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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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毕业生不用再作任何考察,我们要,越快越好,不然别的学校会抢走的。他亲自去找学
校办理回函,亦琼也就这样被周老师挖来了。
周老师是50年代初期外语系毕业的,搞俄苏文学。后来中苏关系破裂了,俄语不吃香
了,他转到中文系搞欧美文学,到吴宓先生门下求教。
吴先生早年毕业于清华学校,25岁到美国哈佛大学留学,获得硕士学位。1921年
归国,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主持国学研究院,主编《学衡》杂志,成为中国近现代文化史
上的重要流派学衡派的代表人物。1949年国民党撤离陪都重庆的前夕,台湾大学校长傅
斯年和教育部的人找到他,动员他去台湾,他拒绝了。也不接受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的聘请
,“父母之邦,不可弃也!”
1949年11月30日,在白公馆、渣滓洞大屠杀的第三天,重庆解放了。解放军经
江北,过嘉陵江,同由长江破浪而上的登陆艇汇合朝天门码头,浩浩荡荡的入城式开始了。
重庆人民夹道欢迎,欢呼声震撼山城。下午两点,在重庆大学团结广场,全市高等院校师生
举行共庆解放大会,吴先生参加了。他没有回到北京清华大学,却留在了重庆,从1950
年起,在北碚的大学任教授,先后执教于外语、历史、中文系,而大部分时间在中文系,度
过了他一生中的最后28年。这最后28年,他在学校一直受到冷落。因他重国学,尊孔孟
,用古文写诗词文章,因此说他反今学,反白话文运动、反鲁迅;解放后他不主张汉字简化
、拼音化,说这样不能保存古典文化,因此说他反对文字改革;文化革命时,他反对废除古
典文物书籍,反对打砸抢,反对批孔孟,因此说他反对文化革命,被打成牛鬼蛇神、反动学
术权威、顽固不化分子,被罚劳动改造,每月只发几十元的生活费。他是个极其慷慨,急公
好义,助危济困的人,凡有落难的亲友学生都尽力帮助,因此说他同情包庇地富反坏子女。
学校迁到农村,在梁平平锦铺,他被两个学生抓去陪斗,学生捉住他的双肩飞奔急走,他倒
地跌断了两个膝盖,被拖到了批斗现场。从此他成了跛足。1977年,他向学校提出申请
回陕西老家投靠亲友。学校同意了,他回去不到半年,饿死在老家的窑洞里,终年84岁。
吴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因首倡比较文学研究且富有成果而被尊奉为中国比较文
学研究的先驱和奠基人;因执教过多所著名大学且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杰出人才而被公认为教
育家;因对古典名著《红楼梦》独特的感悟、理解和诠释而领有“红学家”的一席之地;因
创作了不少尚侠任气又温宛情浓的诗词华章而拥有诗人的桂冠。周老师一直敬仰吴先生的贤
者德操,学人风范,他在文化革命中对批判吴先生从不发言。不但不批判,反而背后说怪话
,30年代的学术之争,有什么大不了的,鲁迅也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要是活在今天,
保不准要当头号大右派,头号反动学术权威。
周老师的言论也受到了批判,原准备下放农村,但靠着他的妻子殷老师的八方周旋,周
老师被罚到了图书馆,亦琼看见他在图书馆补书,正是在这之后的事情。殷老师是个“12
月党人妻子”式的女性,她出身上层民主人士家庭,有很多社会关系。她对丈夫始终是信赖
的,忠贞的。无论周老师怎样受批判,她总是挽着他的手在校园散步,象是给世人一个样板
,无论你怎么批,我们是恩爱的。打倒“四人帮”,周老师平反了,重返中文系任教。在外
界对吴先生已经作出高度评价后,学校不得已给吴先生补开了追悼会。但在各种悼念吴先生
的纪念活动中,周老师没有写过一篇纪念文章。亦琼感到奇怪,他说,写悼念文章的有两种
人,一种是真切怀念、追慕他的人,一种是过去作他的学生、助手,是批判、冷落他的积极
分子,今天又成了大会上发言、刊物上著文赞颂的歌手。这后一种人,我还跟他们一起共事
,可怜可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然,这一切之过,不在个人,既然当时没看清,对吴
先生翻脸无情,不认老师,那么今日反省自己,就最好不要跳出来歌功颂德,好象自己一直
对吴先生都是衷心耿耿的,从中捞取个人的资本。我不愿与这种人为伍,我不写文章,吴先
生的平凡亲切,卓越崇高已被人们重新认识了。
对于母校这样一个国际文化名人,亦琼在读工农兵学员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正是197
6年,亦琼在贵州挨批判,搞出病来之后,她手里提着中药,走在通三教楼的马路上,马路
对面是一片生物系的实验田,田埂上走着一个拄着棍子的老人,很瘦小,他的头发胡子全白
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白发,这样长须的白胡子老人,走得颤颤巍巍的,没有人搀扶,就
一人在田埂上走。亦琼真有些担心他万一一棍子拄到田埂下,老人不就得摔下坡去吗?她就
站在那里看,直看到他上了马路。系里的陶老师路过,见亦琼看得那么专心,问一句,你在
看什么,看吴宓?亦琼一惊,啊,是吴宓?就在我们学校?她在偷着读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
候,是知道吴宓的名气的,陶老师说,这个老头儿,顽固得很,反鲁迅,反文字改革,反文
化革命,他的名气大哟,现在不行了,反动学术权威。亦琼想起陶老师说过她读黑格尔的《
美学》是看资产阶级的东西,她没答陶老师的腔,看着远去的吴宓,自个儿提着中药包走了
。真不能想象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就是那个大学者,这样大的名人,挨这样大的整,他都没
有倒下呢,真是了不起。
上课是亦琼最感开心的事,她从小爱讲故事就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和表达欲。如今站在
讲台,她是见官大一级,见官小一级的教师,面对上百人的课堂,她如导演般大将风度,指
挥若定,由她抒发自己的感受,发表自己的见解,和学生交流共鸣,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和享受。她那自由无羁的性格融入到教学中,更使得她的讲课充满灵气,幽默生动,渗透人
生哲理。她是个从来不注重穿着打扮的人,走路都没个吸引人的好姿势,但是在课堂上,她
的风度格外优雅,迷住了她的男男女女大学生。她用心在倾诉,以自己的生命热忱和对生命
的感悟去引导学生。用自己的生命去感染另一个生命,提高另一个生命,她感到这是她做教
师的最大幸福。
讲中西文化交流,她说“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一词是舶来货,我们
祖国语言里原没有这个名词,只有屈原创造的诗歌体裁骚体的“骚”字与“浪漫主义”有近
似含义。但由于“骚”字有多重含义,容易被人理解为轻佻、下流,因此,我们不能说屈原
是个骚诗人,李白是个骚诗人,郭沫若的《女神》是个骚诗集。只能借用“浪漫主义”这一
外来语,说这些诗人诗作是浪漫主义诗人和浪漫主义诗作。
讲拉伯雷的《巨人传》,分析巨人形象,她说巨人懂得“穷寇莫追”的兵法,下面一个
学生接嘴说,为什么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呢?毛主席该没说错吧?全班都笑了,想看看老
师怎么处理。她顺势回答说,当然没错,毛老人家说要“宜将剩勇追穷寇”,是为了打过长
江去,解放全中国。你们这些工农子弟今天才可能上大学,也才可能在课堂上配合老师讨论
是“穷寇莫追”还是“宜将剩勇追穷寇”。我以为这是个常识问题,“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
叛”,没想到你问得这么耿直。我就作上面的回答,不知满不满大家的意。全班自发地鼓起
掌来,表示通过。
分析巨人们的大笑大乐精神,她说是人文主义者对个性的抒发和对生活抱有的乐观主义
态度。从心理学角度讲,会笑的人说明他的可塑性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他都能笑。
她给学生读高士其论笑的诗:“让全人类都有笑意、笑容和笑声,把悲惨的世界变成欢乐的
海洋”……
"啊哈——”座位上一个男生假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头,引得全班同学都转向他,而
后憋着笑,盯着她看。望着面红耳赤的学生,她不加思索地举起了桌上的手表,“现在全班
实践,跟我一起大笑一分钟,让严肃的课堂变成欢乐的海洋。哈—哈—哈—”她仰着头,张
大嘴,带头笑起来,学生欢呼起来,拍的拍桌子,敲的敲碗,跺的跺脚,全部开怀大笑。亦
琼一边笑,一边得意洋洋地摇着头,对那个最初假笑的男生眨眼睛,怎么样,你没有难倒我
吧!
下课了,学生鱼贯一样走出教室,凑近讲台收拾讲义的亦琼说,张老师的反应真快,服
了服了。
小弟站在杨家坪车站等车,这是新设的从杨家坪到北碚的直达车站,就在通沙坪坝的四
路电车站前面,对面是新华印刷厂。他要去北碚叫大姐上他家见对象。是弟媳瞒着亦琼看征
婚广告,挑选了这个她认为学历和年龄都比较合适的男人,和他联系,约定见面的。
小弟和小妹都结婚了,有孩子了,可是大姐32岁了,还没有对象。爸妈管不上,哥哥
是从不说对象的事的,他自己都是一个光棍,就只得他这个当弟弟的来操心了。可是难得有
合适的。年龄大了嘛,哪里去找?现在是“公鸡”涨价的时代,象大姐这样高学历的女子就
更是没戏了。男人哪里看那么多学问的,要温柔,要年轻漂亮,刚好大姐没有。论相貌,张
家兄妹,他和哥哥可以得5分,小妹4分半,身高不到1.60米,不然也可以得5分。大
姐只能得4分,线条太硬,脸上没有一点柔和的曲线,不温柔。走路两只胳膊总是离身体的
间隙太大,雄赳赳的,要她往里收拢点,夹紧点,管得到两分钟,又恢复了原态。什么事都
那么直爽,连喝酒也豪气十足,在酒桌上要么不喝酒,沾都不沾,要么象个男人一样端着酒
杯,和男人对喝,一仰脖子酒杯就见底了,还把杯子倒立着,看看看,没有滴一滴残酒。两
个姐姐都是这个德性,不仅喝酒,还哇哇啦啦地划拳,把个“四季财呀,八个八个来呀”“
独一根呀,二红喜呀,三桃园呀……”说得比他还熟,腾(结巴)都不打一个。哪象成都女
娃那样,端端地坐在饭桌边,看着别人划拳喧闹,说是要喝酒,尖着嘴嘴抿来抿去,喝了半
天,一两酒还剩九钱九。弟媳就是成都人,硬是和两个姐姐不同,不多言不多语,娇娇小小
,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
大姐也有优点,吃苦耐劳不说了,她幽默,可是现在的男人哪个要女人的幽默?动不动
跟你咬文嚼字,还冷嘲热讽的,叫人难以招架。家里有个讲平等的老婆,叫男人活得好累哟
,说话都要注意点。还是低眉垂眼的好,只有听的,没有说的,不费脑筋。小弟太知道这些
男人的心思了,他不免为大姐抱屈,我的大姐是个好女人呢,你们这些男人怎么这么没有眼
力?抱屈也没用,人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小弟是有劲使不上,干着急。他又不能去拽着哪
个男人说,做我的姐夫吧。大姐去读研究生他就说过,不能光顾了读书,把个人问题耽误了
。她还说有得有失。这下是得失分明了,找不到对象了。
小弟比老大整整小八岁,比亦琼小四岁,他是家里的老小,小时候家里的贫困给他的印
象是一个“饿”字。全家都上班上学去了。5岁的小弟一人坐在门口哭喊,我饿呀,我饿呀
!终于,他自己搭板凳,爬上灶台,揭开锅盖,把母亲罐罐里的米抓到他的小缸里。中午大
家回来吃饭,母亲罐里的饭稀得象米汤水,小弟缸里的饭,全是硬米粒。接连两天都是这样
,母亲发现秘密了。她去拿小弟的缸,要给他重煮,小弟把着缸,不放手,又哭又叫,我饿
,我要吃饭。母亲听着心酸,我知道你饿,你那饭是生的,我拿去煮煮,你再吃。以后,母
亲和小弟换了罐罐饭吃,不要他爬灶台抓米,危险。
贫困对小弟的伤害不是那样重,他对事情的理解也不象两个大的那样死心眼。事业重要
,生活也同样重要。当初哥哥还要他向大姐学习,先事业后成家。他成了家也没有影响工作
呀,还不是照样在奋斗。这极左思想哪里去找?哥哥和大姐不就是极左吗?把事业奋斗与享
受生活对立起来,这实在是左得不能再左了。幸好二姐不象这样,要不然张家三个大的都是
一个独桩桩立在那里,就他这个小老幺在领导家庭婚姻的潮流,完都完了。
亦琼只有学历高,青春早就象一阵风一样和她拂面而过,在她还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就
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她也就成了城里大龄文化男士的淘汰对象。她唯有的机会,就是和山沟
沟里那些漏网的有文化的大龄男士谈对象。亦琼听小弟说要去他家见那个67届毕业的医科
大学生,她自是同意,结婚不就是男女在一起生活吗?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和对方谈得来
,什么事都好商量,有个温暖的家就行了。现在见面的是个老大学生,医生。这很不错,家
里有个医生,生个什么病,也有个依靠,不致于惊惊吓吓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亦琼和小弟返回杨家坪,在十字路口的建设电影院门前见到等候的医生。很白净的一个
中年男人,长得很端正,斯斯文文的样,提一个小旅行包。亦琼看着觉得很顺眼,很舒服。
她心里一下子觉得很满意,抿着嘴对他点头一笑,男的也很稳重地回她一笑。然后三人一道
去小弟家。小弟让他们在客厅谈,他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
医生还没坐下,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亦琼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看他打开折
成几叠的纸。医生向亦琼走来,亦琼忙迎上去。一看,是一张崭新的重庆市区交通图。
医生把地图凑到亦琼眼下,直接了当地对亦琼说,你指给我看看,中心区在哪儿?
亦琼觉得有些唐突,她指给医生看地图上的那一片蓝色。说,在这里。
这么大一片,你家在哪儿?
亦琼又指着那片蓝色中的一小点大溪沟。
医生说,也在中心区,是你父母的家吧。你常住家里吧?
这种说话有些好笑。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是父母的家,我住学校,不常回家。
医生仍然执着地看地图,在上面找什么。他说,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在哪儿?
亦琼指着地图上的一片黄色说,在这里。
医生说,是郊区了,离市区有些远了。这个中心区划得太大了,最中心在哪儿?
亦琼感到医生有些滑稽了,那么念念不忘市中心。她心里对医生的好印象被冲淡了,她
讥讽地指着地图上上画出的解放碑说,在解放碑的塔尖上。
哦!医生猛抬头,看见亦琼似非笑的面容。他知道他的作法有些得罪女方了。但他仍然
按照他的思路说,是这样,我很看重地方。地方很重要,什么都可以改变,就是地方改变不
了。他收起地图,把它放在桌上说,我们还是先谈调动吧。我想问一问,你能不能调成都?
亦琼觉得奇怪,问了半天的重庆地图,最后问她调不调成都。好象他是专为地方调动来
的似的。她说,我在重庆的大学教书,干嘛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