伤人,修养还没有他老大高!老大一把抓住
了何医生的衣领,你说话干净点。
你打人。
老所长忙起身劝开,冷静点,都冷静点。
老大放下何医生,谁打你,打你还脏了我的手。
老大知道,不能动怒,不利于解决问题。他又态度和蔼地去和老所长说话。
何医生在旁边气得鼻子哼哼的,有对老大的气,有对老所长的气。这种人,轰出去得了
,还跟他解释什么?
这一抓之仇,何医生没有忘怀,他从老大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就引发了宿怨。居然
还那么得意地看天跺地,目中无人,好象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何医生按捺不住,走下院子
,来到老大面前。老大没有反应过来,微笑地点个头,又自看自的了。
何医生象当年喝斥老大那样厉声说道,不在厂里好好上班,跑来干什么?还是文化革命
呀,还可以抢饭吃呀?
老大一听,火了,怎么这样说话?谁来抢饭了,我代表分厂工会来开会,你别搞错了。
收起你那副左派腔调。
我左派?你又跑来捣什么蛋,你这个疯子!
"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老大一声怒吼,谁是疯子?他又一把抓住了何医生的衣
领。
何医生恼羞成怒,大声喊,疯子打人,来人呀,把捣乱的疯子赶出去!
来了几个值勤人员,在何医生的指挥下,硬把老大往外拖。老大大声申辩,我是来开会
的,不是疯子!
就象当年老大拼命挣扎不愿去精神病医院一样,现在他也拼命挣扎,不愿被人拖出会场
。值勤人员犹豫了,回头看何医生,究竟是不是疯子,穿得那么整齐?何医生手一挥,是疯
子捣乱,拖出去!
医生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他说是疯子,就是在给人诊断下结论,必是疯子无疑。没有临
床诊断,是不能轻易说人是疯子的。当年的老所长,感到拿不稳,不敢给老大戴上精神病的
帽子。如今的新所长,在事隔多年后说老大是疯子,那总是有依据的了,他比老所长强,他
是党员。既有医生的判断,又有党性的保证,老大被拖出去了。他摔倒在地上。笔记本抛到
一边,西装沾满泥土,扣子拉掉了。
老大从地上爬起来,绕到会堂背后刷掉身上的泥土。他一辈子痴迷知识分子,这次他看
到了知识分子的丑恶面,他不再痴迷了吗?人的素质的高低,不完全是以文化的高低来决定
的呀。“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三千,怪相八百”。
开会了,老大悄悄从后门进入会场,端坐在大会场的最后排。他还得把先代会的精神带
回厂里去,他必须忍辱负重,实现他的“长江为证”的承诺。
老大被何医生拖出会场的事当天就传回了分厂,连同老大文化革命隔离审查和进精神病
医院的事,分厂也传开了。原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是这个样呀!如果传闻是假的,老大怎么不
去找领导平反,干吗要为大家忙乎呢?图个啥?如果传闻是真的,那这个工会主席就有很深
的城府,他那么积极为大家办事,就是有企图的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百姓肚里撑草鞋”,老大把他受辱的事象踏灭一堆烟火一样,从心
中抹去。他老大的活动天地在分厂,不在公司。老大振作精神,跨过长江,回到分厂,一本
正经地向领导汇报先代会精神,召集工会委员开会,布置任务。
人们把他的这个举动,概括为一个“怪”字。世上竟有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好象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由“怪”生“怕”,大家开始疏远老大,找这个“怪
人”办事的人少了。
积极了有问题,不积极也有问题。老大陷入了一个悖论的怪圈,他真正不知所措了。好
在他还有书。老大又一头扎进书里。这次看的全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
星移斗转,老大把他的讲坛摆到红房子来了。这回讲的是:中国的出路在搞市场经济,
中国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老大的固定听众有一个是提前退休的车工杨老头,党员,他和罗妈一唱一合,常常蹑手
蹑脚地在张家门前走来走去,看张家老汉是不是偷了工厂的材料在家干私活。亦琼还记得小
时候家里的铝锅烧漏了,父亲确实用工厂的下脚料在家补锅。他让亦琼在门口看书,给他放
哨。杨老头听见楼这头有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亦琼见了,忙告诉在屋
里忙乎的父亲。父亲不敲了。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见亦琼自顾自看书,父亲在屋里卷叶子
烟,没人理他,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了。等他前脚走,父亲又敲起来了。杨老头又转回身往
张家走来。父亲只好再次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了。那一次搞得很讨厌,铝锅补了半天也没补好
,母亲着急,还得用它来煮饭呢。这杨老头,亦琼全家都不喜欢,就老大看得起他,可以说
上几句国家大事。
另一个是隔壁子扫街的工人,酒鬼王老汉。这家人很霉,王家妈迷信,有点钱就去买只
大公鸡,请端公到家里来跳神,一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叫隔壁也不得清静。大儿手脚不干净
,专偷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卖了乱花。王家妈被儿子偷怕了,只好把家里的被面床单都放
到亦琼家来。母亲替王家保管,但不敢声张,怕把王老大惹恼了,也偷起邻居来。小儿不偷
,象王老汉一样喝酒,有时两父子发起酒疯来,就“鸡公打架——立起毛毛鼓”。小女跟街
上的妖精学,和男孩鬼混,因她幼年时得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王家妈绝望了,硬把孩子拽
给母亲,要母亲救她一命。母亲可怜孩子,就一口汤一口水地喂她,居然把她带活了。带了
两年,王家拿不起保姆费,母亲就说算了,她积个德。王家女长大了,王家父母常对女儿念
叨母亲的救命之恩。母亲和亦琼姐妹见王家女妖妖精精的样,时不时要说她两句。
第三个听众是在亦琼家楼上的一个青工。这家人有七兄弟,老汉是卖肉的,妈也做临时
工,还有一个老家婆,一家十口人吃饭,也够父母操心的了。全是些男孩,没人管得了,半
夜拉尿不上走廊中端的公共厕所,就站上窗台,朝窗外楼下拉。一个接一个,象自来水龙头
一样,哗啦啦往下冲。亦琼家里不敢开窗,朝楼上喊,楼上的,怎么搞起的,又往楼下屙尿
!喊也没用,照样拉,一个晚上睡觉不得清静。
再有就是四楼的一个青工,父亲是肥料站的工人,哥哥黑娃在文化革命武斗中攻打市委
招待所给打死了。
还有一个听众是老大的社会朋友,是个石油工人,说话口吃,留一撮小胡子,常年待在
城里,不愿回油田。亦琼见不得这个留日本鬼子小胡子的人,听他说话更痛苦,结巴得让人
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