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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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铁,要用土法炼钢。每个学生都必须从家里交铁和劈柴来。家里的铁家伙早已交光完了,
劈柴也没了。怎么响应号召呢?亦琼就到父亲厂里的高炉旁去转悠,乘人不备,拿块铁放在
书包里,腋下挟着一块青杠柴,紧靠着大腿,硬硬地朝传达室走去。还好,没有发现。出了
厂门,亦琼把腋下的柴块扛在肩头上,一路都是扛柴块上学的小孩。
行人都在奔跑,亦琼无所谓地走在煤屑飞舞的马路上,嘴里吹着杏核哨子,补丁衣服的
袖子挽到手肘上,裤腿挽到膝盖上,脚上穿着草鞋,背上背着背篼,带着掏刨,她到江岸悬
崖边的发电厂的煤渣山去拾煤渣。
煤渣从山头发电厂的出口一直齐到山脚的河边,日积月累,早已成了一座结实的煤渣山
。当煤车从山上下煤渣的时候,一道发着红光,冒着热气的黑色瀑布,飞流直下,燃烧着的
煤团滚着、跳着,象火龙一样蹦到江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和熄火的嘶嘶声,溅起水花四面迸
发。
亦琼每次看着这道景观,都很震撼,黑魔出洞了!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脚,忙慌慌地
避开火龙,四脚并用,往煤渣山边上爬。
瀑布停止了,火龙熄灭了,趴在煤渣山边亦琼和别的捡煤渣的孩子、老婆婆围上去,用
掏刨刨一堆到旁边,慢慢选,又是敲,又是掂重量,轻的才可能是没烧过的煤块。煤渣烫,
落在脚背上,烫得直跳。
发电厂的煤渣做饭不好烧,亦琼常到近邻的搬运站食堂和水厂食堂卸出的煤渣堆里捡炭
花,用来生火,易燃,烟少,特别旺火,容易化渣。每次背上半筐煤炭花回家,喜滋滋地叫
声妈,一张脸黑得象只花猫。
亦琼和小妹合盖一床被子,被子上面压着衣服,一人睡一头。被子窄,必须蜷曲着身子
,背靠背睡,就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样,屁股对屁股地嵌在一起,才能盖住被子。谁要翻
身,把背朝着被子边沿,那是盖不上被子的,必得让背受凉。凉久了,冷醒了,赶快翻身把
背朝被里,使劲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拉。你拉我也拉,最后两姐妹还是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
样嵌在一起,蜷曲着不动了。
半夜刮风了,没有撑上风钩的窗户打得哗哗响。亦琼对这声音最敏感,惊醒了,竖起耳
朵听,是刮风,风还不小,开始下雨了。这样大的风雨,准有好多玻璃窗会被打坏。亦琼在
被窝里高兴极了,明天有得她的碎玻璃捡了。
亦琼提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一把灰刀,打双赤脚,在学校、机关、工厂、宿舍、仓库
的窗户下挨着转悠。人和街、四维桥、黄花园、一号桥、枣子岚垭、学田湾,周围几里路内
大小房舍的窗脚、阴沟,几乎都被她走遍了。阴沟里的碎玻璃常被泥沙埋住,表面露出一角
亮光。亦琼用灰刀挨着挖,常能捡到满满一筐。
收破烂的来了,吆喝着“玻璃渣子找来卖钱,西药瓶子牙膏皮子找来卖钱!”亦琼听见
吆喝,忙把一筐碎玻璃搬到楼下院子里去。收破烂的并不马上称秤,把一筐碎玻璃倒在地上
,挨着检查,只要透明的窗玻璃,颜色玻璃不要,破瓶胆也不要。不要的都剔出了,然后才
把玻璃渣装起来称秤。
碎玻璃6分钱一斤,常能卖三五角钱。亦琼接过皱巴巴的钱,笑咧咧的,得意地把钱对
红房子的小孩一扬,挣的。拿回家,放进妈妈的菜金盒子里。
课间休息了,亦琼去上厕所,厕所旁边的房沿脚下有好多碎玻璃呀。亦琼心中一喜,正
想弯腰去捡,突然心虚地看看两边,周围有人。她就站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玻璃
,最终也没敢捡。她是班干部,少先队中队长,她不愿老师知道她捡玻璃渣。
终于到星期天了,亦琼端着筐子,从篱笆洞钻进学校。学校的玻璃真多呀,基本上没有
人捡过。她急急忙忙捡了半筐,经过会议室,里边正演节目,亦琼忍不住踮着脚尖往窗里看
。
大队辅导员李老师出来了,她长得很美,在学生中很有威信。亦琼手里正端着玻璃渣筐
子,打双赤脚——这是她的一绝,捡玻璃渣从来不穿鞋,却也不会被玻璃划破——裤腿高高
地挽在膝盖上。她手足无措,心慌慌的,想溜。但李老师堵住她,直把她往屋里拉。
亦琼吓得直往后退,嘴里连说不不不。她那一身,象什么话哟。李老师死死拽住她,执
意要她进去看,还做手势不要她出声,免得影响别人看节目。
亦琼把筐子放在身后,蹑手蹑脚进到会议室后排坐下,把玻璃筐轻轻放在脚下。过了一
会儿,她安静下来,注意看演出,忘了捡玻璃渣的事。
第二章 童年纪事
连续三年灾害,乡下来信说,农村没吃的,饿死人,全死的壮劳力。城里没有饿死人,
但一样没吃的。老大在家养小球藻,那是一种生在水里的藻类植物,游丝一样细的草根,团
团族族地裹在一起,生出一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整个水成幽幽的绿色,就象滞留的池塘水。
老大把它们养在盆里,家里的盆盆缸缸都装上了。他对弟妹说,这是绿色植物,营养价值超
过牛奶
亦琼从小怕吃粘粘糊糊的东西,闭着眼睛喝了一次小球藻,心里直想呕,再不敢喝了。
弟妹都不敢喝,父母对这水不感兴趣,说是不填肚子,也不相信它的营养。就只有老大一人
喝了。他养这东西,本是想给家里开发新的食物来源。大家都不喜欢,老大自己喝了几次,
也就泄气了。把缸缸盆盆全都洗净,不再养了。
老大扛着一根长长的晾衣杆,上面绑了一个铁钩,他带着提着篮子的亦琼和小妹去爬树
。有种叫枸叶树的,长得比红房子的四层楼还高。三兄妹都用手遮成一个阳篷,仰着头,半
眯着眼睛往上看。阳光透过树叶,撒在泥地上,拖着三个孩子的影子。树枝尖上长着一些象
狗尾巴花一样的小果。树太高,难爬,亦琼和小妹是不行的。老大脱下衣服,撂在地上,肚
皮紧贴着树干,一双赤脚夹住树,双手抱住树,一下一下往上蹿,抓住大树桠就好办了,俯
身接住亦琼递上来的竹竿,把它挂在树桠上,攀援着桠杈往上爬。而后骑在桠杈上,钩起树
枝尖上的枸叶果来。
亦琼和小妹在树下捡。篮子钩满了。老大扔下竹竿,又肚子贴着树干滑下来,手脸肚子
都是血杠子。老大对妹妹笑笑,没事。满不在乎地穿上衣服,扛上竹竿,亦琼和小妹提着篮
子,把野果提回家。
父亲见了野果,大喜,这才是实打实的能吃,饱肚子的嘛,搞什么科学实验,人都饿死
了。老大只是嘿嘿一笑。母亲赶快把野果拿去洗,挤掉水,在菜板上把野果切碎,加两把苞
谷面在里面,放进蒸笼里蒸。
那时规定吃公共食堂,家家户户都不开伙。只是到了星期天,家里才额外做一点自己挖
的野菜馍馍,就象老大上树钩的枸叶果那样。
没多久菜团蒸好了,老大听见母亲叫,一溜小跑去到厨房端笼子,又一溜小跑端回屋,
嘴里叫,来了,热烙的香馍馍。把蒸笼端上饭桌,一股野菜的清香环绕着屋子。
菜团子墨绿墨绿的,点缀着一些金黄色的苞谷面,象珍珠翡翠宝石一样。全家人围着圆
桌吃得喜洋洋的,小弟的嘴巴嗒得啪啪响,又是摇头,又是晃脑,母亲连说,猪嘴巴,猪嘴
巴,不好听。
亦琼和小妹嘴里嚼着菜团,看看爸妈,看看哥哥,一张脸笑得稀烂。老大也憨憨地笑。
父亲也来了兴头,在饭桌上讲起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朱元璋落难,叫
化子婆婆送了一碗野菜饭给他吃。他吃得特别有滋味,老婆婆告诉他,那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后来他做了皇帝,吃厌了山珍海味,想吃当年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叫化婆又来了,做出野
菜饭,他怎么也吃不下了。我们现在吃的菜团是珍珠翡翠黄金团,比皇帝吃得还好呀,一辈
子也不要忘了呀。
父亲的故事都是老古董的,全跟吃有关,在饭桌上讲。有一个“穷秀才赶斋”,说一个
穷秀才老是到庙里去吃白食,一打钟就去了。后来庙里的和尚就吃过了饭才打钟。秀才听见
钟声赶去,人家已经在洗碗了。
母亲不讲故事,她爱说民间谚语、谐后语,随口甩出一串一串的四川谚子,常令儿女开
怀,她却不笑。
清晨,窗外还是黑咕隆咚的,亦琼起来去开窗户,一股浓雾钻进来。母亲说,别开,今
天雾大。亦琼赶快又把窗户关上了。四个孩子都起床穿好了衣服,背上书包,鱼贯着出了屋
门,父亲锁上挂锁,一家六口出门了。
大雾浓得化不开,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房子,看不见树,看不见马路。这可怎
么走路呀?父亲和老大牵着小弟的手,母亲把亦琼和小妹的手捂在自己腋下,一步步往前走
。两米之外就看不见东西,每个人都被雾紧紧裹住,象穿了紧身白旗袍一样迈不开步子。汽
车都停开了,尽管在马路上走。但是什么也看不见,象喝了酒一样,走得跌跌歪歪的,只听
见雾里的脚步声,不见雾中的人。直走到鼻子底下,才发现前面走路的人。
大家都缩着脖子,女孩头上包着粗棉线织的方围巾,男孩头上戴顶破布帽子。但雾还是
毫不留情地直往耳朵、鼻子、脖子、手指缝、脚板底钻,往书包里的书页、笔袋里钻,一心
要把每个旮旮旯旯儿都光顾到。迎面的雾象一层细雨打在脸上,鼻子吸进去的全是水。雾水
跟着脸流,鼻子里的雾呼呼响。整个的都是湿,雾把衣服和肉都粘上了,象是穿了游泳衣在
水中。
好不容易走到父亲工厂的食堂,到目的地了。摘下包头的围巾,都能拧出水来,衣服裤
子全湿了,贴在身上冷飕飕的。嘴、脸、耳朵、鼻子、手,全给冻得麻木了。赶快排队打饭
,热饭下肚就好了。
说是吃饭,很难见到米粒。早餐排队打一碗盐水汤,上面漂浮几片牛皮菜叶,领一个代
食品馒头。中午是稀饭加代食品馒头。稀饭很清,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红苕煮米粒——周围
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胡豆泡稀饭——一碗水”。代食品馒头是用一种树疙瘩做的。
工厂组织工人到远郊缙云山挖一种褐红色的树疙瘩,名叫土伏林,长得就象珊瑚石一样
,棱棱角角的扎手。运回来,先用斧头把树疙瘩砍破,然后泡在池子里,又用砍刀砍成碎块
,最后用钢磨磨成面。磨出的面全是红的,满地都是红水。
这种树疙瘩面跟锯木屑差不多,粗粗的,在里面加一点面粉或苞谷面,放上糖精,就做
成代食品馒头。大家叫它“红馒头”。
红馒头吃在嘴里,满口木渣钻,难于下咽。吃多了腹胀,拉不出屎。小妹坐在痰盂上又
哭又叫:哎哟哟,我的肚子痛哇,我拉不出屎呀!妈妈呀,我怎么办呀!母亲就用手指伸进
肛门里掏,一粒一粒的,象鹅卵石一样,掉进痰盂里铛铛响。
持续高温,太阳白晃晃的,已经没了平时的红艳和光芒,柏油马路的沥青晒得翻起了泡
,室内气温39度,马路上的气温高达44度。太阳晒得人头晕,出气不畅,呼吸的都是热
气。亦琼和小妹手里拿着硬纸板做的苍蝇拍,光着双脚在马路两边的菜市场、垃圾堆和食堂
餐厅穿梭,过马路就象跳车水忙一样,脚怕落在晒得又软又烫的柏油路上。一溜小跑,两脚
上下不断翻,亦琼称它是烙粑粑。两人手里除了苍蝇拍外,还有一个装死苍蝇的小瓶子和一
根自制的挑死苍蝇的工具——筷子头上绑着一根缝衣针。每天晚饭后,亦琼和小妹去厂收发
室交货。那是放暑假,父亲厂里组织家属小孩打苍蝇,每打10个苍蝇奖励一颗红苕糖。从
瓶里倒出苍蝇,用针尖点拨着,一个一个数给老师傅验收。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打百来个,
可得10颗红苕糖。红苕糖是用红苕熬制的,颜色发黑,有很浓的苦味,它是那个年代得人
青睐的代“水果糖”。
大家领到糖,嘻嘻哈哈地跑到球场边的石阶上坐下,一点一点撕咬着吃。就象今天的小
孩吃泡泡糖一样,嚼得有滋有味,半天舍不得下咽。流出来了,拿舌头一卷,手指一抹,嘬
了,嘴边留下一道黑圈。张嘴一笑,一个个全是满口的黑牙。
亦琼真愿意满世界都是苍蝇,她好凭自己的劳动去多多地打。可苍蝇总是有限的,遇上
天气不好,或刚打扫卫生,苍蝇就很难打到。亦琼就在死苍蝇上动起了脑筋。按规定,验收
过的苍蝇要埋掉,老师傅一个人照管不过来,让小孩自己去埋。亦琼舍不得埋,悄悄把数过
的苍蝇保存下来,放在石灰里,第二天添上几个新打的苍蝇,拿去冒领红苕糖,常能把老师
傅骗过。
亦琼这么干了好几次,都没被发现。想来老师傅做梦也不会想到,还有人在死苍蝇上搞
假冒产品。有一次,苍蝇放久了,起了变化,倒出一堆死而复活的蛆虫。吓得亦琼尖叫一声
,丢下苍蝇瓶就跑。这个情景太恐怖了,太恶心了,从此她退出了打苍蝇的行列,也不再吃
糖。
好些年里,说到吃糖,亦琼脑子里就飞舞着苍蝇,眼前一片狼籍。后来记忆慢慢远去,
苍蝇不再飞舞,眼前一片干净,但不吃糖的习惯已经养成。至今,她都有不吃水果糖的怪癖
。说起水果糖,什么滋味,什么品牌,她全不知道。想来这也是她童年自作自受的惩罚。
红房子通人和街的小路是一条土路,只在土路的边缘铺了条石,没有打三和灰。遇上下
雨,小路满是泥泞,旁边的山坡又滑下大量的泥土,把小路堵住,积下泥浆。过往行人只得
走小路边上的岩坎,绕过烂泥。亦琼倒喜欢走泥浆路。每次下雨后,她有意去踩路上的烂泥
,张开脚趾头,压在黄泥上,用力往下按,一片一片的黄泥从四条脚趾缝里冒出来。喉头咽
着口水,心里想的是炒猪肝。多次实验,她有了经验,专门选择不干不稀的黄泥压,压出的
泥片很光鲜,怎么看,怎么象猪肝。一路小心翼翼压过去,黄泥猪肝片摆满一路,格外壮观
。买肉要肉票,每月每人半斤,情况好转时,每人供应一斤。都是买大肥肉,好有一点油水
,包在嘴里油闷闷的,解肚里的馋气。猪肝是万万不买的,自己不出油,还费油。可是亦琼
太想吃炒猪肝了,没得吃的,她就自己来做这泥巴猪肝,打精神牙祭。
打赤脚、压黄泥、穿草鞋的结果,使得她的脚趾能象手指一样自由张开,象螃蟹脚一样
钳住东西,常把同学宁子钳得唉哟哟叫。这样的脚趾本不碍事,只是脚面宽,苦了后来穿高
跟鞋受罪。她也就不穿了。
那扇安放在一楼院坝里的长满青苔的公用手推石磨沉寂了三年,现在被刷了又刷,洗了
又洗,楼里的石工用錾子又把纹路新打了一遍。磨子终于转动了,磨出白白的汤元面来了。
大人的哈哈声和小孩的欢呼声把个红房子都抬了起来。那是熬出三年灾害的第一个春节,有
得饭吃了,重庆市供应每个居民两斤糯米。大年初一吃汤元是山城人的风俗,家家户户提前
半个月把糯米用水泡起,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从早到晚,磨子不停,笑声不断。全楼栋的
小孩都集中到石磨跟前,排队磨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