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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红房子-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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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小倩看。透过粉红色的细纱纹,他看见嘉陵江水一片红色,小倩一身红霞,婀婀娜娜向他
走来,这是他的新娘。他赶快放下罩在眼前的头巾,好把他的新娘看清楚一点。小倩不见了
,江水碧波粼粼,象万把梭子一样不停地穿梭。他四处张望,礁石滩上除了他坐在那里,没
有一个人。小倩的身影远去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把纱巾点着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看着缕缕青烟在空中飘扬
,红纱巾在火光中卷曲着烧焦的身子,不断上爬,化成灰了,老大双泪长流,点点滴滴掉进
灰烬中。想当年,他和小倩在这里谈抱负,谈志向。世事变迁,山川依旧,他老大一事无成
,连自己的爱人都没能保护住。枉做五尺男儿!他匍匐在修补的堤坝上恸哭,嘉陵江水带走
了他的哭声。

    他捧着纱巾的灰烬,走下滩头,张开手,灰烬从指缝中飘落到江中。他坐在岩石边,打
开挎包,从里面拿出照片。这是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
片,这些照片,老大曾象珍宝一样爱惜,他拿回家去,一张一张讲给弟妹听,这是在广州照
的,那是在上海照的。每个地方都照一张,连起来就是一个人的足迹。什么事都会被时间淡
忘,唯有照片,是一生的记忆,终身难忘。

    老大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感慨万千,它们唤起了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全是苦痛与失败
。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处境步步下跌,一直跌到床铺被搬进防空洞。他痴痴地看着那张
在广西南宁照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是个地道的流浪汉。他想起了那个偷越国境的大学生,他
现在在国外怎么样了呢?要是当时他跟他一块走了,他现在又会怎样呢?无论怎么说,他也
会比在国内混得好哇。可是他没有走,他舍不下他的父母,未成年的弟妹,他对他的前程还
有希望和幻想。这个喜怒无常的世界,容不得他来实行他的理想。什么都不用说了,没有后
悔药卖。当年他没走,他丢不下父母弟妹。现在他的弟妹都大了,不需要他的照顾了,父母
也还不是很老,他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他们了。这个世界没有给他真正的快乐,他和这个社
会那样格格不入,留下这些照片又有什么价值呢?他漫不经心地撕着照片,把它们撒入江中
。碎片在水面上漂漂浮浮往下流,不多几个白浪,便把它们卷入水中,沉下不见了。

    太阳下山了,夕阳映在绿色的江面上,敷上了一层彩色,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
的,它要给老大的心祭披金盖银。老大站起身,提着空挎包,往刘家台轮渡走去。

    老大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罢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把它交给母亲说,我不
在厂,存折放在厂里不安全,还是妈妈保管好。那个存折,他已经换来变去,改了多少次存
款期限了,全是跟着存款利息跑。怎么从三年期变为一年期,又从一年变为三个月,三个月
转为两年,从中赚利息的差额。他在家里给邻居讲存款诀窍,讲得津津有味,说银行的人说
,没见过这样精的存户,他该到银行工作。他叹口气,哎,我能做的工作太多了,就是没人
让我做。亦琼听着不以为然,认为哥哥是个注重蝇头小利的人,尽打经济算盘。这回,他把
存折转为最大的存款年限八年期,交给母亲。

    母亲赞同说,一个单身汉把存折放宿舍,是不安全,妈妈保管,你一百个放心,你每月
给我的零用钱,妈都没用,全用你的名字存起的。

    老大说,存它干嘛,想用就用,妈妈的恩情债,儿女一辈子也还不清。

    母亲说,“养儿不算米饭钱,要还哪能还得清”?只要你们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大说,我这个存折上的钱是准备给你和爸急用的。你也不要太节约,把平时的零用钱
都存起来。

    母亲说,我有公家的烧埋费,不用你们的钱,你留着安家用。

    老大说,好好好,我安家用。先放你那儿吧。

    他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他倒头便睡了。

    这天是1984年6月30日,星期六,老大一觉睡到大天亮。该办的事,他都办了,
就还有带妈妈出去逛街了。大妹小弟带父母去过北京、桂林,他连带母亲到解放碑都没去过
呢。刚刚时兴黑白电视的时候,邻居家买了一台12寸的,母亲总是戴着两副眼镜在自家门
口,靠着小板凳往里看。邻居要她到屋里看,她说什么也不进去,我只是随便瞅瞅,并不认
真看的。她是个不串门的人。老大回家看见了,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到解放碑买回一台电视
机。喜得母亲摸着电视机直惊奇,就这么个箱箱,里面关了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呀!母亲总
夸她的大儿孝顺,给弟妹带了好头,可老大总觉得欠着母亲的。

    他对母亲说,妈妈你一天到晚在家辛苦,我还没有带你去逛过城,今天我们进城,就在
外面吃午饭吧。

    母亲说,难得你有这个好兴致,咱们娘儿俩就去进城吧。

    老大带母亲在大溪沟车站乘车,经过黄花园、一号桥,在临江门下车了。老大牵着母亲
的手走,他身材高大,母亲矮他一个头,喜洋洋地由儿子牵着。在城里,还很难看见一个大
男儿和老母亲手牵手走路的。老大自自然然地牵着母亲,不时弯下身子和母亲说话。过了临
江门的马路,进解放碑的路口是家老字号的重庆小吃“川北凉粉”,十多平米的店堂,塞满
了吃凉粉的人,屋里装不下,门外的街上也是端着碗的人。一个个嘴巴吃得红鲜鲜的,张着
嘴巴哈气,辣。老大停下来,对母亲说,我们也去买两碗来吃。

    母亲说,刚出门就要吃,还一点不饿呢。在街上吃着也不好看。

    老大说,吃小吃哪里是要饿了才吃呢,没有熟人看见,不怕人笑。再说好久没吃过了,
我的口水都来了。

    母亲说,要得,要得,那就一个买一碗嘛。

    老大端着凉粉,把碗递给在路边的母亲,两人背对着行人,站在那里吃起来。母亲吃得
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吸口水声,太辣。老大看着母亲的样子直乐,好吃吧。母亲连说,好
吃,佐料配得齐,舍得放蒜水辣椒,油都淹起了。要是加点醋就没有这么辣了。

    老大忙去夺母亲手里的碗,我去给你加点,我去给你加点。他转过身挤进店堂,拿起桌
上的醋壶壶倒。然后又挤出来笑嘻嘻地递给母亲,加了。路边等电车的乘客看着这母子俩,
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老大牵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围着解放碑的十字路口转。先是顺着江家巷到群林商场,转
出来到小什字,进大阳沟菜场,又转回到解放碑,进冠生园糖果店,三八商店,红旗棉布店
,一路吃老字号的“九园包子”、“吴抄手”、“担担面”、“醪糟汤元”。母亲说,不要
吃那么多了。老大说,难得吃一次,就都尝尝吧。母亲一路笑呵呵的,紧紧拉着儿子的手。


    老大原想给母亲买件衣服,可是老年人的衣服不好买,不是长了,就是瘦了,不是花了
,就是样式太新了。试来试去,没有一件合适,最后买了一块布料。两人又转到解放碑来了
。老大说,妈妈,歇歇吧,你也走累了。母亲就坐在解放碑下的石阶上,那里坐着很多逛城
歇气的人。

    老大拿出烟,点燃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他带母亲逛城的心愿了了。
他站在那里,仰头打量解放碑,昨天把长江嘉陵江两江三岸都走了,现在他要用最后的时间
来好好看看解放碑。解放碑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也是他心爱的家乡的一个象征。他爱他的家
乡,他爱这座碑。小时候他多么敬仰解放碑,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庄严神圣,他只想着长
大了,也要象解放碑那样有挺直的腰身,有豪迈的气概,有远大的理想。解放了,人民象解
放碑那样挺着腰板站起来了,有饭吃,有衣穿了。可是这就够了吗?这座城市从抗战胜利到
现在已经40年了,变化不大,房子还是破破烂烂的,街道还是那样狭窄拥挤,到处是纸屑
口痰,脏物满地都是,解放碑是这座破旧城市的见证。文化没有解放,经济没有解放,就是
政治,也只是半拉子解放。身为重庆人有愧呀,你解放碑名不符实呀。即使你不能低下你高
傲的头,不敢向外界报导你的贫穷与落后的真情,你也脸红一下吧。为了这个解放的梦想,
他用他的孱弱的肩膀拉过了50、60年代的贫困,他还想为他的家乡建设出一份力,为这
解放添上一匹砖瓦,你解放碑不接受他的这份盛情厚意哟,你把他抛出了你的轨道,不愿意
给他一次机会。你冷了他一颗赤诚的心。醒来吧,解放碑,听听你的儿子刺耳的批评,这离
别人才是真正爱你的!

    高大的解放碑和脚下这个理着直立式平头,身穿白色短衬衫,米色短外裤,脚上套着棕
色塑料凉鞋的年轻人对峙着,阳光沿着解放碑的碑身正好投下一条斜线,在老大和它之间划
了一条分界线,碑下是块阴凉坝,老大站在光线的亮处,浑身发着反光,他在最后的时刻也
没有得到解放碑的庇荫。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解放碑,解放碑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成还是毁,他都不在乎了。

    一片云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解放碑的大钟敲了三下,老大和解放碑之间的那道分界线
消失了,解放碑一片阴凉。它是听见了老大的批评,真的脸红了,还是要用它的粗胳膊把这
个受尽苦难的人也包容到怀里?如果是这样,它来得太晚了。那个心中一片漆黑的人,看不
见一点亮光,他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老大牵着母亲的手,回到大溪沟,他陪母亲到大溪沟裁缝店量了衣服。快到家门了,老
大对母亲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母亲叮嘱老大说,早点回家吃晚饭,外面太阳大。

    老大说,好,你放心。

    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叫,妈妈,我走了。

    母亲站在那里对他挥挥手,你走好呀。

    老大走在烈日下,背影笔笔挺挺的,那头修剪得很整齐的直立式的平头头发,在阳光下
一闪一闪地发着反光。母亲看不见他了。老大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那月,他刚满了。



 


                           第九章 寻找哥哥            


    小弟接连两天都眼皮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这么想着,
可是他连着几天都上课,教美术和别的课不一样,一上就连着上几天,上午下午都得守着学
生画画。星期六一下课,他就赶到杨家坪车站,乘车到两路口,急冲冲地从文化宫中门旁边
的石梯坎下到春森路,穿过学田湾菜场,翻过犹庄巷山坡,下到人和街,回到红房子了。

    他进门来不及放包,叫声妈,哥哥呢?

    母亲说,下午和我分手,说好早些回来吃晚饭,他没回来你倒回来了。

    小弟哦了一声,下午都在,没事。

    吃过晚饭,小弟没出门,他等哥哥回来。他随意翻书,靠着圆饭桌打起盹来。猛然惊醒
,已是晚上12点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小弟感到不妙,忙推醒也在那里陪着的妈妈,问哥
哥在家怎么样。母亲就把当天的事都说了。

    小弟一听,不好,哥哥肯定出事了。这几天我都眼皮跳,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我该
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母亲慌了,那该怎么办?

    小弟说,我现在先出去找一下,明天再找。

    小弟冲出红房子,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静静的黑夜。他顺着人和街往
学田湾菜场跑,一口气跑到牛角沱嘉陵江大桥。桥上没有逗留的行人。他从桥的这头走到那
头,不断朝桥下看,两岸的灯光映着江水,波光粼粼,一团一簇地朝下游涌。江边的大石头
黑幽幽的,看不真切东西。小弟从桥边小路溜滑到桥下,弯着身子四处瞧。只有石头和汩汩
的流水声。他摸着岸边的大石头,磕磕碰碰向下游找去……。

    7月1日,亦琼刚给学生考试了,抱着一摞试卷回到宿舍,一个不认识的理科学生带来
小弟的条子。上面写:速回家,找哥哥。

    亦琼一下子心慌慌的,问送条子的人,知道些什么情况。

    那学生说,我正在牛角沱长途汽车站候车,准备返校。见你弟弟在那里挨个问,有人到
北碚大学的吗?我见他焦急的样,就说我要到。他就托我带这个条子找教工宿舍的亦琼老师
,说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我一到校就找你。别的情况他就不知了。

    送走学生,亦琼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东西,提着挎包就去找室主任周老师请假。她和
周老师早在她读大学时就认识了,她对他无话不说。她把哥哥的事告诉他了,要他不要告诉
别人。

    老头子一听,学校的事你就先别管了,卷子交给我,我替你改好了,找人要紧。

    亦琼从学校后门出来,穿过石崖峡口,直奔汽车站。哥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有好些
日子没回家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他在院子里带小弟的孩子玩。但愿哥哥只是到哪个
熟人朋友那里去走走,但愿哥哥现在已经回家了……



    亦琼三步并着两步,跨进了红房子。家里只有爸妈在。母亲一见亦琼,就哭起来,老大
失踪了。父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忍着没有掉下泪。亦琼忙安慰母亲,别急,我们再好好找
。小弟已去向单位报告了。小妹去那些熟人家打问,都说老大没去,好久没见了。

    小弟回来后,亦琼和小弟陪着母亲去七星岗公司反映情况。母亲对着领导,诉说老大的
苦水,泣不成声。亦琼和小弟都陪着母亲流泪。公司同意马上登报找人。给长江下游唐家沱
捞尸处联系辨认死尸。

    亦琼回到家找哥哥的照片,准备登报用。竟然找不到哥哥的照片。她心里很震惊,怎么
哥哥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她把所有的抽屉都倒出来找,终于在父母那本《学文化字典》里
找到一张哥哥的登记相,赶快拿去公司了。

    亦琼和小弟一道,带着手电筒去红房子附近的几个防空洞找。在那些潮湿、黑暗、空气
浑浊的防空洞里,亦琼摸索着往前走,心里想,哥哥当年关防空洞是怎样过的哟!住在这样
的洞子里,心都会长出青苔。

    亦琼和小弟又跑到火车站,在珊瑚坝找。长江中间的这块陆地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岛,很
平展的一块平坝,把长江水分成了两股。流过了坝子,两股水才又合为一股。解放前,珊瑚
坝做过飞机场,飞机跑道的印子依然可见。小时候亦琼和红房子的小孩到这里来捡过铁瓜子
和圆铁片,当玩具玩。母亲到这里来筛河沙。如今上面搭着大大小小的棚子,住着人家。珊
瑚坝上藏不住人。

    两人上得岸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室看。候车室是个平房大棚子,屋梁上隔着简易的天花
板,天太热,候车室里装上了电扇。可是天花板是层薄木板,挂不住电扇,得把电扇直接挂
到屋梁上。因此在挂电扇的地方,天花板都被打破了一个大洞,洞里的梁上挂着电扇。一个
候车室的天花板上都是些破损得不规整的洞,洞里挂着电扇,好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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