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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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泥泞的石板地,手和脚都是黑黑的泥浆。石板路下面铺的是通往河边的城市下水道,板车
碾在石板上,发出阵阵的空响。老大汗如雨注,和大人一起喊着“嘿唷,嘿唷”的号子。号
子声、下水道的流水声和脚踏石板的空响声混成一片,那是这座山城生命的喧哗。老大的书
包在板车上象钟摆一样摇来晃去,它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被巨大的轰响所吞没。
亦琼叫声哥哥,老大抬起头,很费劲地咧开嘴一笑,叫声大妹。亦琼把背篼卸在石板路
边的木板房食店,去帮着推车,板车纹丝不动,她用肩膀去顶,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老大头
低着,倒着眼睛看见亦琼在后面推车,扭过头,使劲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没用,你走。
亦琼重新背上背篼,站在一边,看着高耸如山的板车象蜗牛一样在前面爬行。多年后,
亦琼看见板车,就仿佛看见一个拉飞蛾的少年在拉纤,一只手触着地,一只手把着绳,粗壮
的号子声中有一道还未变嗓的童音……
老大拉纤回家,肩膀又红又肿,久而久之那里磨起了一层硬皮。他把挣来的硬币摇得哗
哗响,对着弟妹做怪相,每人奖赏两个一分或两分的硬币。而后双手捧着一把角票,笑嘻嘻
地往母亲怀里一揣。说,妈,给你。
母亲用衣角兜着钱,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小木盒,把钱倒进里面。盒里装的是菜钱。
母亲坐在那里大致数数多少钱,心里算计着该买些什么东西。
大雾笼罩着嘉陵江,在木船和沙滩上空飘荡。白茫茫的雾幕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
红色、黄色的斑块、圆点。雾在漂移,黑色的人影和红色、黄色的色块也在滚动,时大时小
,时滚时停,象是巨大的银幕在上演皮影戏。老大挑着一副空箩筐,在雾中徘徊。他的脸挂
上了一层湿雾,眼睫毛上是一排小水珠。他的手冻得象红红的胡萝卜,已经裂开了血口子。
他不时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嘴里吐出的热气也化作雾和周围的大雾混成一片。他总是赶前不
赶后,他来得实在太早了,看不清哪里是囤船,他要去哪里,只是挑着两筐雾团,在云端里
团团转。
太阳好不容易穿透雾层,露出一片没有光芒的红晕,河滩上的雾散了,红澄澄的桔子和
金黄色的广柑露出了光艳的笑脸,把缠绕在它们身体缝隙之间的丝丝游雾一点一点地逼退。
雾慢慢退到河边的囤船边了,一溜子摩肩接踵的木船展示着它们的阵容。木船上都搭着半圆
形的篾席篷,里面堆满了圆圆的桔子和广柑,它们是头天晚上从嘉陵江的上游北碚、合川划
来的。船老板从篷子里钻出来,站在船头上,抬头看看天,一个个冻得黑里透红的脸再也不
怕雾团的遮蔽。他们吐出滞留在喉咙里的雾,冲着岸上吆上一嗓子:这里有刚刚运到的桔子
,又新鲜又便宜,请到船上来买哟!
一声吆喝,把盘桓在木船中间的薄雾追逐到河中间去了,它们已无力再与滔滔江水抗衡
,半推半就地由着嘉陵江水把它们带到下游去。
码头热闹起来,船上开始下货了,搬运夫把一筐又一筐的水果抬到岸上过秤。过秤的人
总是有两个,把扁担穿在杆秤的头号秤绳里,一个负责抬扁担,一个负责看秤,报斤数,旁
边坐着记数的人。过完秤的桔子倒在河滩的堆栈里,周围用竹篓子拦着。岸上到处堆着桔子
,象一座座山一样,等着板车拉,汽车运。
老大挑着箩筐没有往堆栈去,他朝那船上吆喝的船老板奔去。他要上到木船上去买批发
。明摆着的要比岸上二老板的货便宜得多,还更新鲜。
老大挑上一担桔子,过木船上的跳板下船。有货的担子不象空箩筐那样好走。江水拍打
着木船直晃荡,跳板窄,挑着担子得侧着身子,横着脚走。老大也就象扭秧歌一样晃荡着担
子,一步步下得船来。
跳板下面全是被人们踩熟了的褐黄色的稀泥,稠得很,粘得很,担着的担子把身子压得
直往下沉,脚上的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可是又不能把担子放在烂泥上,老大咬着牙在那里
拼命拔鞋,终于没能把脚上的鞋拔起来。他打着一双赤脚,跌跌撞撞地把担子挑到高坡的干
处,然后放下担子,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烂泥里,用手到泥里去摸鞋。
本就开了血口子的手插进泥里,冷在骨里,痛在心上。咬着牙不能缩手呀。横了心摸呀
摸呀,把手肘、胳膊都伸进泥里去了,总算把一双已经穿得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摸到了。老
大把摸到的胶鞋拿到江水里去荡一荡,水从大脚趾的鞋洞里流出来,象是鱼嘴吐水。他洗去
手上的泥,提着鞋来到高坡,穿上又是水又是泥的鞋,象个泥人一样——衣服、裤子、脸、
脚全是泥——挑起担子往家走。
圆饭桌上堆满了桔子,凳子上放着脸盆和搪瓷碗,亦琼和小妹坐在桌边剥桔子,理下桔
瓣上的筋。两人的手指都红通通的,湿漉漉的,就象从泡菜坛抓出来的泡红椒。手指冷得发
木,两姐妹时常停下来捏捏手指。小妹忍不住嘴馋,不时塞一瓣冰冷的桔子到嘴里,包着嘴
吃。
小弟戴着一顶布耳朵的棉帽,围着圆桌转,趁两个姐姐不注意,就抓一把桔瓣塞到嘴里
。嘴包不住,桔子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湿了一胸襟。
亦琼手在继续剥桔,嘴里连声说,合适点,合适点,吃得差不多了。其实,她自己也想
吃,喉咙里就象伸出爪爪一样,但她使劲咽着口水,把它噎下去。还得卖钱呢。
亦琼把剥下的桔子皮摊晒着,那是要卖给收购站的。她把理下来的一大竹箕桔子筋倒进
布口袋里,提着它上街了。她走到人和街煤店,半条马路都堆着煤,煤店工人两手握着铲,
很有节奏地把煤一铲一铲地往支撑着的铁筛网上倒。过不了筛眼的煤块哗哗地往下滚,细煤
粉积在了筛网后面。煤粉加上泥巴水,用来打蜂窝煤。煤店工人一身都是黑的,只有两只白
眼仁在动,扮黑人不用化装了。亦琼家从来都不买筛过的煤粉,价钱要贵些,也不买蜂窝煤
,她家烧烟囱灶,再说加了泥巴水在里面,每一百斤至少比干煤少20斤。她家买粗煤粉,
担回家自己加泥加水用手捏炭粑。带着满脚的煤灰,亦琼穿过大溪沟的柏油马路,到人民路
转角的药房卖桔子筋。
药房在临街二层楼房的底层,楼上是住家。药房门面很小,门框儿漆着红油漆,店里很
清静,只有一个老售货员,他已经把亦琼认熟了,笑盈盈地接过比柜台高不了多点的亦琼的
口袋,称了秤,把桔子筋倒在店里的大簸箕里摊上。亦琼接过口袋和钱,笑嘻嘻地数着,然
后把钱放在布口袋里,横过马路进了对面的大溪沟菜市场。
菜市场进口是卖豆腐的,搭着一个石灰台子,豆腐很便宜,两毛钱一斤,但要凭副食品
票供应。每人每月半斤,那是国家对居民的豆制品补助。亦琼家六口人,每月可以买三斤,
也就可以吃上两次。
菜市场的左边是油腊铺,酱油麸醋豆瓣甜酱花椒胡椒盐肉腊肉摆了一圈。买的人很少。
亦琼家是从来不买酱油麸醋的,嫌贵。把豆豉加上水和盐,放在锅里一煮,就是酱油了。要
吃醋嘛,把泡菜坛的酸盐水舀上一勺,就可做凉拌菜了。豆瓣酱自己做。把胡豆用水泡涨了
,剥成瓣,放在簸箕用谷草或枸叶盖上,发出酶来,再把红辣椒砍碎拌在里面,豆瓣酱就做
成了,用来飨菜。亦琼最喜欢用豆瓣酱兑水喝,咕咚咕咚喝上一碗,辣乎乎的,额头都沁出
汗珠,就象吃了一碗红汤面一样过瘾。
菜市场最让亦琼驻足的是烧腊制品,白市驿的板鸭用竹块撑着肚子,透亮透亮的,好看
得就象可以生吃一样。橱窗里的烤鸭卤鹅黑红红的,油亮亮的,总是诱人得咽口水。亦琼捏
着手里的钱口袋,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烤鸭鹅,抿抿嘴角,不舍地走开了。她来到蔬菜摊前,
买了一棵大白菜,拐进菜市场的老虎灶,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热气腾腾的,一个两人合围不住
的水炉子在烧开水,水炉边安着计量水的高度的玻璃管,水在里面一荡一荡的,下面是两个
出水的开水龙头,打开水一分钱一瓶。亦琼跨过老虎灶的积水凼,抄近路穿过罗家院。
这是大溪沟的背街,地上到处是积下的污水,都已经发黑了,下水道经常溢出来。罗家
院街道食堂的烟煤灶孔正对着三和灰的路面,煤灰全下到路上,烟囱不断冒出硫磺色的浓烟
,呛得过路的人直咳嗽,墙边的石槽盛着潲水,两头架子猪儿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拱食,猪嘴
巴嗒得啪啪响。猛地一甩头,把嘴上的猪潲溅得满墙满路都是。过路人总要一闪身,一脚又
踩在煤渣,菜渣和污水上,街边住板板房的居民一阵哄笑。
亦琼抱着大白菜,三步两步跨过街道食堂,前面拐角处的板板房大开着门,有几个老头
老太婆在门口打麻将。脱漆的四方桌上,几双皱巴巴的老手在洗牌,桌子有太多的污垢、油
腻,洗牌不滑爽。使劲搓牌,搓不动,连响声都不脆。桌上黑黑的油腻都给洗在了牌上,也
洗在了手上。摸牌的手使劲盲摸牌上的字符,把手上的污垢又塞满了麻将牌。嘴里喊着“条
子”,把那牌打入堂子。对方老太婆把手里的牌往下一摆,嘴里叫着“服了”。一桌人嘎嘎
嘎地笑起来,好象是抽水马桶上下拉动的声音,又象是走了调的风琴。放炮的老头子站了起
来,把屁股下面的长板凳往后挪,下回得站着打了。
亦琼听着背后的笑声,爬坡到民政局,再从坡上直接下到人和街粮店,对直回家了。
老大正站在人和街粮店的路口,他对走来的亦琼点个头,又继续他的吆喝:“买桔呀,
买桔呀,两分钱一碗呀!”他的身边摆着一张独凳,上面放一个吃饭的瓦碗,尖尖地装一碗
桔瓣,这是今天亦琼和小妹新剥的,亦琼去药房卖桔子筋,他就把桔瓣倒进桶里拿到街上来
卖。买桔子和卖桔瓣是老大的任务。亦琼不敢吆喝卖桔,怕丑。老大不在乎,有什么丑不丑
的,怕得丑来就得饿肚子。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为肚子有什
么丑的?都是自己的劳动。他对着过往的行人吆喝得更起劲,引来不少小孩买。老大把桔瓣
倒进小孩胸前的口袋或裤兜里,又盛上一碗,放在凳子上,继续吆喝卖桔。
嘉陵江水面上漂浮的菜叶子在打着转儿,时沉时浮,有的是从上游冲来的,有的是码头
卸货掉下的。它们在水里转呀转呀,翻着跟斗,象不倒翁一样飘飘摇摇冲往下游。
亦琼挽着裤脚,站在浅水滩,用眼睛搜寻目标。漂过来了,漂过来了,是一窝小白菜。
她聚精会神,用铁钩去钩菜叶。够不着,还得再往外面走走,裤腿湿了有什么关系,上岸风
一吹不就干了。她把身子使劲往前面一探,白菜钩到钩子上了。慢慢把竹竿收回来,把菜放
进背篼里。又涉水站到浅水里。这回漂来的是萝卜,这可是一个大收获。亦琼屏住气,用铁
钩去抓。一个浪子打来了,把萝卜荡到了深水区。水已经齐胸了,亦琼不能再往深水里去。
她伸直了手臂,铁钩挨着萝卜了。她又使劲戳去。太远,达不到力。圆滚滚的萝卜在水里翻
了一个个儿,象是存心跟亦琼开玩笑一样,它摇晃着身子,往江水中间去了。亦琼只好放弃
了它,拿着竹竿,继续站在水里,活象一个水中卫士。
又一个萝卜漂来了,亦琼不急于动手,她用竹竿往里掀浪,把萝卜往浅水区赶。萝卜随
着人为的水浪,一摇一晃地往浅水漂过来了。她稳稳地用铁钩猛扎过去,萝卜被铁钩抓住了
。她扬起手,把萝卜往岸上背篼里一送,萝卜象投篮的皮球一样掉进筐里了。
下李子、杏子时,各船跳板的两侧,站满了小孩,筑成两道人墙,站在齐腿深的水里,
全神贯注地等待水果掉落的一刻。水垃圾浮在木船下面,浑黄的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孩子们的
双腿,就象无数的小鱼在用小嘴咬一样,发出啧啧啧的声响。亦琼端着撮箕,巴巴儿地指望
那过跳板的水果筐全都打翻掉在水里。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搬运工过跳板时绳子断了,哗啦一声,百十斤的水果筐全打翻了
。亦琼把撮箕高举过头顶,朝前面涌去,要去接住半空中撒下的水果。空中全是奋力高举的
撮箕在那里展开争夺战,左一挤,右一掀,不时有水果滚下来,砸到脸上。果子咕噜噜掉到
水里去了。
亦琼奋不顾身地往水里扑,只剩半张脸,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两只手端着撮箕使劲在
水底捞果子。后面的人扑上来,亦琼一个趔趄连头带脸栽进水里。她呛了一口水,拼着命把
头抬起来咳嗽,满脸胀得通红。缓过气来了,撮箕里只几个果子。这怎么行?
她吸了一口气,索性把头埋进水里,憋着气在水里捞果子。这下子跟她争的人不多了,
没几个人敢把头埋进水里去的。在水底捞了一撮箕,亦琼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就象水中钻出
一个水鬼一样,浑身水淋淋的。
囤船上有人吼,你不要命了呀,为了几个果子!
亦琼腾出一只手,把脸上的头发和水都抹一把,露齿一笑,没事,我会游泳。她端着滴
水的撮箕,往岸上走。把果子倒进岸上的背篼里。
在齐腿深的水里站了半天,当她从江里爬上岸,两脚已经泡得发白起皱,湿衣湿裤贴在
身上,冰凉冰凉。河风一吹,冷飕飕的。亦琼打个寒噤,咬紧牙关,背起大半背篼瓜果回家
。一路上,背篼都在滴水,顺着脚跟流,柏油马路上印出一双光脚印和一道水印子。
回到家,赶快换裤子。选出好的菜,人吃,坏的菜,兔子吃。养兔子合算,两三个月就
可以吃上肉。李子选出好的拿去卖,杏子全自己吃。吃后留下杏核,用锤子敲出杏仁,拿到
药房去卖。也时常留几个杏核,在石头上把两面的顶部磨穿,用针挑出里面的仁,就成了一
个对穿眼的杏核孔,放在嘴里当哨子吹,呼呼直响。
天空下起了黑色的毛毛雨,慢慢地,越来越大,终于变成漫天的黑雪,不断地飞呀飘呀
,把大溪沟的柏油马路铺上了一床黑色的地毯。两边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可是卖杂货的铺子
、理发店、国营餐厅却关不了门,黑雪花毫不留情地飘进去,钻到蒲扇缝里、锅台上、碗堆
里、理发剪子上,给所有裸露的东西都印上黑色的斑纹。那雨、那雪,是固体的煤屑,大溪
沟发电厂的烟囱是黑雪的播撒者。每当发电厂的烟囱升起滚滚浓烟时,天上就开始下黑雨,
飘黑雪了。过往的行人总是顾头不顾尾地捂着头跑,手臂上、衣服上是一层煤屑,用手一抹
,化作黑灰色的煤印子。
只有一年,全城的街道、学校、工厂都升起滚滚浓烟,到处炉火熊熊,火光冲天,走到
哪儿空气都是滚烫滚烫的。家里的铁秤盘、铁秤砣,还有舀水的铜瓢都拿去完成任务大炼钢
铁了。亦琼刚上小学一年级,大操场挖着坑,垒起了一个个土堡,象一排坟头一样,坟头上
面有孔,冒着烟,一群老师被浓烟熏得眼泪巴煞,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揉眼、揩鼻涕、加柴、
加铁,要用土法炼钢。每个学生都必须从家里交铁和劈柴来。家里的铁家伙早已交光完了,
劈柴也没了。怎么响应号召呢?亦琼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