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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人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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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爬上去,把上边的玻璃打碎,把门钮摘开”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门上边的玻璃。当我把身子弯下去,主妇就用刀柄使劲打我的脑袋——可是,我终于摘开了门钮。主人一边打着,一边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夺下了餐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过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白辛苦了:原来那把餐刀钝得要命,连切面包都费劲,人的皮肤是无论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梁,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还有摘那门钮,大人的胳臂长,要方便得多。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再不害怕这家人的吵闹了。

  他们兄弟两个是参加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有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哼哼。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的指环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应和:

  跟着这指坏儿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断送了。

  从婴儿室里,主妇发出低低的声音:

  “你们发疯啦?宝宝在睡觉……”

  或是说:

  “瓦夏,你已经娶了老婆,用不着再唱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快要响了……”

  “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妇教训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何况是在……”她象演说似地用手指着小门。

  “我们必须换个地方,要不——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嘴上常常说,桌子非得另外换一张不行。可是这句话,他已经接连说了三年。

  听主人们谈论别人的时候,我便想起鞋店来,那里讲的也是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们也以为他们自己在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处世为人的规矩。他们就根据这些我所不明白的规矩,对一切人作无情的审判。这种审判,使我对他们的规矩产生强烈的憎恨和愤怒。打破这种规矩,在我已成为一桩快心的乐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职务,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得把烧炉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菜,跟主妇上市场,提着菜篮子,跟在她后面,此外,还得到铺子里、药房里去买东西。

  我的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这位喜欢唠叨的、脾气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点钟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脸一洗,光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额上,哽咽地说。“上帝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么,只求你让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让我得到安宁吧!”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头底下望着她,战战兢兢地听她的热烈的祷告。秋天早晨的淡淡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送进厨房的窗子里来。地板上的清冷的阴暗中,一个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她的头巾滑下来,小脑袋上露出灰白的头发,一直披到后颈和两肩。头巾常常从头上滑下来,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喃地咒骂:

  “嘘,真讨厌!”

  她使劲地拍脑门,拍肚子,拍双肩,又咒念起来:

  “上帝,请您替我责罚我的儿媳妇,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报应到她的身上。还有我的儿子,请您把他的眼睛打开来,看看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上帝,您保佑维克托鲁什卡,把您的恩惠赐给他……”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母亲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妈,一清早你又哩哩唠唠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觉好了!”老婆子告饶地说。在一二分钟之间,她默默地晃着身子,忽然又咬牙切齿地嚷起来,“让枪子儿打烂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从来没有这样恶毒地祷告过。祷告完了,她叫我起来:

  “起来呀,别贪睡,你不是来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上没有把松明准备好吧?嗨!”

  我为了不让老婆子嘟哝,尽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风雪一样,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一会儿嘟哝,一会儿嚷嚷。

  “轻点声音,鬼东西!你把维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应的,快到铺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买早茶用的两磅小麦面包和给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来时,她们总要疑心地仔细地瞧瞧,然后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后开口问了:

  “没有添头吗?没有?把嘴张开来!”然后,得意地嚷起来。

  “你把添头吃了,你瞧,牙缝里还有渣子哩!”

  ……我乐意干活,很爱打扫屋子里的污秽,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风窗和门把手。有几次,我听到女人们在和好的时候议论我:

  “干活很勤快。”

  “又爱清洁。”

  “就是脾气倔。”

  “唔,妈呀,是谁把他教养大的呀!”

  她们两个想在我的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我却把她们当做呆鸟,不喜欢她们,不肯听她们的话,同她们谈话,丝毫不肯让步。小主妇显然觉得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来越频繁地说:

  “你要记住,是我们把你从穷人家里收留来的!我送过你妈一件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呢!”

  有一次,我对她说:

  “难道为了这件斗篷要从我身上剥张皮来还您吗?”

  “天哪,这孩子会放火的!”主妇吃惊地发出疯狂的叫嚷。杀人放火!——为什么?我愣住了。

  她们两个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

  “小伙子,你可小心点!”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

  “你们也太不象话,你们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一匹骟马。要是换了别个孩子,不是早已逃跑,就是让这种活儿给累死了……”

  这句话把她们触怒得哭起来,媳妇跺着一只脚使劲地嚷:

  “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这样说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唤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他母亲抽抽噎噎地说:

  “瓦西里,求上帝饶恕你,可是你好好记着我的话,——你会把孩子惯坏的!”

  当她们气冲冲地走开之后,主人严厉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儿,你又得去拣破烂儿!”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

  “拣破烂儿也比呆在这儿强!叫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头发,不过不疼,注视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脾气倒不小,小伙子,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会让我滚蛋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器,跑到厨房里来:

  “擦好了刀,把这画一画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有许多窗子和泥塑的装饰。

  “给你圆规!你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头,各打上一个点子,然后用尺照两点放正,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这叫做水平线,再画竖的——这叫做垂直线。好,画画看!”让我干这种干净的工作,开始学艺,我心里非常高兴,可是我只是带着虔敬的畏惧瞧着纸和工具,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来学习。先在纸上把一条一条的水平线画好,检查了一下——很不错,只是多画了三条。后来又画好了垂直线,可是一瞧,我吃惊了,房子的正面不象样,窗子歪到一边去了,其中一扇悬在墙壁外边的空中,跟房子并起来了;门廊跟两层楼一样高,墙檐画到屋顶中间,天窗开在烟囱上。

  我差点儿没有哭出来,好久地望着这无法挽救的怪物。心里想弄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可是弄不明白,便决定凭想象力来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墙檐和屋脊上画了乌鸦、鸽子和麻雀;窗前的地上,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张着伞,但这也不能完全掩饰他们不成比例的样子。我又在整个画面上画上一些斜线。就这样把画好了的图样送到师傅那里去。

  他高高地扬起眉手,搔搔头皮,不高兴地问:

  “这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给他解释道。“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歪的,因为雨是歪的。还有鸟儿,这些都是鸟儿,正躲在墙檐里,天下雨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还有这个,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个女的跌倒了;这边一个是卖柠檬的……”

  “多谢了!”主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把身子伏在桌上,头发在纸上扫来扫去。接着便嚷道:“啊呀,真该打烂你的屁股,小畜生!”

  主妇摇着象大木桶一样的大肚子跑来,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对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顿吧。”

  可是主人很和气地说:

  “不要紧,我开头学的时候,也不比这个强多少……”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红铅笔作出记号,又把几张纸给我:

  “再去画一次,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次重画,画得比较好些,只有一扇窗子画到门廊上去了。可是房子空空的,我不喜欢,于是,我就在里面添了一些人物。窗口坐着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烟的绅士。其中有一个没有抽烟,伸开手上的五个指头,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搧动着其余四个指头逗弄别人。大门口站着一个马车夫,地上躺着一条狗。

  “怎么又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人生气地说。

  我给他解释没有人太寂寞,却挨了他的骂:

  “别瞎画!如果你要学习——就老老实实学!你这是调皮捣蛋……”

  当我终于制好一张象原样的正面图时,他非常高兴:

  “你瞧,到底画好了,这样下去,不要好久就可以当我的助手了……”

  于是,他出了题目给我:

  “现在,你制一张房屋平面图,屋子怎样布置,门窗在哪里,什么东西在哪里,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厨房里,闷着头想,打哪里开头呢?

  可是我的绘图艺术研究,到这里就停顿了。

  老主妇跑到我跟前来,恶狠狠地说:

  “你想画图?”

  说着,她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冲桌面撞去,把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起来,把图纸撕得粉碎,把桌面上的绘画工具扔得老远,然后双手叉在腰里,得意洋洋地嚷道:

  “哼,我看你画,把本领教给外人,把唯一的一个骨肉兄弟撵走?这可办不到!”

  主人跑来了,他的女人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于是,一场大吵又揭幕了。三个人嚷着、骂着、吐口水、大声号哭。末了,女人们走开之后,主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就算收了场:“现在,你暂时把这些扔开,不要学了——你已经亲眼瞧见,这闹成什么样子了!”

  我可怜他,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总是让女人们的哭闹声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对我学习,故意扰乱我。我坐下来画图之前,总要先问她:

  “还有事吗?”

  她就皱着眉头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边胡闹去吧……”

  不多一会儿,就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说:“大门外边阶梯上都扫干净了没有?屋子角落里都是土,你去打扫干净……”

  我跑去瞧,哪有什么土。

  “你敢跟我顶嘴?”她冲我嚷着。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泼在我所有的图上,又有一次把圣像前的灯油倒在图上面。她象个小女孩,老是捣乱淘气;同时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饰自己的诡计。我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快,这样容易生气,这样喜欢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说,人们都喜欢抱怨,可是她抱怨起来特别来劲儿,象唱歌儿似的。

  她爱儿子爱得几乎近于疯狂,这种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叫做狂热的力量。常常有这样的事:她做晨祷之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臂肘靠在床边,嘴里热切地念道:

  “我的好儿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宠呀,我的宝贝肉疙瘩呀,天使的轻飘飘的翅膀呀。他睡着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个快乐的梦吧,梦见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钱的姑娘呀!愿你的仇人没有出世就死掉,让你的好朋友长命百岁,叫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鸭追一只公鸭那样。”

  我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这维克托长得粗笨,性情懒惰,简直象一只啄木鸟,满脸都是斑点,大鼻子、倔强、呆傻。

  有时候,母亲的喃喃声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滚开,妈,你怎么老冲着我的脸咕噜……叫人没法活!”有时候,她老老实实走下炉阶,笑着说: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这个没大没小的!”

  可是有时也会这样,她两腿一弯,撞在炉炕边,好象把舌头烫着了似的,张着嘴呼呼地喘气,凶狠地说:

  “什么?狗崽子,你敢叫老娘滚开?唉,你呀,真是我半夜里干的丑事,该咒诅的,是魔鬼把你塞进了我的灵魂里的,你怎么不在出生前就烂掉呀!”

  她说着最下流的、大街上醉鬼的话,叫人听不进去。

  她不大睡觉,就是睡着也不安静。有时候一晚上从炉炕上跳起来好几次,扑到我睡觉的长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不要作声。”她低声地说,两只眼睛瞪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指头画着十字。“主啊……伊利亚先知啊……女殉教者瓦尔瓦拉……保佑我,不要让我暴死……”

  她哆嗦着手,点起了蜡。她的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肿起来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视着被黑暗改变了面貌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挤满了立柜和箱子,夜里它就显得很窄。月光静静地洒进厨房,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颤动着,插在墙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闪着光,还有架子上的黑煎锅,看去就象一张没有眼鼻的脸。

  老婆子好象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下来,光着脚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边挂着一只有耳朵的洗手器,很象一颗砍下来的脑袋。旁边立着一只水桶。她一边吁气,一边咕嘟地喝水。然后,从窗子里,透过玻璃上的一层薄薄的冰花,向外边张望。

  “赦免我吧,上帝,饶恕我吧。”她喃喃地祷告。

  有时,把蜡灭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声说:

  “谁爱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呀!”

  她爬上炉炕去,对着烟囱的小门画一个十字,用手摸一摸,瞧瞧风门是不是严实。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骂。不知怎的,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好象一种瞧不见的力量把她闷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时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没有娶她这样的老婆——要不然,少不了挨她骂!她也准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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