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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扉的信-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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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站着看风景,忽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来了。”

  守丹一怔,这声音她听过,这是上次在阁楼作客时听到的同一种声音。

  她转过头来,“你已知道我是谁,但,你又是哪一位呢?”

  那人不知站在什么地方,守丹看不见他。

  到底是孩子,守丹笑说:“你可是躲在幔子后边?”

  她走过去,轻轻掀开丝绒幔子,里面空无一物。

  “守丹,守丹。”罗伦斯洛一路唤过来。

  “我在这里。”

  守丹连忙出去与母亲会合。

  一整夜,招莲娜对着女儿,滔滔不绝谈她的计划,忽然之间,她有了将来,干涩的双目有了神采,枯燥脸容重新发亮,守丹累极入睡,她把她推醒,一直讲到天亮。

  “你必须进国际学校!”

  “就算三分钟路程也叫司机接送!”

  “我俩可有机会穿最好的时装了!”

  每一句话后边都是惊叹号。

  守丹终于歪在一角沉沉睡去。

  过一天就由罗伦斯洛把她们带到新家去。

  一切都是现成的,什么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备,女佣、司机管招蓬娜叫小姐,看见守丹,也叫小姐。

  “心扉,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怪,午夜梦回,真想回到从前那捉襟见肘的世界里去,但是一想,贫穷也是可怕的,真不知何去何从,况且,要回也回不去了,除非,我毅然出走,但,谁替我交学费呢,我是一只不能自立的寄生虫。”

  “守丹,你自此要步步为营,认真小心做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你,我为你目前处境担心。”

  守丹看完了信,闷闷不乐。

  招莲娜奇道:“你还在与同一个笔友通信?奇怪,同样的信封信纸笔迹,你们见过面没有?”

  “没有。”

  “好几年了吧?为什么不约她见面,请她到此地来,喝下午茶,邀她参观我们的新家。”

  招莲娜摊开双臂,在富丽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几个转。

  家具都镶着金边,仿法国宫庭式样,假壁炉、钢琴,统是招莲娜最喜欢的摆设。还有,小茶几上铺一块碎花台布,一只水晶花瓶里插满干花,乳白色地毯,灰紫窗帘,很像电影布景。

  招莲娜对一切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合同为什么还不送来?”

  她愿意签这张合同,最好为期十年,二十年,不不不,最好连下半生都签死给侯书苓。

  不止一次,她同守丹说:“他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但是她们只见过他一次。

  守丹同于新生说:“我们已搬到比较好的地段去住。”

  于新生看她一眼,“可是你更不快乐了。”

  用到这个更字,可见在同学眼中,她郁郁寡欢形象深入民间。

  于新生说:“或许可以上你家去吃茶。”

  隔一会儿,守丹答:“家母脾性很怪。”

  于新生便不作声,他们那一帮十多岁的人已经十分懂事,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梁家不好客。

  没有人去过梁守丹的家。

  于新生问:“那么,要不要到我家来?”

  “心扉,他终于单独约会我了,我当时立刻答应下来,事后又后悔,现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但是,我仍然胆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守丹,大方一点,自然一点,不会说话不要紧,不要讲太多,记往时刻维持微笑。”

  于新生问:“你还在与那位作家通信吗?”

  守丹点点头。

  于新生诧异:“作家们那么有空?”

  “那是她的工作,她主持一个读者信箱。”

  “每个读者的信都答复?那是艰巨的工程。”

  “她很尽责。”

  “我觉得她简直伟大。”

  “也许,”守丹想一想,“她特别喜欢我。”

  于新生心中仍有疑点,但已不便多问。

  “心扉,于家真是可爱,那种老房子已经绝无仅有,于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墙壁上挂着字画,天花板高高,我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坐着微笑。”

  于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这位少女,她只有新生这个儿子,不能叫人带坏了他。他是她半夜起来喂三顿奶养大的宝宝,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为止,仍然属于母亲。

  她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为在这个年纪,实在不容吃亏。

  少女出奇地文静秀美,真是少有,虽然在笑,却没有欢容,她十分拘谨,有点心事重重,于伯母的结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

  于伯母比较喜欢单纯开朗,功课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标准,可是年轻人总爱美少女,做母亲的有什么办法。

  一时各人都有心事。

  于伯母感喟做人母亲不容易,一辈子担心事,这么大了,又怕他结交损友,选错对象。

  守丹总算见过伯母,且不论将来发展如何,于新生目前对她是认真的,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同学往家里带。

  临走的时候,于先生下班回来,亲切地问好,留小客人吃饭,守丹眼都红了,有父亲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个靠山。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个人的父亲像于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亲在生,必不比于伯伯差。

  离开于家的时候,她又接受了现实,毕竟父亲过世已经良久,而且,她也活下来了。

  于新生笑笑对她说:“你想得比别人多。”

  守丹也笑:“其实我什么都没想过,我这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真的?”

  “别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认真。

  于新生有点慌,连忙说:“我相信你。”

  他从没见过气质那么特别,容貌那么美的女孩子,在电影与画报中也找不到,他愿意把她宠坏,只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罗伦斯洛成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讨厌他,他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尤其精通,办事能力强,也许在这年头,做傍友也需要才华,奴才奴才,也是个才,同人才不过一字之隔。

  罗伦斯洛无形中成为她们的跑腿。

  连招莲娜也尊重他,没有他做中间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给她两个选择:辞职,或是被辞,她选择前者。

  当年梁百思的旧友做保人荐她进那间公司去当差,五年人事几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转职的转职,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凉,连带招莲娜也站不住脚。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充实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论工作成绩,这个打扮浓艳的中年妇人实在不合公司形象,外头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学生待聘,换血是当务之急。

  况且招莲娜办事的能力有限,人缘欠佳,这些缺点,如果有一个能干的男人包庇,根本不算缺点,可是出来做事,这些缺点便是死罪。

  招莲娜终于被判死刑,失了业。

  是罗伦斯洛救了她。

  他叫她不要再顾脸皮。

  招莲娜凄厉地笑,比哭还要难听:“阿洛,我早已是光棍,还顾面子里子?”

  于是她跟他出来跑。

  守丹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说:“叫我罗伦斯。”

  这倒也好,他叫她守丹。

  “我管侯书苓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侯先生。”

  招莲娜兴致勃勃:“我呢,我叫他什么?”

  守丹有时觉得母亲就是这点天真。

  果然,罗伦斯揶揄,“叫他小宝贝吧。”

  招莲娜变色。

  过半晌,她又问:“合同呢,为什么拖那么久?”

  “原来是三五天可以做出来的事,”罗伦斯似笑非笑,“拖了一个多月,大概是侯先生想你们先习惯了排场享受,届时非签下名字不可。”

  招莲娜悻悻然,“我马上可以签给他。”

  “心扉,相信我,招昭明与招莲娜已完全是两个人,她忽然之间胖了起来,那三两公斤的脂肪分布在下巴,腰围及臂上,现在还不十分显眼,相信她会继续努力,我预测她在六个月之内会成为一个胖妇人。”

  “守丹,那是很坏的发泄途径,请勿继续下去,你转了校没有,对前途有什么打算?”

  “心扉,我将在下个月转入国际学校读书,一切已替我安排妥当,那是一所美国人主办,与众不同的中学,学习方式自由,不用穿校服。至于将来,我实在不敢想太多,中学毕业,仅算识字。于新生预备读到博士,还有十年学校生活等着他,至于我,即使我愿苦苦攻读,环境也未必允许。你的朋友,守丹。”

  那张合同终于来了。

  招莲娜欢天喜地自罗伦斯洛手中接过,双手几乎有点颤抖。

  罗伦斯洛带着一名律师同来。

  他们坐在书房里,守丹走过房门口,被洛君叫住,“守丹,你请进来。”

  招莲娜说:“不用守丹了吧。”

  洛君说:“不,守丹必须在场。”

  守丹只得静静走进书房,站在一旁。

  合同被摊开来,律师说:“招女士,请你读清楚。”

  招莲娜一看,合同以欠单形式出现,只有十行八行字,仔细一读,条款同她提出的一模一样,另附公寓租约与车子执照各一份,她顿时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心花怒放,拿起笔,预备签下去。

  忽然之间,她看到合约上的附注。

  “甲方侯书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满二十一岁,故由家长(母亲)招莲娜代签。”

  招莲娜耳畔“轰”的一声,手一松,金笔摔落在地。

  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双手撑着书桌,脸上变得刷白,看着罗伦斯洛:“你骗我!”

  罗伦斯洛冷冷地说:“没有人骗过你,有,是你自己骗自己。”

  招莲娜浑身颤抖起来。

  律师立刻按住合同,“或许招女士需考虑,我先走一步。”

  罗伦斯洛扬一扬手,“且慢,侯先生吩咐过,要不今日签名,要不不算数,他没有时间等候。”

  律师说:“那么,梁小姐,你过来读读合同。”

  守丹蓦然抬头,电光石火之间,她也明白了,退后一步。

  罗伦斯洛看在眼内,知道这个女儿比母亲聪明百倍。

  守丹终于轻轻走到书桌前,俯首阅读合同。

  “心扉,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认欠我家一笔款子,愿意按月偿还,为期一年,没有任何附带条件,因此合约在法律上绝对生效,具约束能力,但,一年之内,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东西,下一年,就没有人按月还债给我们了,届时,我们生活怎么办?所以,缚住我们的,并非合约,而是我们对物质的贪婪。”

  守丹看清楚合约之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在招莲娜眼中,等于是说,是你吗,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实际上,守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要在该刹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因此心情悲怆,神色冷漠。

  律师又想再催,被罗伦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里迅速打着算盘,不签这张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们母女俩没有原形,一失策,只怕要烟飞灰灭。

  签下去,至少有一年时间可供利用,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做许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至少有个机会。

  这时,律师已拾起地上的金笔,笔头已经跌坏,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顺手拣起一支廉价圆珠笔,签下梁守丹三个字,然后把笔放在她母亲手中。

  守丹转身离开书房。

  罗伦斯洛跟在她身后出去。

  守丹淡淡问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罗伦斯洛很坦白:“记得我们到阁楼去那一趟吗?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过来。”

  守丹像是在谈别人的事:“那次我也觉得有点异样。”

  罗伦斯讪笑,“只有你母亲信心十足。”

  守丹说:“她快活了很久。”

  隔一会儿罗伦斯才说:“唯一使我庆幸的是,你一直是个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学已可毕业,许多歌星与明星,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成名。”

  罗伦斯洛恻着头,“同你打赌,我赌你母亲会签名。”

  守丹说:“我也押她会签名。”

  罗伦斯讪笑:“难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着他:“别取笑她,她已走投无路。”

  罗伦斯洛说:“我只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么大一个人,什么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罢了。”

  守丹在刹那间长大,温和地同罗伦斯说:“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硕士,什么不好做,要跟着侯老板?”

  罗伦斯顿时语塞,过些时又不服气:“是,我与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只出卖自己,没有出卖别人。”

  守丹马上答:“我是自愿的。”

  罗伦斯洛脸上现出非常悲哀的神色来。

  守丹再轻轻加一句:“生活逼人。”

  这个时候,律师匆匆自书房出来,向罗伦斯洛说:“我要向侯先生汇报,失陪。”

  罗伦斯问:“签了?”

  “签了。”

  罗伦斯说:“我与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说:“罗伦斯,请留步,我不想与她独处一室。”

  罗伦斯马上向律师说:“你先走。”

  律师离去。

  罗伦斯陪着守丹,向书房呶呶嘴,“你怕你会杀了她?”

  守丹静静说:“不,我怕她会杀了我。”

  罗伦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莲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创,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样失常的事来。

  梁守丹太了解她母亲。

  果然,他们听到书房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招莲娜推门出来,脸色铁青,往卧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着。”

  招莲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脚,向守丹看去。

  守丹并没有提高声线,她轻轻说:“你从此生活无忧了,想住在这里呢,不如高高兴,不想住这里呢,大可以走。”

  招莲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大转,现在变成她要看守丹的脸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来喝去,看她手足无措,难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责她,叫她知道母亲的权威……

  

  







心扉的信4



4

  招莲娜忽然发觉母女之间的位置已经调转,从此之后,她会是这个家里的可怜虫。

  她胆怯,退后一步,看到守丹眼中冷冷神情。

  她们之间已没有可能和平相处,不是母虐杀女,就是女虐杀母,现在要看招莲娜如何自保了。

  她踉跄地退到主卧室去。

  守丹在她身后说:“我想我们最好换一换房间,限你一小时内把衣物搬到那边去。”

  罗伦斯洛不作声,他觉得守丹很合理,毕竟,合约中的乙方是梁守丹,不是招莲娜。

  招莲娜忽然哭了。

  罗伦斯洛不忍,“守丹,我陪你出去喝杯茶。”

  “不,”守丹说,“我要看她动手。”

  她坐在沙发上,翘起双腿,学着她母亲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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