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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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是夫子池,大众游艺园,解放碑的右边路口是四层楼的“三八商店”,通较场口,左边
路口是两层楼的“群林市场”,通小什字。这是重庆两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了。对直的路口上
去是大阳沟菜市场,再往上是重庆剧场。学校组织他们在那里看过儿童剧《美猴王》,是京
剧,亦琼就听懂“美猴王”三个字,但她总算开眼界看到真人演的戏了。
雄伟的解放碑高出了“三八商店”,石碑的顶端四面都是钟,每半小时敲一次。不论哪
个方向的人远远的都能看到大钟,迷失了路,径直走到碑前再辨方向。解放碑是纪念抗日战
争胜利修的,这是国民党陪都的一件大事,它成了重庆城的标志。解放碑的街道只能并排走
三辆车,很拥挤,很多人坐在碑底下的石阶上休息。有公共汽车从那里经过。碑的上空萦绕
着鼎沸的人声、汽车喇叭声、钟声和层层烟霭,给石柱子的解放碑增添了几分仙气。
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女儿的手,绕到解放碑的后面,走进钟表店,买钟。
挑来选去,最后买了10块钱一只的小闹钟,是公鸡啄米的,公鸡头一点一点地啄米,
闹钟嘀嗒嘀嗒走。一路上,母女仨沿着临江门的下坡路往回走,江上的白色泡沫没了。亦琼
捧着小闹钟,象捧着一个宝贝一样,她和小妹一个捧一会儿。要不是打更匠死了,说不定妈
妈还下不了决心买钟呢。
母亲看看钟,又看看女儿,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她感到很欣慰。她长得眉清目秀,嘴巴
小小的,薄薄的,右鼻孔下有一颗豌豆粒大小的黑痣,衬着和善的面容,更显得慈眉善眼的
。看她斯文的动作,沉思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其实,她是山里
农家的姑娘,一个地道的劳动妇女,40年代初,嫁给城里做工的父亲才来到重庆城的。解
放初期扫盲,她认得了自己和儿女的名字。看书是不成的,写更不成。尽管她没有文化,心
里却亮堂,极其明理,她是张家儿女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她轻言细语地对女儿说,有了钟可
要好好学习呀,“叫化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
两个女儿嗯嗯地应着。
红房子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红砖早已风化,斑斑驳驳,说红不红,说白不白,说
灰不灰,不知道是个啥颜色。只是用手一拈,粉末唰唰地往下掉。楼梯的木头早已磨塌了,
陷下去了,没了颜色。地基的柱头被白蚂蚁蛀空了,换木头不成,用水泥加固也不行。终于
红房子前面的墙上钉了一块小木牌,此房被白蚂蚁蛀空,属拆迁危房。在90年代的某一个
时辰,红房子从山城消失了……
红房子成了真正的永无乡,但它难于从红房子儿女的记忆中抹去。那是他们永存不灭的
家园。
个子矮小的母亲嘴里哼着小调“二呀吗二郎山,高呀吗高万丈……”,把手里的一块白
底的花布铺在写字台上,用手指比了又比,量了又量。终于拿起来一撕两半,坐在床头,一
针一线给亦琼姐妹缝裙子。
裙子布的纱子很粗,买它,图便宜,幅面宽。裙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蓝色的小圆
圈,就象小小的肥皂泡一样。平时,全家都穿补丁衣服,青蓝二色的劳动布、卡其布居多。
母亲说经脏。父亲说牢实。
穿裙子是很希罕的。母亲用牙齿咬断最后一个线头,把缝好的裙子提起来抖了抖,然后
到走廊口去叫正在那里做蟋蟀房子的亦琼回家,又对着下面院坝跳房子玩的小妹叫一声,小
妹,快回来,穿裙子。
小妹听见穿裙子,丢下脚下修房子的算盘珠子就跑。她穿上裙子,乐得又唱又跳,转了
一个圈又一个圈,然后象小鸟一样飞出去了,她要去院坝给那些玩的小女孩炫耀她的花布裙
。
亦琼仍然坐在走廊口,楼板上是一摊碎泥、一把洗锅用的烂竹刷把,她拿着手里的泥巴
房子,象在做一件雕塑品一样,慢慢掏空里面的泥,撇下刷把上的竹签,给房子安上窗户,
再用一小块碎玻璃做一个滑滑门。小弟蹲在一边看大姐做蟋蟀房子,他要用它去装灶鸡。按
山城的方言,蟋蟀叫“灶鸡”。小弟见妈妈连连叫亦琼去穿裙子,就说,大姐在给我做灶鸡
房子。
亦琼把一个灶鸡房子做好了,拿给小弟,答应晚饭后一起到后阳沟山坡上捉蟋蟀,把它
装到泥巴房子里。
亦琼从地上爬起来,到公用厨房洗去满手的黄泥。母亲也在厨房,对亦琼说,去王妈家
看看几点钟了,我得做饭了。亦琼答应一声,好的,脚不沾地地飞起跑到走廊的另一头。
二楼的14户人家,就只有王家有一只老式的挂钟,大家都去那里看时间。各家各户除
了晚上睡觉关门外,白天都是不关门的,有的大开着,有的虚掩着,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主
人在家可以进出,主人没在家也可以进出,就象出入自己的家门一样随便。谁家吃肉了,谁
家来客了,只需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就一目了然了。红房子的隐私是公开的,准确地说,
红房子压根就没有隐私。
王家的房门虚掩着,亦琼把着门,探头往墙上的挂钟瞄一眼,正回头要跑,和上得楼来
的罗家女撞个满怀。罗开英瞪了亦琼一眼,鬼打慌了呀,撞啥子撞?
亦琼嗯了一声,把话咽回去了。罗伯伯和父亲一个厂,是党员,吃得开的人。罗妈是居
民委员,惹不起。罗开珍象她妈,脸上的肉也是横着长的。亦琼绕过罗开珍,又脚不沾地地
飞跑回家。妈,差十分打四点。
亦琼穿上新裙子,还没出门,就不好意思了。这可不比穿新衣服,可以在穿之前用刷子
使劲刷,刷旧一点再穿,免得人笑话。这裙子怎么洗怎么刷呀?再洗再刷也是裙子呀。她浑
身上下不自在了,左看右看,不行,不行,连腿都迈不开,还怎么捡煤渣,捞菜叶呀?她急
急忙忙脱下裙子,对母亲说,妈,我不喜欢裙子,我还是穿裤子好。
父亲冒火了,有恁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以为穿衣服还有得你挑挑拣拣的,你家开了百货
公司啦?他顺手拿起棍子朝亦琼打去。亦琼吓得哇啦啦叫,妈呀,我不穿呀。夺门往走廊里
跑。走廊黑咕隆咚的,两边摆满了各家的箩筐、扁担、洗脸架、鸡笼子。亦琼跑得慌张,这
里哗啦,那里哐当,磕到撞到的。终于跑到了明亮的走廊口,她扶着木扶栏,一溜滑到楼下
。
父亲提着棍子在后面追着打,亦琼在前面拼命逃。边跑边哭边叫,不要打我呀,我没有
要好的穿呀!
母亲跑到楼梯口直对父亲嚷,不要打,不要打!
亦琼挨了打,仍是不穿。母亲把牙都咬紧了,死女子,你犟啥子,硬是要你爸打你呀。
做条裙子不容易,你还不穿!
夏天就两件换洗衣服,常常脱了这件,那件从晾衣竿上取下来穿。大家都叫它“等干衣
服”。母亲把亦琼的“等干衣服”藏了,就只有裙子,看你穿不穿。
亦琼动也不动裙子,悄悄从柜子里找出冬天的旧棉袄穿在身上,脚上穿着父亲做的皮草
鞋,是用废轮胎底剪成鞋底,扎上几块猪皮做的,身上斜肩挎着父亲用消防队的废水龙带镶
拼做的书包。书包有棱有角,象是一个帆布工具包。一走动,书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啪响。
亦琼穿着棉袄,沿着市设计院的墙根往学校走,汗水顺着脖子淌。
她一进教室,同学就惊呼起来了:哎呀,好怪哟,你怎么穿棉袄?
老师过来摸摸她的头,病了?没有。那怎么夏天穿棉袄?爸妈把衣服藏了。
放学了,老师随亦琼来到红房子,要父母不要勉强她穿裙子。父亲见她身穿棉袄,还惊
动了老师,哈哈笑起来。母亲躲在一边,不好意思笑出声。
在这如花朵般的童年,亦琼就没有穿过任何女孩都喜欢的花裙子,她象男孩一样野,母
亲说她是“儿马婆”(假小子)。
说来打孩子是工人家庭必不可少的内容,红房子住家,似乎就没有听说过哪家不打孩子
的。那是真正的打,打得惊天动地,尘土飞扬。邻居家的王老汉爱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
,打孩子。父亲节约,滴酒不沾,但脾气暴躁,喜欢打人。他是电工,别人却叫他“铁匠”
,说他打孩子象“打铁”一样厉害。没钱了,要打,不如意了,要打,儿女犟了,要打,别
人告状了,更要打。抓着什么,用什么打,棍子、火钳、扁担,都是打人的工具。常常不是
儿女告饶了,他停手,而是他打累了,才住手。
亦琼四兄妹,挨打最多的自然是老大。他犟,父亲讲不来道理,你犟,我就打。老大被
父亲追着满楼逃,从楼上逃到楼下,楼下逃到楼上。十级一层的楼梯,他拼死往下跳,摔得
在地上滚,爬起来又跑。楼里的人都给他让路。跑脱了,算他运气,逮住了,一顿死打。谁
也不敢去劝张师傅。
打头最方便,敲得梆梆响。老大抱着头在地上滚,象杀猪一样叫。母亲就在一旁喊,不
能打头,不能打头!哪有这样打人的。
父亲不听,仍然使劲敲。
母亲冲上去夺父亲手里的棍子,嘴里喊,你是个打人的疯子,傻子,没有谁象你这样把
儿女看得烂贱的了。
老大趁机跑了。父亲见跑了老大,就用棍子、火钳乱打母亲。母亲个矮,棍棍都打在头
上。母亲叫,你打吧,打死好了。
老大听见母亲的叫喊,又折回来。父亲又去抓老大。
母亲大吼,你折回来干什么,要找死呀!
老大听了,转过身又跑。
父亲吼道,你还要帮他,老子看你帮!他狠命打母亲。
母亲叫骂起来,你是个“杀人不抽刀——还要搅两转”的阎王,婆娘儿女都不是你的下
饭菜!
三个小的,吓得缩在一边。看见棍子落在哥哥和妈妈的身上,就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
跺着脚哭。父亲打累了,扔下棍子,坐一边去喘气。母亲坐在地上哭诉,你是个“铁石心肠
——长的不是肉”哟,一点感情都不讲哟,“虎毒不食子”,老虎也毒不过你哟,你妈怎么
养你这么个报应哟!
亦琼至今想着父亲打人的情景,还感到心惊肉跳,陡生恨意。
老大跑出去,直到父亲走了,才回家。他走到母亲身边,叫声妈。眼泪扑簌簌掉。
母亲说,老大,你不要那么犟,顺着你爸一点。他没文化,你跟他扳什么死理。他说得
对的,你接受,说得不对的,你就听着。
老大嘴里应着,可是他不该打你呀。
母亲流着泪说,他没出到气,是不得停手的。
老大说,妈为我挨打了。
母亲说,妈只希望你争气些,一家人和和气气,妈吃糠咽菜都愿意。
老大说,我会给妈争气的。
母亲去厨房锅里端来热着的饭菜,要老大吃。老大要母亲吃。母亲摇摇头,她吃不下。
看着老大吃饭,母亲又说,老大,不要记你爸的仇。你爸勤快,从不休息,你们吃的,穿的
,用的,都得靠他那双手,这个家没有他,你们只有喝西北风。要记仇,该妈的仇最大,他
打儿女,就是妈的仇。我不记他的仇,就是看到他勤快。他除了脾气不好,别的都好。要看
到他的优点。
老大嘴里包着饭,应着。
母亲又对四个儿女说,我是“一心想梳个光光头,偏偏癞毛不争气”。你们要争气,不
要学你爸的坏脾气。“人无心,狠个心,磨子无心安个心”。
四个儿女都流着泪说,记住了。
老大记住母亲的话,怎么也没有被父亲从家里打跑,打散。眼见父母起早贪黑刨生活,
“手扳石头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还能离家跑?再说又往哪儿跑?谁家不是一大群孩
子,谁希罕收养孩子?“韭菜煮豆腐——一清二楚”,老大心里是很明白的。父亲长期领5
7.77元的工资,养一家六口,母亲在单位做临时工,有工做时,每月有24元,没工做
了,就回到家缝缝补补。
每到月底,父亲唱着自编的歌儿“穷十天,富十天,不穷不富又十天”,绞尽脑汁想着
该怎么对付到关饷时——那时说发工资是“关饷”,颇有点领军饷的味——老大就在这时候
把他放学拉纤挣来的一把角票双手捧给父亲。爸,给你。父亲捏着皱巴巴的角票,拍拍大儿
的头说,老大呀,老大,你真是张家的老大呀!
老大总是浅浅一笑,眼里有潮湿的泪光。是呀,我是老大呀。我还得加油加油再加油,
多多地担起家庭的责任呀。
"老大”的名,是被父亲叫出名的,整个红房子都叫他“老大”,传到学校,同学也叫
他“老大”,大名倒少有人知道了。
阳光透过被打碎玻璃的窗框,映在教室满是裂缝的旧条桌上,把桌上用刀刻的图案和用
笔写的小字照得格外清楚,有的条桌的中间用粉笔划着一道分界线,那是防止邻桌的女生越
过的“三八线”。老大的课桌中间没有那道“三八线”,他觉得划它很无聊,自己还有两个
妹妹呢,那不等于说她们也该被邻桌的男生揍拳头吗?
他的那张破课桌的上角,笔直地钉着一颗一寸长的铁钉,他不时溜一眼铁钉,钉子头上
发出太阳的反光。
上最后一节课了,老大心神不定了,他不断地看那颗铁钉。阳光照在钉子上,映出一道
影子直拖到桌子上。在影子的末端,是用钢笔划着的刻度线。太阳绕着钉子转,已经走到第
一道刻线了,还有20分钟下课。影子越来越长,到第二道刻线了,还有十分钟下课。老大
开始把桌上的书、笔往桌下的书包里塞。鼓鼓囊囊的水龙带书包里装着纤绳。影子走到第三
道刻线了,课室外传来放学的摇铃声。老大把书包往肩头一撩,侧着身子通过过道,望一眼
台上的老师,第一个跑出教室。
他按住屁股上的书包,撒开光脚丫子就跑,直奔大溪沟码头。码头上河风阵阵,吹拂着
他的衣角,好凉快。他双手撂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从书包里拿出纤绳,理出绳头,弯
弯绕绕地斜缠在自己身上,就象斜肩背着一条子弹袋一样。
河边到处停着两个铁轮子的人力板车,有的正在装货,有的已经开始转动了。老大背着
纤绳,在板车丛中穿行。
一个板车夫在喊,小崽儿,拉飞蛾!
老大回过头,应一声,来了。他真的象只飞蛾一样,背着纤绳,在沙地上轻轻巧巧地飞
,一直飞到装满货的板车前。
板车是山城的主要人力运输工具,从江边拉货到坡上的人民路、枣子岚垭和犹庄巷,四
五里路都是上坡,板车常常需要帮忙的临时拉纤人,由车夫付给力钱。在山城,拉纤叫“拉
飞蛾”,它既指四人或六人的拉纤阵势形如张开的飞蛾两翅,也指拉纤人临时拉车,象飞蛾
一样飞来飞去。很多工人家庭的男孩,都象老大那样放学后去拉飞蛾,挣点角子钱。
亦琼背着竹背篼,到大溪沟江边捞菜叶。她在四维桥的石板路上碰见迎面拉车的哥哥。
只见纤绳象勒进肉里去了一样,老大弓着腰,一只手反身拉着纤绳,另一只手时不时触着满
是泥泞的石板地,手和脚都是黑黑的泥浆。石板路下面铺的是通往河边的城市下水道,板车
碾在石板上,发出阵阵的空响。老大汗如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