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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扉的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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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边放下来,又能再挨一年,衬衫日益窄小,简直无法遮掩正在发育的胸脯。

  她已经很会打点生活,很多时候顺带照顾母亲。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只瓷罐里,由得女儿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觉得母亲的心理年龄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来了,“守丹,谁觉得你是个负累不要紧,但你千万不可认为自己是个负累,更何况,伯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好一个心扉,讲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来,守丹知道好戏快要上场。

  守丹情愿她全醉,真的醉酒,会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奋,但又失却控制,最最难搞,果然,来了。

  她指着女儿说:“去,回你自己房间去,我不想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你代表晦气,你代表失败,走,走!”她扑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过,而是一退后,她势必会摔倒在地上,不知跌伤什么地方。她抱住母亲,发觉她又瘦又小,似未发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间发现母亲这一号美女早已过时,娇小玲珑香扇坠式女性已被浓眉大眼健美潇洒型替代。

  梁太太推开女儿,号啕大哭,“招莲娜,招莲娜,你为何如此倒霉!”

  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开始呕吐,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残局,为她盖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会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对守丹佯装因为酒醉她不记得说过什么,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气不可。

  “心扉,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愿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岁月,那么,以后,我或许可以过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视躺在沙发上的母亲,手足都细细的,似木偶,脚上高跟鞋已脱落一只,一脸浓妆,双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细纹,头发胶得硬绷绷,过时了,肯定是过时的人了。

  守丹学校有一位老师,那才是时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只手夹大叠课本,走路大步大步,长发自然柔软,用一条缎带束起,还有,脸上永远挂着阳光似温暖笑容,没开口也像鼓励人,守丹时常在一角欣赏她。

  母亲不能够同她们比,一站过去势必被比下来。

  母亲在外头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个根本从未接受过工作训练的人,既无学历,又无经验,每天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却日复一日,做了这些年,始终没有归属感,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

  她像那种搭乘自动楼梯踏错了一格的人,开头时在平路上没认清黄线,匆匆忙忙一脚踏下去,电楼梯上升,人便站不稳,但是电梯并不会因谁的错误停下来,于是招莲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狈不堪痛苦地挣扎,随时会被摔下作滚地葫芦。

  真可怜。

  守丹站在一角客观地看这个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记了她,没在要紧关头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会有丰盛的青年期,因为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欣赏好的人与事,记住,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极泰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洋人发明镶银边的乌云,都是用来安慰她这种人的。

  守丹向母亲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莲娜喷着香烟,“还有一年毕业,将就着穿吧。”

  “实在不能够了。”纽扣钉出来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没有虚位,一个少女十二岁到十六岁身段变化最大。

  “那么。”十分不耐烦的语气,“去做两件新衬衫吧。”

  电话铃响了,她赶去接听,絮絮地说起心事来,对方不知道是谁,是谁也不要紧,她只需要有个人倾诉。

  守丹听见她抓住电话听筒,沉醉地说:“我就是做不出来,你看我多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妥协,我同他僵着,他别以为我会处处迁就他,甭想,没有人可以叫我屈服,虽然他的条件那么好,只要我肯稍微低声下气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但是我招莲娜不肯,我就是这点想不开……”

  守丹一张面孔丝毫表情都没有,这番话她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对不同的听众说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听众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没有对象,那些追逐者心痒难搔地在芸芸众女中选中了她,只是招莲娜颈骨实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惨。

  再过几年,这则故事可以成为一则童话,说不定与红鞋儿及卖火柴女孩齐名。

  说完了,点燃另一支香烟,然后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亲与我是相爱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会使我俩伤心,但是为什么我们痛恨对方?”

  “守丹,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需要同样强烈的感情,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亲密的关系时常导致爱恨交织,并非不平常事,请谅解你母亲,心扉。”

  守丹越来越不谅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来探访她们母女。

  这已是认识梁百思硕果仅存的朋友了,什么都不用瞒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没有大变,保养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岁至五十岁,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见到守丹讶异地笑道:“这是梁守丹?我还以为是今届香港小姐。”

  对于招莲娜来说,女儿长高长大并非赞美语,等于说她已经老了,这是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之一。

  沈女士说:“现在你可愿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莲娜沉吟。

  “听说你在楼宇买卖上赚了一注,学费应不是问题。”

  “你的消息很灵通。”

  “梁百思之后应接受大学教育。”

  “我才是个中学毕业生罢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讲得很含蓄。

  “我总得留个钱防身。”

  “守丹会为你防身,相信我。”

  招莲娜低下头说:“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劝说,只是笑,像是已习惯朋友的牢骚。

  招莲娜又说:“我怎么好意思把整个包袱转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视作负担,对着也没有意思,最好想办法暂时分开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

  沈阿姨在这个时候便说些比较有趣的题材,这次回来,她看了好几部电影,读过几位新进作家的小说,又逛过商场,吃过各式各样的中西餐,她觉得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招莲娜一点反应也无,沈女士只得暗暗叹息,看样子莲娜对于世上发生些什么已毫无兴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话题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几个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个专门扮洋婆子,假装不会中文,我去调查过,什么玩意儿,还是中文中学出身的呢,”语气又激昂起来,“专会欺侮人,开口闭口影射我没有大学文凭。”

  沈女士十分诧异,这种小事也能使她烦恼,可见是真正有点神经衰弱了。

  “若不是为着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样低三下四的工作:营业代表?简直同卖笑差不多。”又打开这个老生常谈的话盒子。

  沈女士轻轻问:“如果守丹离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么?”

  招莲娜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她从不考虑让守丹离开她。

  沈女士继续问:“你会入大学进修,抑或做点小生意,还是改嫁?算了吧,莲娜,不要再加罪给守丹,有没有她,恼人的生活都得靠我们肉身逐日挨过,你一样要工作,一样要付帐单。”

  招莲挪呆呆地看着沈女士,像变戏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镜,不知如何下台。

  “经济独立的女性何止千千万万,都有共同的烦恼,你并不孤独,认识新朋友会对你有帮助。”

  招莲娜不出声,僵着一张脸。

  沈女士自嘲说:“你看我,诲人不倦,闷死你。”

  她告辞,招莲娜没有留她。

  “你有我住址电话,随时联络。”

  守丹听见母亲用尽力气关上门。

  然后窝进沙发里,不知又拨了电话给什么人,一个不在,一个打不通,终于被她找到最不幸的朋友,她又开始了:“是,他是环球航运游家的外甥,条件十分优秀,老实说,我算老几呢,年纪也不轻了,市面上那么多风骚可人的少女,他偏偏追求我,可是我不会因此让步去迁就他,我是不是不识时务?可是没办法,我天生倔强,我们俩脾气都不好,是呀……”

  守丹掩上房门。

  她从来没见过母亲那些痴心男朋友。

  要不是母亲体贴她,没把异性往家中带,要不,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寡妇身份不是问题,拖着个十多岁的女儿亦无所谓,社会风气日渐开放,无人食古不化,苦是苦在招莲娜明目张胆地摆出对生活不胜其烦的样子来,只想找个窝躲起来退休,这一点使异性害怕。

  这年头,谁也不愿意长时期供养另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有能力的人,恐怕也会挑选有些名气、活泼些、明媚些、年轻一点的女性。

  守丹很肯定母亲那些男人全属杜撰。

  “心扉,我情愿母亲像电影或小说中那些风流寡妇,有许多许多异性追逐,他们连带要讨好我,因为想夺得母亲芳心,被逼爱屋及乌,但是没有,母亲的朋友越来越少,妆越来越浓,一盒粉用一个月便见底,常常叫我去买粉芯补充。”

  “守丹,有没有人同你说过,说话太刻薄是没有礼貌的表现,待人要宽恕,忠厚,伯母负担你生活费用,并不容易,你俩相依为命,应当互相尊重。”

  守丹读了回信笑出来。

  “心扉,你诲人不倦,何其八股,不过仍然感激你开导我,并且,做我的朋友,我相信你有难处,作为信箱主持人,你实在不能说:你们母女将相拥沉沦,你的职责是劝人为善。”

  “守丹,你的口吻讽刺,你的人生观无奈,都不是一个少女应有的处世态度,可改则改,心扉。”

  “心扉,很多像我这样年纪的女孩,还会为着买不到心爱的新衣服哭泣,我既然得不到类似享受,只得在言语间放肆一点,请你原谅。”

  “守丹,我发觉你已经长大成熟,不能肯定你是否还需要我,也许你可以调过头来给我一点意见。”

  “心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需要你,即使到二十岁或是更老,仍然要与你通信,我愿意为你改良态度,对你老老实实。”

  

  







心扉的信2



2

  家里从来不过节。

  即使农历年,厨房也冷冰冰,热茶都没有一壶,逢假期母亲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学家去讨论功课。

  伯母待她如上宾,已经过了八日,那家人还在过年,喜气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备,一大蓬杂锦瓶花,什么颜色种类都有,土里土气,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可爱。

  伯母还给守丹封红包,守丹受宠若惊,差些手足无措。

  又留她午饭,守丹本来要推辞,一闻到肉丝大白菜炒年糕的香味,垂涎三尺,肉身不听令,自顾自跑到饭桌前坐下,一下子吃尽那种粗糙平凡但异常美味的食物。

  同学的母亲亦是寡母,环境也不见得很好,靠大儿支撑着给家用。但不知恁地,人家就是有人家的乐趣,说得文艺腔些,那家人充满了爱,从不怨天尤人,甘受命运安排。

  守丹真想化身为那家一分子。

  苦虽苦,也许永不能成为人上人,但是穷得开心。

  守丹也向往家境富有的同学,有人念完初三就被家里送到英国寄宿,暑假回来,对牢老同学便诉苦:“千万不要留学,苦不堪言,一次在网球场练球,已经筋疲力尽,教练还直骂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万里之外,长年累月倾诉无门,顿时哭起来……不是人过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向往,也极想尝一尝这种非人生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是四周围都是监护人、同学、教师,还有,家里按时汇大笔款子来,还有,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诉苦。

  这种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欢迎的,尽诉无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却是肮脏、黑暗,甚至有一点点变态的,她不愿说,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听。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实的朋友,她什么都不用瞒她。

  想到这里,守丹的心一宽。

  在家,生活如旧,已经长得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但是母亲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干洗的衣服挂在哪里?”

  “你房间的衣柜里。”

  “同你讲过多少次,干洗药水有股味道,得挂窗口吹吹才收拢,你耳朵长哪里了,为什么每句话总要说上一千次才会钻进你脑袋,然后像单程票似,只作一次用?”她恨恨地骂,“笨!同你父亲一样,笨。”

  守丹忽然转过头来,冷冷说:“请勿这样形容我父亲。”

  招莲娜一怔,守丹极少驳嘴辩白,这次造反有理,她只得别转了头,点起一支香烟。

  谁知守丹跟着一句更不客气,“人人戒烟,吸烟老土,又影响健康,落伍。”

  招莲娜一听,怵然心惊,她多么害怕脱节成为老一派人物,她死撑着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个人都误会她只有二十九岁,或者,至多,三十一、二岁,她急急按熄香烟,神经质地在客厅踱步。

  守丹有时在深夜都听见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响。

  到了家也不脱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码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时髦。

  招莲娜太没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读了又读,读了又读。

  男同学于新生问:“是谁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笔友?”

  守丹仍然谜一样地笑。

  于新生扬一扬浓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会感到没趣,也许就转头走开,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对待异性要拿捏得准,紧些松些,松些紧些,才能博取他们好感。

  于是她轻轻说:“是位作家给我的回信。”

  “作家,”这个回答实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认识写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点骄傲。

  “谁,金庸,倪匡?”

  “心扉。”

  “心扉?没听说过。”

  守丹不悦,“不懂就算了。”

  “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

  守丹又说:“算了,你根本没有兴趣。”

  新生笑,“你呢,有没有意思跟我们去看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改编的电影?明年我们要读哈姆雷特。”

  守丹点点头。

  “心扉,对于于新生,我不十分肯定,他的面孔太扁,远看倒是趣怪,近看似被人踩了一脚,不过此君功课与家境都非常好。”

  “守丹,找朋友,应该看他性格是否光明忠厚谦和,学识好不好,读书可用功,余者都是细节小事,不必理会。”

  “心扉,是是是是是,多谢教训,但于新生从来没有单独约会过我,通常我们一大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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