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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红房子-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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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众,老大的讲坛就摆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听众听得懂他讲的,或者对
他讲的感兴趣。你想老大每次都准备了盖碗茶和香烟招待听众,社会朋友来了,还备几样小
菜。有吃有喝有抽,免费招待,烟酒茶齐全,那就坐在那里随你讲什么吧,比坐茶馆还舒服
。烟客在那里使劲抽,老大在那里起劲讲,一个屋子烟雾腾腾。父亲从来不信老大讲的那一
套,他不抽香烟,所以根本不进吃饭这间房。母亲有鼻炎,闻不得烟子,她端个小板凳坐到
门外去打瞌睡。常到半夜,茶喝完了,烟抽尽了,菜吃光了,烟客起身了。连说老大讲得好
,下次再来。老大两手拍着邻居的肩膀,连说,好好好,下次再来。

    母亲从瞌睡中惊醒,进屋收拾屋子。只见杯盘筷子横七竖八摆一桌子,烟缸墨水盒装满
烟头,满地胡豆壳。

    母亲说,老大,“挣钱象针挑沙,用钱象水冲沙”,你何必把你的工资都拿来给别人吃
喝了?

    老大说,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关系,你有个事,别人也好帮你。

    母亲说,我看你那些朋友是“高粱杆做门闩——滑的(靠不住)”,你生病的时候,谁
来过问你了,还不是靠妈老汉。你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有搞好,说那么多国家出路有什么用?
“风箱做枕头——空(响)想”,“抱鸡母(无蛋母鸡)抓糠壳——空事”。还是好好想想
自己的事,“糠壳做枕头——上半夜响(想)别人,下半夜响(想)自己”。好好安个家,
我给你带孩子。你看你没安家,弟妹也没有安家,“一个和尚疯了,一庙和尚都跟着疯了”
。你要带个头。人终究要安家,不然心是飘的,“池塘里的浮萍——生不到根”。

    老大说,妈妈,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弟妹会安家的,张家不会断后的。

    有时候,老大还没回家,邻居就来问,张师母,老大回来了没有?巴巴儿是想抽那不要
钱的烟。老大也意识到他的听众是冲他的招待来的,只要有烟,哪怕坐到半夜也是不走的。
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还是把他的招待维持下去。

    一次亦琼回家,见吃饭的屋坐了一屋人,烟雾缭绕。她到另一间房去了。一会儿,老大
进来说,今天来了几个朋友,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切点香肠来。亦琼正看自己的书,随口应
着好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大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屋叫,亦琼,没有菜了,帮我切点香肠来。

    亦琼应声来到吃饭屋,打开碗柜拿香肠。哪有香肠,碗柜空空的。亦琼问,香肠呢,你
要我切的香肠呢?

    老大说,不是在门后面挂起吗?

    亦琼说,那是生的,没有煮,怎么吃?

    老大说,什么,还要煮?我还以为就这样切了吃哩!

    众人哄笑,你老大,真是不当家,连香肠要煮熟了吃都不知道!

    老大说,我看菜吃完了,想添点菜。还要煮就算了,下次再煮。

    老大送走客人,来到亦琼这间房,很兴奋地说,你今天配合得很好,表演得很成功,就
象真的一样。

    亦琼一惊,什么配合?什么表演?

    老大说,就是切香肠的事呀。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原来你把我耍了,你是知道香肠不能生吃的呀。

    老大说,哥哥看了那么多书,就那么傻,连米是哪儿来的,香肠是生吃还是熟吃都不知
道?

    亦琼说,你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老大说,一群酒肉朋友,我懒得把他们伺候得那么好!

    亦琼说,你不愿招待就算了,干嘛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呢。你休想要我再帮你做什
么事。

    老大讪讪地说,我也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你读了书就变了,不认哥哥了。

    亦琼说,我没有不认你,你做事总得让人接受,你那样哄人,叫我怎么接受?

    老大讨个没趣,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跟你说了。气愤愤地出门了。

    以后老大给烟客准备的烟酒茶少了,烟客也就不来了,老大的讲坛垮了,他也就不讲了
。只有隔壁的王老汉,始终都帮张家的忙。父亲不喝酒,母亲常把酒票送给他。

    家里风平浪静了,老大又掉过头来为自己的事折腾了。他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光,看
到了经济管理学必将成为热门学科,毅然拿出当年防空洞工厂补发给他的病假工资,到重庆
大学报名自费学经济管理。他有个愿望,学成后,离开分厂,离开公司,甚至离开家,到别
的行业去工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单位坚决不同意老大去自费读书,不许脱产,不给出具单
位证明。

    老大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我自费学,为什么不行?

    学管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学的。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学?

    我们不需要经济管理的人才,所以就不能出具证明。如果需要,我们会公派,不用你自
费。

    我可以学了去别的单位,不会挤占公司的位置。

    那不行,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我们就不能同意。

    公司早对老大是“后阳沟看竹叶——越看越深沉”,任老大“说齐天,触齐地”,就是
不同意。

    学校把老大交的一千元学费退给他了。说很抱歉,他们只收单位选派的公费生和推荐的
自费生。

    老大35岁了,早已超过正常的考大学年龄,读自费生,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学机会,但
这条路也走不通。老大拿着钱,仰天长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却没有用武之地!他泪
流满面,把这笔送不出去的血泪钱存进了银行。

    1984年6月,老大在家休病假,回单位后发现他的床没有了。宿舍放的是别人的东
西。一打听,说是来了新的干部,没有住处,领导就叫人把老大的床搬到堆废物的防空洞去
了。又是防空洞,老大听了心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晚,老大没有去防空洞他
的床位住,他忌讳那个地方。老大在车间的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烧不止。

    老大开了吃药回家,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他翻阅那本叔本华的大书,《作为意志和表
象的世界》,极力思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书中说,人生充满痛苦,这
是符合他的实际的。出路在于禁欲,这,他也做到了,37岁了,连老婆都没有讨。怎么还
是不能解脱呢?慢慢慢,还有涅磐,自觉死亡,这可是他没有做到,也不愿做的。“宁愿世
上挨,不愿土头埋”,他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呢。他随手在书上写下杜甫《蜀相》诗中的两句
名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大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喃喃叫着:老大,老大,你的抱负实现不了,是不是也要自觉
死亡呢?这可得好好想想。"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大多么希望这时能有
人来看他啊,他就可以有人商量了,就能决定自己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了。他凝视着窗外通
观音岩的石梯坎,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指望着有人来看他。可是事情往往是越是在需要人
来的时候,越是没有人来,他的朋友没有来,他的弟妹没有来,甚至连过路的人都没有一个
。只有那些先哲的幽灵围绕着他。叔本华的面容是那样愁苦,哈姆莱特的精灵是那样踌躇,
拿破仑早已死在他身体内部的滑铁卢,项羽、刘邦,以及那威振一时的三国英雄,都早已被
历史尘封。世事成败转头空……

    老大合上了书。

    他回到李家沱分厂,到防空洞里去清理他的东西。这个防空洞,比当年关他的那个洞子
要小,象个老鼠洞,除了洞门有光亮以外,里面黑黢黢的。顶上的渗水滴到老大脖子里,冰
凉冰凉的。老大一惊,一缩脖子转过身,抬头往石壁顶看,上面是青苔和密密麻麻的小水珠
,它们往一个地方聚成大水滴,水滴在顶上挂不住了,就“啪”的一声掉下来。地狱囚室,
老大脑子里又出现了十五年前的情景,他又进防空洞了。他想起他被关在防空洞里,象只瞎
眼蝙蝠一样扑腾,他四面碰壁,始终飞不出去,找不到那块充满阳光,充满自由,可以随心
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实验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地方。他飞了十多年,还是在防空洞里,
他的前景就象这封闭的洞子一样,也是黑黢黢的,没有希望,没有光。

    洞外的一抹光照在洞里,但是洞里的黑暗却不接受光。他把手在洞壁上摸索,在黑暗中
行走,没有亮光。他在这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完全靠自己的信心来生活,他期待着走出防空
洞的一天。可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作了种种努力,种种挣扎,结局却是一步步下跌、下跌、
下跌,他又跌到了这防空洞的黑暗中,他凭信心发出的光熄灭了,他心中的黑暗再也没有光
来驱散。

    他打开箱子,面上是一条粉红色的丝巾,他拿起它,手直颤抖,他的爱人早已离开了人
间,他连为她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把头伏在丝巾上,只有在坟墓里他
才能再见到他的爱人。现在他已经来到坟墓。他揩去脸上的泪水,把箱子底下的那些照片,
那些串起他一生历史的照片都一一拿出来放在纱巾里。他用爱人的纱巾把他一生的历史包好
,放进了随身的黄色挎包。只有这纱巾、这照片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别的都不重要了。现
在他把这生命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就要上路了。

    他背着挎包,穿过毛纺厂下到长江边,沿着江边经水轮机厂来到李家沱渡口,他站在渡
口,最后看一眼长江。人们常把长江、黄河称为母亲河,可是这母亲河养育了长江人,却并
不管人间的是非成毁悲欢离合。六月的江水平静地在脚下流淌,没有浪花,没有歌唱,它不
愿意再诉说那“我为证”的豪情,掀起滚滚黄浪。证明了又怎么样,人间的身前身后事,它
见得太多太多了。

    过了长江,他爬上九龙坡铁路,穿过五七货场,顺着铁轨往菜园坝方向走。这铁路,是
重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动脉,它曾载着老大出去寻找真理,寻找人生的意义,跑遍了大江南
北。他怀着得道的心情回到重庆,要把他的抱负实施,他失败了。他踩着满是油污,颜色发
黑的枕木,一步一步跨,多少有些机械,更大的步伐他迈不动了。火车在身后长啸,车头冒
着巨大的浓烟,驶过来了。他本能地往兜子背隧道壁上一靠,火车震动着路基、铁轨,轰隆
隆地开过去了,他仍然靠在隧道壁上,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睡到铁轨上去。一个心中没有光的
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他走到菜园坝火车站,象个刚到重庆城的流浪汉一样,四处张望。眼前王家坡山头挡住
了视线,下半城的路沿长江通朝天门,不,他不再走长江了。他刚从长江来,他要去看嘉陵
江。他没有坐缆车爬上两路口的山头,而是穿过菜园坝隧道走到牛角沱,他今天是安心要走
路的,他象个盲人一样,在穿越他心中黑暗的隧道。他来到嘉陵江大桥,在桥栏边走来走去
,轮船在桥墩下通过,江边已经没有拉船的纤夫了,小时候拉船,他常在这一带跑的。为了
大船好过,江中的暗礁,早已被清除炸掉,江水在桥下流得很欢畅,争先恐后地往桥墩下钻
。他从没想过要在这里跳江。

    他从桥头的小路下到江边,顺着下游往大溪沟走。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真是太熟悉
了,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哪里有个滩,哪里有块礁。他来到四维桥河边,一片光漠漠的沙
滩,连片菜叶都没有,这里早不做蔬菜水果码头了。过去挑桔子的地方在哪里呢,他在原地
转着圈寻找,就象当年他挑着箩筐在浓雾中转圈一样。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是囤船
,哪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化不开的浓雾罩住了他的双眼,包裹了他的心。要有太阳雾才能散
,他等了十五年的太阳都没有出来,其实它就要出来了,已经出来了,老大面临的只是黎明
前的黑暗,浓雾散了必是一个大晴天。1984年的神州大地已经擂起了开放的鼓点,可是
老大对它已经无动于衷了。那鼓声是敲给别人听的,那太阳也不是给他出的。当太阳出来的
时候,他已经跨进地狱的门,到了黑暗的中心。

    老大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河沙又往大溪沟水厂那边的轮渡码头去。他从河滩爬上
岩壁上的碉堡,盘腿坐在碉堡的平顶上。碉堡是抗战时候修的,白色的石头堡垒经过几十年
的风雨还是完好无损。它早已失去了警卫的功能,纯粹是嘉陵江历史的见证。它的两个了望
孔始终看着江水,它目睹了红房子儿女背着菜筐,拉着纤绳,顶着红色游泳衣裤从它下面走
过,而后又看见他们穿着工作服,急急忙忙去上班,还看见了老大和小倩每次都到这里来散
步,过轮渡。

    老大俯视着脚下沙滩来来去去乘轮渡过江的行人,他们是那样悠闲与平静,不时张开手
臂在石滩上跳,免得鞋子进了泥沙打湿水。他们是那样的轻松,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还不
停地与同行的人叽叽呱呱说着话,他们不象有痛苦的人。《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最幸
福。老大心里充满痛苦,只在他的头脑太复杂。他不安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小工人,不甘心消
失在芸芸众生中。母亲早生了他30年,他要超前地把30年后的思想都变为现实。他是一
个理想主义的梦想家,他太不合时宜。他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一杆矛枪要去实现他的理想
,他的种种努力不被社会承认,不为人们重视,人们嘲笑他是疯子。世界的荒谬使他的献身
行动成为一种受苦难的悲剧。

    一声汽笛,打破了老大的沉思,他从碉堡上爬下来,下到沙滩,踏上了过轮渡的跳板。
他扶着船舷,看着船尾吐出来的白浪,象是两道犁沟一样,犁头横江犁过去,白花花的犁沟
不断在江面涌起,荡漾开去,又被江水抹平了,而他心中的犁沟却是永远也抹不平的。船在
江北靠岸了,他沿着刘家台河滩往上游走,来到了他和小倩筑堤坝、打水漂漂的礁石滩。他
弓着腰,在礁石上慢慢找,终于找到那个堤坝了,水早就干了,堤坝缺了一个角。他找来石
头、泥沙,细心地把那个堤坝补好,而后看着它出神。小倩走来了,抚摸着他的肩头,他抬
起头来,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形。她是在另一个世界呀。她说她好想还和他一
起亲手来筑这个堤坝呀,她好悔哟,她不该被政治利益所引诱,想着可以沾穆家的光。她死
得冤呀。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见面哟。

    人鬼情未了,老大拍着肩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别难过,别难过,我就是来和你见面的,
你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姑娘,我什么时候都是只爱着你的。他缓缓地打开挎包,拿出红头
巾,把里面的照片又放回挎包。他用双手展开那张四四方方的纱巾,要给小倩看。他在武汉
买来要送给她的,还没送出手,小倩就结婚了。他不能再送了,不要给小倩惹家庭麻烦。可
是小倩还一次都没见过呢。现在看吧,我提高一点,你看吧。他把纱巾高高地举起,抬起头
要小倩看。透过粉红色的细纱纹,他看见嘉陵江水一片红色,小倩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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