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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人间-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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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督也不会承担的,因为他正害着病,从来不出门。

  此外,我还往市场管理人和别的认为必要的一些什么人那儿去送贿赂,从他们那儿拿到主人所谓的“从事一切不法勾当的许可证”。由于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当主人们出去做客的时候,在门廊上等他们回来的权利。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们有时要过了半夜才回来。于是我就好几小时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对面木头堆上,张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贪心地听着热闹的谈话和音乐。

  窗子是开着的,从帘帷和掩映着花卉的隙缝里所见到的,是军官们英俊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蹒跚地走着的模样,是打扮得出奇的简单然而漂亮的夫人轻盈的走动。

  我在心里默默地称她做——玛尔戈王后。

  我遥望着窗子,心里想:“法国小说中所描写的快乐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见了围在玛尔戈王后身边的那班男子,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总不禁感到嫉妒。我心里有些难过,因为那些男人象黄蜂绕花一般包围着她。

  在她的客人中来得最少的是一个高身材的阴沉的军官,脑门上有道刀砍过的伤疤、眼睛深深陷进去。他每次总带着小提琴来,拉得很好。因为拉得太好了,过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头堆上也聚满了这条街上的人,我的主人们要是在家里的时候,也总打开窗子,一边听着一边赞赏着那音乐家。他们是除了教堂里的候补祭长以外,谁都不肯赞许的。我知道他们对鱼油煎的点心,到底比对音乐更喜欢一点。

  有时候这位军官发着微带低哑的嗓音唱歌、吟诗。那时,他总是把手掌按在额上,奇异地喘着气。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玛尔戈王后要他唱,他推辞了好一会,后来字字清楚地说: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很爱这句诗,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同情起这位军官来了。

  有时候,我的那位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弹钢琴,我见了心里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乐声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里边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侧脸,她的鸟儿一般在键盘上飞舞的白手,笼罩在洋灯的昏黄的光霭中。

  我望着她,听着哀怨的乐声,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梦中。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找来宝物,全部送给她,使她变成一个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开一次战,收了赔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奥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给她,叫她离开这条街,离开这所房子,这里大家都说她的坏话,造肮脏的谣言。

  邻居们,我们这院子里的一班下人们,尤其是我的主人们,对于这位玛尔戈王后也跟对裁缝妻子一般,胡乱诌着恶毒的谣言,不过说她的时候,更小心,更低声,先向四周望一望罢了。

  人们怕她,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有名人物的寡妇,她房间里挂着的奖状都是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彼得大帝等从前的俄国皇帝赐给她丈夫的先祖的,这是那个老念一本福音书的识字的兵士秋菲亚耶夫对我说的。或许人家害怕她会用柄上嵌着淡紫色宝石的鞭子打人,据说,有一个大官被这鞭子痛打过。

  但喁喁私语并不比大声狂谈更好受些。我那个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敌视的空气中,可是我不明白这敌视的原因,我感到苦恼。维克托说: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时,望了望玛尔戈王后寝室的窗子,看见她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少校跪在她身边,替她剪足指甲,并用海绵去擦干净。

  老婆子咒骂着,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主妇赧着脸尖声地叫:“啊哟,维克托,也亏你厚脸皮说得出来。可是那些人的行为也真呕人。”

  主人没作声,只是微笑。我很感谢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担心地等待着他会同情地加入这场叫骂中去。女人们尖着嗓子叫着,不厌其详地向维克托问那夫人怎样坐着,少校怎样跪着。维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许多新的细节。

  “他红着脸,舌头拖得长长的……”

  少校给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责难的地方;但是说他拖着舌头,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觉得这一定是故意胡诌的谣言,于是我对维克托说:“既然这不好,那您为什么要往窗子里张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说,我挨了一顿恶骂,但是对这种咒骂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楼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请求她:“您赶快离开这所房子吧。”

  现在我已经懂得了另样的生活,另样的人们和另样的感情和思想,因此这房子和房子里的全体住客越来越激起我的反感。这房子里张着肮脏的谣言网,里边没有一个人不被人怀着恶意谈论过。比方那个团部里的牧师,病歪歪的,瞧着也可怜,可是人家却说他是酒鬼、色迷。又据我的主人们说,那些军官跟他们的太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恶。那些兵士,一开口老是那么一套谈论女人的话,这都叫人讨厌。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们,我看透了他们最喜欢进行人身攻击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坏处是不用花钱的唯一的娱乐,我的主人们只是因为要找这种娱乐,才把周围的人拉上闲言冷语的刑台。他们只当自己是在虔诚、勤苦、枯寂地过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复仇。

  当他们污言秽语说着玛尔戈王后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动,胸中充满了对这种说背后话的人的憎恶,我想大声呵叱他们,恣意侮辱他们。有时候却产生一种怜悯自己和怜恤一切人的感情,这种默默的怜恤,比憎恶更加痛苦。

  关于王后,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我很担心,他们会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节日,主人们上教堂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寝室里,我坐在用金色缎子包着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儿趴在我膝头上,我对这女孩的妈妈谈着看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脸枕在两只合起来的小手掌上;她的身体盖在和整个寝室中其他一切东西一样的金黄色的被子底下,编成辫子的黑头发越过浅黑色的肩头挂在她胸前;有时候,从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听着我的话,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啊,是吗?”

  连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只是王后的宽大的微笑罢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声音说话,我觉得她的话好象总是这个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纯洁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们之中任何人的。”

  有时我跑去,她正坐在镜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头发,发尖披在膝头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后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头发和外祖母的一样,又长又密。在镜子中望见了她的微黑的、茁实的乳房。她当我面穿换内衣和袜子,但是她的纯洁的裸体没有引起我羞耻的感觉,我只是为她感到骄傲和喜悦。她身子总是散发着一股芳香,这种香味正是一种避免人家恶念的防卫物。

  我健康,强壮,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但是因为人家在我面前讲这种秘密时总带着一种冷酷无情,幸灾乐祸的神情,而且把它说得龌龊不堪,因此使我不能想象这个女人能让男人抱在怀里,很难想象有人能成为她肉体的占有者,敢大胆放肆地不知羞耻地去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玛尔戈王后不会理解象厨房间和什物间里的那种爱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苍茫的时候,我跑进她的客室去,听着寝室的帐幔后面,我那衷心敬爱的王后高声的狂笑和一个在乞求着什么的男人的声音:“等一等……天老爷。我不相信……”我本来应该退出,我懂得这个,但是我不能……“谁呀?”她问。“是你吗?进来进来……”寝室中花香扑鼻,叫人透不过气来,光线很暗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玛尔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头一直盖到下颏边。和她并排,只穿着内衣,露了胸膛坐在墙边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军官。他胸膛上也有一条伤痕,从右边肩头伸向乳头形成一条红线,是那么显明,在暗淡的光线中也看得非常清晰。军官头发乱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哀愁的满是伤痕的脸上略略现出笑影,笑得真怪,圆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视着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见她的美丽。

  “这是我的朋友。”玛尔戈王后说了,但是不知道她这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说的。

  “什么事使你这样吃惊?”她的声音好象从远处传来似地送进了我的耳朵:“来,到这边来……”我走到她身边,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说:“你要大起来,你也会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书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简直如在梦中。

  我的心里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碎裂了。不消说我连一分钟也没想过我的王后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恋爱,而且这位军官,也不容我这么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的笑脸——他好象一个婴孩突然受了惊一般快乐地笑着,他的哀愁的脸美妙得活泼起来了。他必定爱她,难道可以不爱吗?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爱给他了,这是因为他能够拉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又能够那么真挚地朗吟诗句。……但是我必须以这些自慰,因为我明白,在我对我所目见的一切以及对玛尔戈王后本人的态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对的。我觉得我好象失掉了什么,在深切的悲哀中过了几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发了脾气。后来我到夫人那儿去借书,她很严厉地说:“听说你不顾死活地捣乱,我可想不到你会这样……”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详细地对她说我生活怎样无聊,以及听到人家讲她坏话时心里怎样难受。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认真地听我说话,不一会儿就笑起来,把我轻轻一推:“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知道。你明白吗?我知道呀。”

  接着,便拉着我的双手柔和地对我说:

  “你越是少注意这种污言秽语,对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干净呢……”我想,这话用不着她说,如果她也跟我一样要擦铜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会比我干净多少了。

  “人若会过日子,别人就恨他嫉妒他,不会过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沉思地说着,把我拉到她自己身边,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

  “是的。”

  “怎样喜欢呢?”

  “我不知道。”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我顶爱人家喜欢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说什么,但是,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我,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你多来玩玩,只要能来,就来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会,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好的东西。中饭后,我的主人们睡午觉,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便在她那里呆上个把钟头,甚至更多些。

  “应该念些俄国的书,应该知道俄国自己的生活,”她一边这样指教我,一边把蔷薇色的指头很灵巧地活动着,把发针插在香喷喷的头发上。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问我:“你记得住吗?”

  她常常沉思地,带着几分悼惜地说:

  “你应该学习,学习,可是,我老是忘了这个,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一会儿,捧了一本新书走向楼上去的时候,我简直好象整个身心洗了一个大澡。

  我已读了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书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国诗集,以及极著名的《猎人笔记》,此外还读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罗古勃的作品和韦涅维季诺夫、奥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诗集。这些书洗涤了我的身心,象剥皮一般给我剥去了穷苦艰辛的现实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书,我感到自己对于好书的需要。因为这些书使我在心中生长了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这大地上我并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决不会走投无路。

  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对她谈起了玛尔戈王后,外祖母一边津津有味地嗅着鼻烟,一边深信地说:“啊,啊,这可不错。好人到处都有,只要去找,就会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议说:

  “也许我去见见她,替你向她道声谢好吗?”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爷,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远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没有能够帮助我学习——三圣节那天,发生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毁了。

  节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肿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压住了。主人们怕我眼睛会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们把我带到亨利希·罗德泽维奇助产医生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内部割开了,包扎了纱布。我心里充满着痛苦的难受的寂寞,一连躺了几天。三圣节头一天晚上解去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来一般。再没有比失明更可怕了,这是一种不能用言语说明的懊丧,它夺去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欢乐的三圣节那天,我因为病,从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义务,就到各家的厨房去,望望那些勤务兵。除了严谨的秋菲业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时候,叶尔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外屋里。叶尔莫欣吓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全院子,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边拥满了人,望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外屋的门槛上,不动地躺着。有人轻声说要去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扶这个士兵。

  这时候,洗衣妇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头上搭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把人们推开,走进外屋里蹲下身子,高声嚷道:“你们都是些傻瓜。还活着呢。快去拿水来……”人们劝她说:“你别管闲事埃”“我说,拿水来呀。”她好象在火烧场上一样嚷着,接着,把新衣撩到膝盖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人们不赞成地胆怯地走散了。我在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见洗衣妇那又圆又白的脸上,含着眼泪的眼睛现着愤怒的神色。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膛上,而且预先关照说:“不要泼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门去做客……”士兵苏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吧。”纳塔利娅说着,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为了不弄脏衣服,把两臂伸得远远的。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湿布替他把脸擦干净,自己便转身走了;这时候她说:“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头上,我去我那个混蛋。

  这些魔鬼这样喝酒,早晚会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脏了的衬裙脱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拂拭了沙沙发响的弄皱了的衣服。

  西多罗夫把身子一伸,打着噎,哼着。他脑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浓浓的黑血,滴在我裸着的脚背上,颇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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