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年华是无效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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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王子杨是从小学五年级起的朋友。那时宁遥刚刚跟随父母回到上海,小学生对与新同学没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积极地拿着课本上传授的友谊去巴巴地实践。于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杨就成了宁遥最熟络的朋友。学校周围最受欢迎的零食摊都是王子杨推荐的,班里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杨介绍的。没多久她就成了宁遥家里的常客。父亲母亲都挺喜欢她。
妈妈说的最多关于王子杨的一句话是“到底是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什么叫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杨。
王子杨这里成了个形容词那样地被使用。当宁遥尚且对于“标准的”“上海的”无法清晰定义时,整个儿渗透进她认知的,就是王子杨的一切。小时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铅笔盒,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一双挺刮的红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母亲是任何时候都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
等长大了后,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断式,却很难轻易笑出来。因为直到今天,宁遥一日日地目睹着王子杨成长到17岁时,心里依然存在着同样的判断式。
家境良好的,房间里有欧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挑拣一切机会逃避穿校服,在老师允许的范围内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说话中含有非常真实的撒娇成分,习惯性将自己依向别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却又没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
宁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住的全是令自己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都说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连宁遥自己都觉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这样了。她和王子杨每天都一起骑车去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游秋游的时候也坐在一起,永远是形影不离的样子。宁遥过生日,王子杨买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众目的注视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学生中,这样的行为令周围的人在场几乎嗟叹。
而宁遥自己知道,她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百合的,是王子杨。
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谢成褐黄色,宁遥没有动,是妈妈把它们打扫走的。宁遥看着收垃圾的人把它们埋没在塑料大筒里不知会运去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会腐烂,会变成有机物,会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讨厌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怎样无视也无法忽略的距离。是一条河流,单独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谁也跨不过去。硫磺气体在上面盘旋,沸腾的泡沫蒸发成气体。最后循着血液在全身周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年华是无效信(第一回)年华是无效信'三'(2)
是厌恶。
是像丝线一样纠缠不清而精致的恶毒。
直到宁遥发现了学校陈旧的体育仓库背面,那堵朝着角落的墙。
没有熟悉的人的名字,有些字迹已经看不清楚。应该是没几个人知道的地方。而即便是有人知道,被圈解在涂鸦中的话,除了当事者双方,谁也只能窥见真正意义的一点皮毛。
记载着当年“林舒平最爱汪函”的墙。
记载着当年“体育课不考800米”的墙。
然后是记载了,不知道谁宣布,“我最讨厌你”的墙。在同样类型的几句书写中,是最纤细而漂亮的笔迹。
宁遥在课后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不用回头就知道。
“好象有新的电影。”王子杨问,“陪我去看吧。”
“没兴趣。你知道我不喜欢看电影。”
“就当是为上次的事赔礼道歉好了,陪我嘛。”
宁遥扭过头盯住她,赔什么礼?为什么我得听你的来赔礼?
“怎么?”女生察觉了她神色的变化。
“我不喜欢。”
“真是……”女生像被什么转移了注意力,随后宁遥感觉腰边里忽然有奇怪的触感,反应过来的时候,王子杨已经从她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绿色的塑料壳打火机。
“啊——”宁遥出了声。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王子杨的粉红色指甲划过塑料壳上的白色印字,“……飞乐、KTV……”
“给我。”不知不觉地面色冷了下来。
“吓?你去KTV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子杨没有察觉,反而像是发现了女伴的什么隐私似变得越加兴奋,“你一个人去的?几时去的?不过怎么会拿打火机呢?”
“王子杨——你给我。”宁遥伸手要夺。
“啊!”像是钻研透了宁遥有些着急的神情,王子杨大叫起来,“是不是男生的呀?!”
年华是无效信(第一回)年华是无效信'三'(3)
“秘密是因为会被人发现才具有了价值。”
宁遥第一次写下王子杨的名字时,铅笔确实在半空犹豫地一滞。因为她考虑到自己的涂鸦也许会被人看见,被王子杨,被认识自己和王子杨的其他人,发现,或揭穿。令一切变得不可预料。
然而她听说了,秘密正是因为可能被人发现才具有了它本身的价值。
略略发抖的。除了是害怕,还有激动。
交融着对被曝光的害怕,以及未曝光时的紧张。想要无关者知道的激动,却更想让有关者知道的激动。矛盾的针线飞快而混乱,在无法目测的时候已经织成一整个莫测的茧,包裹着被无奈和发泄所筑就的心脏,使之永远不会在压抑下沉没消失。就这样持续漂浮。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的就是王子杨”。
心里某个触角在天光下蔓延出墨绿色的线头。
为什么朋友是最讨厌的人。
其实在王子杨之外,宁遥也有朋友。邻居家年长半岁的尹依然算一个,在王子杨不出现的时候,依然是陪自己玩得最长时间的一个。虽然到了一年前,像是突然开窍那般领悟到“代沟”这类东西,而身为姐姐的她却不是照顾小孩的料,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又轻又薄。还有同班的曾萄,因为她生得胖,很有些仰慕手长脚长的宁遥的意思,可在宁遥看来似乎是因为王子杨贴得自己太紧,使别人羞涩尴尬无法介入,两人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礼貌。
唯一在身边的,就是王子杨。
那么讨厌的朋友。
矛盾像首尾互接的鱼,在这个世界中长久地存活着。
宁遥不知道在娇纵的她身边变得那么沉默,是因,还是果。总之她已经毫无反应地承受来自女孩的各种需求。若不是天生一张苍白的脸,也许就会从此变成中性角色。
然而每天和王子杨一起骑车回家时,随着红灯停下在成排的婚纱边。它们被洗得整个儿翻转,露出里面白色的铅丝,简单得像一条被褥,而那些闪闪发光的外罩,被两只衣夹夹在铁丝绳上,如果没有这个环境,或许谁都以为是一块过时的桌布。
每当这个时候,泛滥在宁遥心里的失望就涨满了最后一点空间。没有留下半点地方。于是她一语不发地蹬车将之甩在身后。
路的四周却是不变的陈旧风景。
把自行车塞进几乎已经饱和的一层楼道里,自己只得侧着身子踮过脚才能穿越。到了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发现对门口坐着一个人。宁遥蹭地跳转身。
“宁遥。”
“啊……是你……”嘴唇动了动,却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尴尬地愣着。
年华是无效信(第一回)年华是无效信'四'(1)
在对方的提醒下,宁遥才想起原来是谢莛芮。听着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令人联想到花草繁复。当初宁遥不知道该怎么写,对方就摊开宁遥的手掌。细长的手指在上面划出纷杂的线条。不知怎么的令宁遥想起自己在墙上写下王子杨名字的情景。
是依然的朋友。比宁遥大两岁的样子。最初从依然家看到谢莛芮的时候,宁遥最诧异的是她笔直的腿。简直要让生为女生的自己流口水。而在随后两三次的接触中,更是有些按捺不住地喜欢她。
说不清楚的地方的优秀。
或许最简单的一句“没有王子杨的任何一点毛病”。
“等依然?”
“是啊。”
“要不……到我家等好吗?”
“行。谢谢。”
宁遥发现自己难得能和王子杨以外的女生相处。甚至会有些不自然地紧张。
端着茶杯的手感受到的热量传递不到更多的面积,只在手指上发红。
连找什么话题也想不出来。
只看见谢莛芮不时的微笑。宁遥跟着傻傻地勾过嘴角回应她。
这样的情形好象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和王子杨身上似的。宁遥总会在王子杨家看见她披头散发到处乱走的样子。想来是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外人能够一睹的真相。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难熬。坐在凳子上不能动,只听见袜子在抽丝。
等依然到家后,拍拍宁遥的肩算是感谢,两个女生就此闪进了对面的屋,关门前谢莛芮冲宁遥笑了笑。宁遥突然很想厚着脸皮加入进去。却终究只是站在家门前看着对面打开的角度慢慢闭合到零。接着又安慰自己说在一切也聊不出没话吧。干什么傻兮兮的样子。谢莛芮又不是王子杨,可以和自己把所有无聊的有聊的话题硬讲上几个小时也不歇口气。
自从上次因为打火机而和王子杨正正式式地吵架了以后,宁遥现在每天都自己单独走。有时在教室里余光扫过王子杨,差不多每次都看见她和其他女生扎成堆在那里聊天的样子。宁遥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她也有别的朋友。
从两人粘在一起到一人行影单只,确实有很大的不同。宁遥无声地克服着内心体验到的不习惯,在蹬着自行车经过王子杨身边时也努力显出一脸冷漠,甚至尝试着在她与别人谈笑时说面无表情说一声“借过”。然后反复揣度着自己刚才的刻意是否有些张扬,以至于会不会令王子杨察觉。
两个人像斗法。
妈妈的敏锐有时更为惊人,第三天后就问宁遥:
“你又跟王子杨生气啦。”
“……干什么啊。没什么事啊。”
年华是无效信(第一回)年华是无效信'四'(2)
“人家几天没来电话了。”
“有空哦,天天打电话。又不是远距离恋爱。”
“你别嘴硬了,你们就是天天都有电话。还都是人家王子杨打来的,做你这种人的朋友啊,真要受得了你的死人气。”
居然真的天天都通电话。宁遥想不是自己撒谎,就是确实不清楚。做了六年的朋友。慢慢变成各自的一部分。就像毛巾、钱包、夏天的木棉、摔坏头的圆珠笔那样的存在。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有无的区别。可事实却是,就像电话机使用得久了,数字全部磨损那样,即便看不见,却依然知道它们每一个的象征。
早已同化作不是刻意回避就能彻底消失的东西。
连在一块肌肉的下方,粘稠而割舍不去。
下楼后看见王子杨等在宁遥家门前,宁遥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蹬起自行车。而对方跟了上来,等两人沉默地骑出两条马路后,王子杨才像是漫不经心般开口问“今天星期几啊”。宁遥想了想说“星期三”。回过神来后,就算合好了。
比什么都要简单。还没等自己防备。等自己反应出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与王子杨彻底分道扬镳的机会时,总是就这样错过了。一点点懊悔就像墨水渍,掉在整个透明的心情里。在最中间形成一小块蓝色的烟雾,随后又这样轻轻散去。
女生与女生分手之类的,算不算非常孩子气的想法。
中午吃饭时,宁遥对王子杨建议说去吃面吧。她没有疑义。虽然等老师拖完课两人匆匆赶去面馆时,店堂里的位置早已被占满,只有摆在外的临时加座还空出几个。王子杨去开单,宁遥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知道是凳子还是地的缘故,总之坐得七高八低,也只能忍着。
兀地感觉脚边蹭过一个什么东西。宁遥一激灵,才发现原来是面馆里养的猫。真和笑谈所说的一样,混饭店的猫都是膀大腰圆,面馆家出品的自然瘦得一脸矍铄样。宁遥有些怕动物,不动声色地将腿移开。那猫却像是饿慌了,孜孜不倦地乞食,蹭得宁遥一阵阵发寒。
前面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突然垂下的男性的手,托着两片牛肉,将猫瞬间引转过头。
宁遥抬头看去。随后下意识地手往口袋里伸。
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男生把视线从猫呼哧呼哧的动作上缓缓抬起,最后如同轻柔地不沾地的絮一般,看向宁遥。就像是有钩子挂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那样,和他对视的片刻,意识转到大脑,钩子稍微动一动,满身神经跟着牵起来,人就在某个暗无声息的地方被扯了一回。
从昏暗不明的记忆里蜕出清晰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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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男生听见一个名字而侧过脸去。宁遥循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举着收银单而来的王子杨。以及在她身后喊着“陈谧”的谢莛芮。
有什么缓缓地浮了出来,如同游过暗蓝色天空的银鱼一样。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归于安静。
年华是无效信(第二回)年华是无效信'五'(1)
在周日午后的公交车上,宁遥睡着了。
汽车小颠簸,像低沉燥暖的弦音,久久地嗡着。于是睡得一迷糊,就做了梦。
梦里下着雨。
雨线在车窗外密集。转眼间,积水变成一条河。也不知汽车怎么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像船那样把铁皮身子漂在河上,直划向前去。
水面分开。
有打转的叶子掉下来。
在梦里的身体没有重量。被光线直接穿过仿佛会曝露每根血管的走向。灵魂松懈,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梦。太阳溶解在水里,还没有化完的最后一块残骸,是金黄色,在不远的地方沉沉浮浮。暖得像是真的。
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个梦。
醒来时,正是汽车到站就要重新起步的刹那间,车门已经关闭。宁遥赶紧抓过书包跳起来喊着“还有人,还有人要下!”,卖票员不满地看她,“要下车就早点站起来啊,哦哟,搞来”。乘客们的目光扫向自己,宁遥涨红了脸。
我又不是故意赖着多坐一会的。干嘛啦?!
心情坏掉一点。一直持续到接下来的补习课。张老师带着三个学生坐在客厅补习数学,他的爱人在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