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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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了。他象是陡然成熟了,担起了过去哥哥在家庭的责任,他成了张家的小老大。他对亦
琼说,姐姐,别难过。也怪我没有给你当好参谋。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齐心合力抱成一团,
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张家人。明天我们去走访法院和法律顾问处,了解离婚程序。再打电话
叫小妹和小汪回来商量。对邻居严守秘密,爸妈到我那里去住一段时间,避开人们说三道四
。
亦琼听小弟这么安排,心里感到慰籍,也有了主心骨,她收住了哭声。
第二天,两姐弟进城,到市中区法院咨询。法院说,这种情况离婚,一百个有理。
亦琼心里感到实在了。她买了起诉状,又和小弟一起到解放碑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婚姻法
、诉讼法的书。解放碑总是热闹非凡的,亦琼一点心思都没有在那里逗留,回到家,她和小
弟就忙着翻看法律书,以熟悉诉讼程序和怎样写起诉状。有了这么一件具体的事情可做,亦
琼感到心中的压力小多了,情绪也没有前两个月那样压抑。
过去总是亦琼对弟妹给予指点,现在完全颠了个个了。小弟坐在桌边,用手撑着头,不
时抬起头,用手对姐姐指点。亦琼拿着笔,身前摊了一张纸,小弟怎么说,她就怎么写。她
在给男的写信,要男的在约好的时间回来,商谈协议离婚的事情。如果到期不回,亦琼就单
方面起诉法院,出现的后果由男的自负。
母亲坐在床头,两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她听着两姐弟说写信,添加说,做事做在理
上,先放他一码,信里告诉他,只要他同意离,不给他声张,由他说什么离婚原因都行。
亦琼写好信,小弟说,寄挂号信,免得他赖帐说没有收到。
亦琼的第二步行动是当晚赶回学校,找室主任周老师谈这事。小弟问了周老师的性别年
龄,男的,快要退休了。小弟要亦琼当着周老师和他的夫人殷老师的面一起谈。争取他们的
谅解。由他们向系书记反映这事,再由系里向学校反映。
亦琼上周老师家。热心的周老师丢下手中的笔问,什么事?
亦琼停了半晌说,我想给你和殷老师说说我个人的事。
周老师“哦”一声,忙到厨房对夫人说,华,你来一下,亦琼想跟你说说话。
亦琼口讷讷地,嘴巴张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话。说实在的,她心里太紧张了。她不知道
别人会怎么看这件事。
周老师鼓励她说,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看我和殷老师能不能帮你的忙。
亦琼说,我想离婚。
周老师两夫妻互相望望,没开腔。
亦琼赶快把她的婚姻象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殷老师首先说话,怎么是这样的呀,那当然得离哟。
周老师起得身来,连连跺脚,哎呀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就自己憋在心里。其实我
早就觉得你结婚有哪点不对劲。你记不记得我问你要不要排你的课,我怕你有喜了。你说哪
会有那事,排课排课。回家我还跟殷老师说,亦琼怎么说“哪会有那事?”我还要她关心关
心你。你还是有些信不过我们呀。
亦琼忙说,没有没有,我要信不过,就不会第一个找你们了。
周老师说,这就好。我们这样熟了,应该说是十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事别忘了找我们商
量。
亦琼点点头,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可怕。
周老师自告奋勇,连晚到系书记家去报告这件事,以求得领导的理解和支持。
现在她只等男的对协议离婚作出答复。她不愿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唯愿男的通情达理
,同意就此离婚。但是男的会同意吗?亦琼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她只有等男的回来再谈。
男的没有按约定时间回来。他写了一封信。说他不回来了,现在也不考虑离婚,首先是
把他先从下面调回重庆,然后才能谈离婚的事。
亦琼赶回家商量。小弟对亦琼说,学校调他,是为了照顾你,既然你要离婚,还让学校
调他,就是坑学校了,也对不住学校。决不能以调他为条件离婚。
亦琼即写了离婚起诉书,向男方所在地的陵县法院起诉离婚。接着,她去找学校人事处
谈,如果学校为了照顾她而调男方,那么她现在撤回她的申请,如果学校是因别的原因调男
方,她没有意见。
人事处说,我们当然是为了照顾你才调他,你撤回了,我们自然不调了。
亦琼的离婚新闻在学校炸开了。她想不到有那么多的人到她宿舍里来劝她不要离。
男的同学说,病可以医,又不是癌症判了死刑。我都帮他抓过几付中药。
男的介绍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离,也不要那么急,把男的调回来了,再离也不
迟嘛。
亦琼的介绍人说,这桩婚事我没介绍好,我以后再不给人介绍了。你要离婚还要考虑后
果。搞不好男的不活了,你就欠条人命了。男家要找你算帐的。
亦琼被劝得心烦,说,离婚是没得说的,以调动为条件没有道理。他要寻死觅活,那是
他的自由,我管不着。
最为奇怪的是来了一个居民委员会的妇女干部,她拉着亦琼的手说,哎呀,你是一个难
得的新女性,敢于下嫁,这是新人新事新风尚。值得上报宣传。如今遇上丈夫身体有病,如
果你和他“白头偕老”,正好表现妇女的自我牺牲精神。把它宣扬出去,更是奇而又奇,东
方女性的美德在知识分子中发扬广大了。这是很荣誉的事情呀。
亦琼听着恶心,自己的婚姻,竟然被人当做宣传工具使了。她结婚,不是为了得到官方
的支持与称赞,同样她离婚,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名誉摸黑。她要争取自己做人的权利。她
冷冷地问妇女干部,如果你的女儿遇到这种事,你是要她去得光荣,还是鼓励她离婚呢?
那干部语塞了。她只是从她的工作性质来劝导亦琼,想树一个典型,来一鸣惊人宣扬她
们做妇女工作的成绩。她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的女儿联系过。
和亦琼要好的一个女同事,给亦琼讲了她结婚半年也不知道怎样和丈夫睡觉的事。丈夫
倒是身强力壮,可就是把身体放进女的身体后不知该怎么办了。就那样静静地睡在女的身上
,那根桩子就那么立着,既不软下,也不射精。每次就这样睡一小时半小时的,然后把桩子
取出来。俩人都感到泄气,不知什么原因。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这么睡了半年,都不射精,
也无快感。俩人绝望了。以为是阴阳不合,看来只好算了。结婚又不是为睡觉,都是革命同
志和战友嘛,还要互相关心。俩人就少有在一起睡觉了。但是有一次,男的又把身体放进女
的身体里,又那样一动不动地睡了半小时。男的没注意取出自己的桩子,就那么斜着身子往
女的身子旁边一倒,身体一下子被触动了,他哎哟一声,精液流出来了。俩人一骨碌从床上
坐起来,摸着那粘糊糊的精液,喜出望外,有了,是好的!俩人赶快又睡下,这回男的在女
的身上使劲地上下抽动,象钻井一样,弄得女的直呻吟,不一会儿就射精了。成功了,原来
是这样睡觉!俩人又粘在了一起,一直折腾到天亮。
同事对亦琼说这事,还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她的孩子已有几岁了。她从未对人说过她和
丈夫睡觉的悲喜剧,怕人耻笑。她之告诉亦琼,也是想说,如果当初她和她丈夫真的不能睡
觉,她是不会离婚的。就那么守着吧。还得爱惜名誉。
亦琼听着,觉得好笑,居然两个大学教师不懂睡觉?她问同事,你们也当过知青,在农
村天天看着鸡呀鸭呀,猪呀狗呀干这事,还不知道怎么做?
同事笑着拍了亦琼一下肩膀,说些什么哟,怎么把人比猪狗?再说那畜牲做这事,人怎
么知道它在里面是怎样搅乎的呢?
亦琼噗地一下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这么放肆地说睡觉,一时
间竟把自己的悲哀忘了。待说笑够了,她对同事说,我与你们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是不懂具
体怎么做,一旦知道怎么做了,也就没有问题了。我遇到的是男的不行,不能做,我干嘛要
守一辈子?这是不人道的。
送走同事,亦琼想起同事睡觉的笑话,竟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了。她笑别人不懂睡觉,她
亦琼又懂吗?她笑别人还不如笑自己。只要她稍微有点常识,在婚前还是能够发现男的毛病
的,最起码能够知道一些疾病的迹象。比如,男的几十岁了,长不出一根胡子,说话高出四
度音,娘娘腔重。从来没有激情的表现,连想和亦琼接吻的举动都没有。时时处处都小心翼
翼地避免和亦琼亲热。这些即使不说明他不能睡觉,起码也表明他的雄性激素不够,缺少男
人的阳气。但她亦琼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是男的对她的尊重,男的是个谦谦君子。
这就是亦琼的无知了,33岁了,还没有一点性的接触和体验,对男人一无所知。这样
的“纯洁”有什么用?已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还那样端着贞节的架子,自以为是尊重,也
不过多读了一点书,干嘛就一定要男的象个木乃伊一样“尊重”自己呢?把活活的生命都扭
曲了。这只能是她亦琼的傻、蠢,读了研究生又怎么啦,没用,还是一个性盲,傻大姐一个
!
早春的气候乍暖乍寒,亦琼感冒了,她去校医院看病。中年女医生看了她的病历,抬头
看看亦琼说,你就是亦琼,因为男的不行要离婚?
亦琼没有思想准备,她想不到医生竟然问出这样唐突的话。她支吾着说是。医疗室里已
经围了一群人。有听亦琼和医生对话的,有专门伸着脖子要来看看亦琼是个什么样子的。亦
琼感到很狼狈,象是被人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教师的尊严受到伤害。
女医生没有理会亦琼的难堪,象是无心,又象有意地说,外面都在说你用了男家一大笔
钱,都买了些什么呢?
亦琼感到受了侮辱,她想走,又被一大群人包围着,这么走,似乎表明她确实用了男家
的钱。她忍着心里对医生的不满,说,你说我会用男的钱吗?男的工资还没有我高,我干嘛
用男的钱?
医生说,也倒是。外面说得可离谱了,说你象武则天,要男的那个东西立一晚上,怎么
可能立一晚上?大概得吃春药了。
屋里人轰地一声笑了。亦琼气得肺炸。要比武则天,她还不知那男女合欢是个什么滋味
呢。这个医生怎么这么低级趣味!亦琼抬眼一看,围观的人已是满满一屋。有的瘪嘴巴,有
的哧哧笑,有的头碰头地咬耳朵,还有的象打激灵一样耸耸肩,摇摇头。亦琼脑子里一下闪
过《红字》里的场景,海丝特胸前佩戴着一个红色的A字(那是英文adulteress
"通奸女犯”一字的第一个字母),站在耻辱的示众台上。海丝特犯了“通奸罪”,她亦
琼犯了什么罪,要象海丝特一样示众,给人观看呢?她很后悔,怎么就没想到校医院是个是
非之地,什么人都有,老师、学生、家属、后勤工人,她干嘛要来看病,送上门来被人审问
呢?
多年以后,亦琼想起校医院被围的一幕,竟为自己没有理直气壮地辩解感到遗憾。如果
这事搁在90年代的今天,那个医生问起她的离婚,她会拍着桌子给医生讲一大篇理由,她
要把那间医疗室当做一个讲坛,给围观的人上一堂性平等、性权利课。就象她现在新单位的
一个同事,曾经以一种异样的口吻问她,听说你为做爱的事离过婚,你还很有能耐嘛。亦琼
当即把头一扬,说,是有能耐,怎么啦,不该吗?这事是你遇上,你会怎么处?你是忍受还
是离婚?男女性平等,有权享受天伦之乐,我干嘛要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还有没有人道
?
可在当年,亦琼被围在医疗室里,口干舌燥,半天也找不出开解的理由。竟不伦不类地
甩出几句政治话语:“造谣的可耻,传谣的可鄙,信谣的可悲。”一把拿过病历,拨开人群
,逃一般地奔下二楼,药也不取了,直接出了医院。
亦琼明明有理由,却象做了亏心事一样逃出了医院。她有禁忌,对性有观念上的压抑。
怎么能把结婚睡觉的事说出口呢?更何况是想睡还不能睡,这可是难言之隐。那时整个社会
对性爱都很封闭,不象今天的人,说起性来,就象见面打招呼“你吃了饭吗?”一样顺溜无
阻碍,同事在饭桌上可以把“亲爱的”,“想死我了”,“kiss you "的玩笑话
在桌上滚来滚去,饱享口福,打性牙祭。可是在80年代初期,在公开的言语中就听不到一
个爱欲的字眼。男女同房不说“做爱”,而说“睡觉”,或说“睡了”,“把她睡了”,“
干了那个事”。“睡觉”本是连婴儿都有的生理需要,也是心静如水的老人必不可少的每日
休息,却把它用于成人做爱的术语,可以想见这性有多么暧昧。这“睡觉”、“干了那个事
”的字眼是多么猥亵隐晦,它把整个社会风气都毒化了,把人类美好的性事变成了一件令人
抬不起头的龌龊事。它刺激了人的低级趣味和观淫癖。
亦琼回到宿舍,心里还难以平静。看来她的离婚触犯了众怒。但她心有不甘,不能就这
样屈服,她要和舆论较劲。用母亲的话说,“自行车走下坡——不踩”,在乎了舆论,苦你
一辈子,又不关别人的痛痒。可是这舆论是怎样的风刀霜箭,叫亦琼难以抵挡。她什么事都
做不了,看不进书,写不了文章,吃不香,睡不着,心里只是一种烦,一种难以摆脱的压力
。
男家妈气急败坏地从街上跑到亦琼宿舍来,她气没喘定就指着亦琼骂,你怎么这么狠毒
,要撤销调我儿的申请。你这是要断我儿子的后路。老娘跟你拼了。
亦琼跟她说不清,那么大年纪也不好和她对骂。她说,有话好说,泼什么泼?你儿要调
动他自己想办法调,调不调,那是单位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男家妈说,你怎么没办法,都是你在中间捣鬼,本来学校同意调他的,都发了商调函。
你不同意了,学校就不调了。你是个妖精,一肚子坏水水,狼心狗肺!
亦琼忍着气,对男家妈说,老人家,你都是吃米不长的人了,好好歹歹也有几十岁。你
不要仗着你是个大老粗,就可以乱说乱骂。你要骂到球场去骂。边说,边把她推出门,嘭地
一声关上门。
男家妈隔着门在外面又是打门,又是叫骂,你还是个大学老师,我看你是个骚婆娘,你
把我儿弄出一身病来,你就不要了。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女人发骚要离婚的!
亦琼在屋里听着,气得打抖。她怎么这样有眼无珠要跟这种泼妇家庭的人结婚呢?下嫁
也得要有一个起码的标准呀,男的没文凭,男家也没文化,现在她是滚在烂泥里了,不是屎
(死),也是屎(死)。跟这样的人搅缠在一起,她别想清静了。亦琼只觉得自己好悔哟,
她这么多年的艰苦奋斗,努力上进,当知青、当工人、当干部、读大学、读研究生,做大学
教师,现在全都栽在这个婚姻上了。天呀天呀,外面都骂些什么呀,她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哟
?
男家妈在门外,见屋里没有动静,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