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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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三姊妹全来到这奥克兰的小楼,为老父做了八十大寿,是中国风的喜气洋洋的拜寿庆寿。堂前红烛高照,福禄寿三瓷星笑容可掬,老寿星陈应荣着一袭簇新的中国式的对襟绸缎袄裤,高坐太师椅上,儿孙们依次礼拜,他一一发给红包;拜寿后吃长寿面,那面条好长好长,女儿孙辈齐声嚷嚷:“多福高寿,百岁老人是爹地!”陈应荣乐得合不上嘴,他们这一家子终究洋墨水喝得太多,土得掉渣时也会冒出洋味。可渐渐地,老人眼中湿润了,他依稀记起了十岁的生日,他们广州老家喧闹欢腾,红烛高照,寿桃寿面寿盒寿糕琳琅满目,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似乎还有喜庆的吹打,他的小脚母亲倚着他,乐得说话都像铃铛摇曳般脆生生好听,母亲满头的金钗珠花耀人眼目,曳地的百褶石榴长裙像微风掠过湖面时总荡起微波,那真是难忘的一幕呀,从那时起他懂得了“母以子贵”,可惜的是此生不再!从此家道中落,厄运降临,即便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他也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况且是全盘西洋味的。而眼前的一幕,不过是中国乡土民俗的零星碎片而已,但他还是满足了,儿孙满堂,和满兴旺,他依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虽然他只有六个女儿,可时代不同了,他的女儿个个要强,个个有孝心,猛地,他忆起为他生了六个女儿的发妻香词来了,那颗怀旧的泪水也就溅落在绸衣上,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然而,衰老的心田毕竟收获了一份满足。
姊妹情 母亲心(2)
一年前,三女香莲的长子在德州结婚了,外孙带着外孙媳妇到旧金山来看外公外婆,陈应荣竟同乡下老人别无二致,张口便是,让外公外婆早点抱抱曾外孙呵。外孙媳妇满脸绯红,心中暗想,这老外交官怎么也是个中国老古懂?可陈应荣就盼着四世同堂的一天呢。陈氏家族也算是树大杈多,枝叶繁茂起来了。
长女静宜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从来只喊她的小名贝贝,长婿李佑厚也是医生,夫妇俩志同道合,和谐美满。以前在台湾民航公司服务,而今自家办了诊所,很是火红。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成器,眼下外孙已在澳洲艺术学院教书,多才多艺、风流倜傥,听说跟位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很要好,怎么不早点成家呢?而今的年轻人呀,摸不透。
三女香莲,自小体质较差,也不爱言语,只是爱弹钢琴,长大后倒没有成为钢琴家,而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依旧风吹杨柳似的柔弱,穿着打扮留着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女性的风味,六姊妹中就她不烫发,梳成齐整熨帖的发髻,很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夫婿方仲民,在台湾经济部就职,常派驻东南亚各国,她跟着夫婿,便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工作。一对儿子都有出息,长子学的是电脑,在美国一家电脑公司干得不错,成家立业,他是第三代中第一人,陈应荣欢喜。
四女香兰,朴实无华,严谨能干,也难怪,她就爱数学,当然是一丝不苟的。夫婿黄博士威廉也是工程师,两人都在加州州政府工作,也算进入了美国主流生活吧,一对儿子学习上进,做外公的感到欣慰。
五女竹儿,在六姊妹中个儿是最高大的,想当年流亡几千里,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吃尽了苦中苦,倒出落得人长树大,很有气魄!做事业也卓有成效,在休士顿一家大石油公司做研究室主任,陈应荣想象她指挥若定、叱咤风云的铁娘子形象,就会哑然失笑,陈家女儿强过男儿。当然竹儿也还是位贤妻良母,夫婿彼协是个银行家,两口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满女香桃是姊妹中的一枝花,那副模样,过了四十仍旧保留着女大学生的清纯,长相清丽,身段灵秀,比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为过矣。这满女就像她们的生母香词,常引发他几多追忆几多伤心!满女的命却不像她生母,幸运流畅得如荷马的诗句,夫婿冯新聪一度在台湾外交界发展,满女则独个在香港打天下,还真看不出娇小玲珑的她能量蛮大。也有两女一儿,长女学医,次女学大众传播,儿子尚年少,满女真有满福。他当然无法预料十几年后世事家庭的种种变化!
这些年让他牵挂的是二女香梅!生性倔强的梅子自小就跟他有疙瘩,以后受生母去世的打击,几乎跟他“不共戴天”;婚姻大事又自作主张,三十三岁就成了寡妇,一双女儿不满十岁,她却立誓再也不嫁!陈应荣是又摇头又叹息,都什么时代了,莫非她还要走老祖母的路?甚荒唐呵。每每梅子来看他,他和碧茜都要劝得唇焦口燥,可她只是笑而不答。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改变她!他分外关注二女的一切,他细读她的专栏文章,他搜寻报刊上有关她的零星报道,他牢牢记住她和美华美丽的生日,还有夫婿陈纳德的生日祭日,总不忘寄上点什么,也许他在对过去的种种遗憾作出弥补,也许他从梅子的不屈不挠中寻觅到他十三岁后奋发图强的影子?谁理得清呢。晚年的他,最牵挂的硬是梅子。他有点迷信了,梅子属相是牛,劳碌;梅香,来自冰霜之苦。
而今,他无牵无挂无忧无思地长眠于花海中,六个女儿忧伤地立在父亲身旁,作最后的送别。
死是一条沉默的河,包容着太多太多。
六姊妹,最大的已是五十六岁,最小的也已四十三岁。父亲的死不像母亲的死那般叫她们撕心裂肺、恐怖到了极点,她们已经触摸到死的奥秘,那就是生,应该对生的肉体开启自己的心门。
心情最沉重的是陈香梅,在父亲面前,她始终是个叛逆之女。人死而为人所知,她祈求父亲的宽恕,她也知道,父亲早早地就宽宥了她,而且,似更爱她。
可是,她终究还是叛逆之女,她忘不了母亲!她仍旧解不开母亲病重直至去世父亲就是不归家,究竟是为什么?父亲决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性,那么,这无解的谜被父亲带进棺材中了。
母亲父亲的逝世相隔近四十年,他们的坟茔距离一万里,在另一个世界里,怕也难以相会。
1994年,六姊妹将生母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重新修葺一新孤寂的母亲,六个女儿永远怀念你。
·53·
1986年春,细雨霏霏中,南京玄武湖又是烟柳·,水天迷离,年逾六十的陈香梅擎一把杭州花绸雨伞,脚下一双紫色雨靴,正漫步黄昏堤岸,很有几分潇洒又落寞。陪伴她的是一位年轻俊美的外国男子,身高怕有1。85米,宽肩长腿,披一件米色雨衣,很是气派。一张脸五官轮廓极清晰,浓眉蓝眸子高鼻梁,阿兰·德隆式的阔嘴,再配上一头微微卷曲的长至耳下的黑发,给人的第一印象当是哪位外国男影星。他跟着陈香梅倒是恭敬又驯良,有几次要为她擎伞,无奈陈香梅不愿,这种孝心孝道倒又是传统东方子孙式的。他就是陈香梅的二女婿保罗,比利时人,美国史丹福大学物理名教授、物理部主任。这是他第一回来到中国。中国的一切,真是古老又新鲜,他的蓝眸子便有种半醉半醒的迷蒙。
姊妹情 母亲心(3)
“江雨霁霁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陈香梅轻轻吟诵出韦庄的《金陵图》,毕竟淌过了长长的岁月之河,春去春来潮起潮落,目睹了多少政权的更迭,她个能没有感伤。况且眼下她正积极筹备中美文化交流访问团,准备将中国出土文物运往美国巡回展览,名为“天子文物展”,那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碎片———历史遗迹啊,她能不感慨系之么?气魄宏伟的兵马俑,华贵精致的金缕玉衣,展览的是中国帝王的至尊至贵骄奢淫逸?抑或无名劳动者的智慧才华和艰辛屈辱的生存境况?“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灿烂的文化却永恒地濡染着岁月的长河。最初,陈香梅跟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商议过,但博物院担心古物运到美国后会有麻烦,日后若不能完璧归赵,那可是千古罪人。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也透出台北没有世界地位的虚弱和恐惧。陈香梅与大陆文物局商议后,美国政府很感兴趣,私下对陈香梅说,希望她能做主席,将展览办得有声有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对年轻的美国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然而,台湾闻之,不乐意了,恳请陈香梅不要插手。陈香梅好为难。海峡两岸皆我家,她名义上退出了,实际上仍在作不懈的努力,向西方介绍中国古老文明,是她忠贞不渝的情感。她还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些天子文物能运到台北展览,因为这是近:二三十年间大陆发现的古物,她相信,这些古物给两岸的启迪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根的感召。
女婿对岳母吟诵的诗境及心境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他对中国一无所知,但他的妻子雪狄雅·露薏丝———陈美丽,却是史丹福大学东方语文博士,为了这博士,她整整攻读了七年,她的博士论文便是谢·诗词研究。这位一半血统是中国的爱妻自然常常吟诵中国古诗词,他在明白了中国古诗词一旦翻译成外文便失去了原汁原味的痛苦和无奈时,也渐渐懂得了中国语言的韵味,中国古诗词的朗读,好听、耐听,就像山间泉水叮咚。岳母在雨中湖畔柳下的吟读和眼前的风景,又让他顿悟到什么是中国式的诗情画意!
但他没有忧愁。
莫非忧愁只属于上一代的人?尤其是上一代的女人?
雨过天晴,在南京大学树木蓊郁的校园里,大高个的比利时男子陪伴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时,却引起了人们颇高的回头率。八十年代的大学,老外早已不足为奇,自视甚高的中国大学生们再也不会露出孤陋寡闻的浅薄相。这回头率不是因为男子的英俊潇洒,也不是因为这位女子高过1。70米,而是女子的过去时的穿着打扮!一袭紫色的曳地长旗袍,盘着紫色的琵琶扣,胸襟下摆袖口缀满紫色丝线绣成的一丛丛紫罗兰,紫色的水晶耳环,紫色的绣花鞋,仿佛是过去时代的一个紫色的梦,梦魂牵萦的紫罗兰的爱情的梦!也许牵扯着她父辈母辈在这片土地上的爱情的故事?此女子虽是黑发黑眸子,但一眼看上去,她仍是个道地的美国姑娘,如若当年跟飞虎队熟识的老人见着她,定会猛地怔住,因为她的脸相酷似陈纳德!当然,这是陈纳德钟爱的小女陈美丽,她也是第一次来到中国,是寻觅父亲失落在这里的梦?是寻觅母亲痴迷而今她也痴迷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梦?父亲当年经历的硝烟战火血雨腥风早已荡然无存,经济大潮西方文论在这方土地汹涌澎湃时,她静静地触摸着中国古文化的根,触摸到滋养母亲的根,也触摸到自己的根。
她极聪明,像她的从未见过的外婆一样,精通中、英、比利时、日、德、法、葡等七国语言,她将英文和中文都视作自己的母语。她选择中国古诗词研究,既是母亲长期的熏陶,也是她自己的爱好,她早早地就陶醉在中国文字的韵律之中。她酷爱谢·诗风的清新流丽,更爱探寻这位年仅三十六岁就下狱而死的短命诗人的命运。
最初的契机却是母亲太爱李白的《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渐渐地,她的心田有种朦胧又清晰的感受,不是美国的新潮科幻乃至魔幻小说电影所能替代的,不是激烈竞争及现实的华府世界所能挤兑掉的,她痴迷上了李白都崇拜的谢·。
在她眼中,谢·的·字就是诗,就是梦。眺,古书上指农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现。万古的月亮,在西方做着东方的梦,陈美丽如诗如梦。至于中国农历的节日,陈美丽也知晓不少,她的母亲诞生在端午节,那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节日;每逢清明冬至,母亲要祭扪父亲的墓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中秋、除夕、元宵,母亲总盼着阖家团圆,总给她们姊妹俩描摹“东风夜放花干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元宵夜景,总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她觉得中国的节日比美国的节日更有家常气更富有诗意。
姊妹情 母亲心(4)
与保罗的相识相恋,也可说是诗为媒。像电影小说中的细节一样,她捧着一大摞书与他擦肩而过,轻轻一撞,书轰然倒下,寂静的图书馆响过惊雷,她慌不迭收拾着,他帮着她,但他就蹲着翻起了厚厚的书,是中文!他惊异地看着她,中国是个谜,眼前的黑发女子是个谜。在校园湖畔,他又见到她,她吟涌谢·的诗句,不吟篇章,只涌佳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暖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日出众鸟散,山暝孤猿吟。”“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他不懂,但分明如醉如痴。她凋皮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设法翻译给你听,谢·自己就说过: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他是叫中国丘比特的弹丸击中了。
1981年春,保罗与陈美丽在华盛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陈家表兄弟来了一大群,几个姨父也拨冗赶来祝贺,香梅六姊妹又欢聚华府,六姊妹穿是最华美最鲜艳的旗袍,佩戴上最珍奇最贵重的首饰,因为这是陈家下上代女人中头个成婚的,勾起她们太多的回想和遐想。大姐静宜尤其激动,外甥女的名字就是她的教名雪狄雅呀。开花盼结籽,中国女人再西化骨子里也还是中国女人,母亲和姨妈们都这么祝福新娘新郎,况且这对新人都已过三十了。
五年过去,新郎新娘仍过着总也过不完的蜜月蜜年,陈香梅感到宽慰,而今美国社会婚姻家庭的稳定性高频率多方位地被动摇着,小两口和和美美实属难得。可宽慰的同时也有焦虑,何时能抱上外孙呢?不过由不得你着急,而今的年轻人,有几个急着生儿育女呢?
到中国,两口子游了南京,又去到安徽省宣城县,公元495年,谢·出任宣城太守,他流传下来的诗歌,有近四分之一是在作宣城太守的两年中写成的。以后回朝任吏部郎,因事牵连,下狱而死。这位出身贵族的大才子,生于464年,死于499年,他的诗句是生命的彩虹,难怪几百年后李白登上谢·楼会写下如此激烈慷慨怀才不遇的诗句!
陈美丽痴迷谢·,是生命情结中无法排斥的沧桑感,更是难以割舍的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回美国时,她已怀上了孩子。儿子就叫小保罗,很小就显示出过人的天才,语言、数学方面的天赋极高,上小学连连跳级,八岁就念六年级,而且很轻便地就掌握了电脑知识,学校视他为天才儿童,推荐他上天才学校,可外婆陈香梅不太愿意,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童年少年的乐趣吧,人生还是从容平淡为好。小保罗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迈克尔,也聪明又淘气,但天赋不及哥哥,这叫她不得不叹造化钟灵秀,小保罗是中国的水土孕育的。只要有空闲,陈香梅就要来到霍尔德州史丹福大学二女儿家中,给两个外孙带去好书新玩具,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中国风味的小食品,珍珠丸兰花根荠菜饺什么的,外孙乐得跟外婆撒娇装疯。她也就聊发少年狂,跟他们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玩够了她会一手搂一个,教他们背诵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