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1-报告政府-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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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总算被哭声打断,原来是他的儿子用一口砖砸了自己的脚。这个挖坟揭瓦的活祖宗,还是很善于学习,大概是看见大楼外的其他孩子玩积木,刚才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些砖,在会议室门边辛苦地搭砌火车站,没有砌稳,便发生了工伤惨剧。这样,老寅忙着去抢救伤员,修正主义就没有了下文。
芹姑娘走进了这一个故事,用一副玩具积木换下了小娃崽的砖块。
她是县文艺宣传队(后改名为山歌剧团)的主要演员,演唱过老寅的歌,曾经放出话来:“只有毛老师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后来见到不是毛老师的柳老师,一再招呼,发现对方面有愠色,根本不理人,这才伸伸舌头,发现自己闯了什么祸。她马上改口,说毛老师的歌只是有味,但柳老师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啊,水平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几桶墨水是吹不出来的。她抓住机会给柳老师吃一颗酸梅,哎哟哎哟地哀怜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师给她揉揉肩,终于让对方有了笑脸,还有了一种惬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对方幸好没有尾巴,否则肯定也摇摆不已。
一个肩周炎便能够化险为夷。她就是这样小奸小坏,有时呆,有时精,有时呆中有精,或者以呆卖精,一句句话让人难辨真假,到处都是迷魂阵,后来被女友们私下里叫做“肩周炎”、“膝盖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里鬼鬼祟祟的取笑。至于业务上,她是队里第一嗓,只是很小就进了戏班,没读过多少书,别说是五线谱,连简谱也啃不动,一见乐谱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几个音符在嘴里嚼来嚼去,折磨得颈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还是成不了句。说实
第四部分 山歌天上来山歌天上来(6)
话,当年要不是这一条,凭着她的音域宽和气韵长,省里的专业院团早就把她挖走了,按照柳老师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荐她到什么大学去深造了。
台上唱不过她的姑娘们,一般都在乐谱面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见她太得意,就拿一个什么本本来大唱特唱,迫使她闭嘴,无精打采地坐到一边去,闷闷地叠纸船或者钩头巾什么的。她知道,乐谱成了她永远的克星。她的歌喉所向无敌,她的一个眼风或者一条腰胯的线条,能调动和控制剧场里每一个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没法迈过最简单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演唱都得由别人一句句教。这成为了行中笑话,成了她最大的污点和心病。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认识她,说到她的时候,有时叫她“菜姑娘”,有时叫她“蒜丫头”或者“葱妹子”,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抓来的名号,不知是有意打趣还是真在菜园子里昏了头。他说过:“蒜姑娘好就好在没多少文化。”这句话没头没脑,差不多是癫语,听者不把它当真,没有往下问。
没人问,他就不说了。
他还说过:“芹菜是我们家宽老倌的那只霸王鹅,占了人家的窝,还发脾气。”
这句话还是癫,听者就算想往下问,也没法问。
没人问,他也不说了。
芹姑娘倒是来问过一次。她额头冒汗,拿着老寅的几页新作,说里面这么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觉得难度太大,她一个乐盲看了更是两眼黑,怎么唱?是不是搞错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她去找过柳老师。堂堂柳老师也教不了她,一上调就晃晃悠悠,好像纸上全是西瓜皮,没几块能让人踩稳。柳老师觉得这硬是胡来,民歌民歌嘛,从来都是啷咯哩咯啷,宮商角徵羽,五音阶当家,怎么能搞得这么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这样的。柳老师还有了一种警觉:老寅这个人就是骄傲,不知自己八两半斤了吧?资产阶级音乐体系正在回潮吧?
老寅大概还记得她的积木,收捡自己的散乱衣物,意思是给来客让个座。“大妹子,莫急莫急,这首歌最合你的口味。”
“你肯定是两碗猫尿灌迷糊了。”女演员看了看桌上的酒瓶,不奈酒气,站到了门边比较通风的地方。
“你小时候喜欢打架。”
“同打架有什么关系?”
“你还比较蠢。”
“说什么?你才蠢呢。”
“你说得对,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欢蠢人,蠢人喜欢唱蠢歌。我同你说,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么?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么?”
“你好好地说嘛。”
“我知道你还没有嫁人,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你听啊,山里的牛叫、羊叫、鸡叫、鸭叫,车子叫、磨子叫、锯子叫、刨子叫,还有各路贩子打吆喝,哪一样没有半音?放个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难听死了。”
“好,不说放屁,我们说贩子的吆喝。你听听满街的吆喝,伢崽都学得像,你一个戏子如何就学不会?”
“谁是戏子?”
“好,演员,是说演员,人民的演员。演员的眼里不是夹豆豉吧?你到山里去看,光是一个绿,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种绿。光是一个黄,你往细里看,保不定看出几十种黄。颜色就是音乐。呵呀呀,这里面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呵呀呀,哪是五个音阶写得尽的?哪是五个或者七个音阶唱得完的?”老寅已说得眉飞色舞,“说画画只能用七个色彩,狗屁!就像说音乐只能用七个音阶,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还越说他们高明!”他一股火气不知是冲着谁而去。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师也是大学生,还会五线谱,又是手风琴又是钢琴,他也唱不出来。”
“柳老师好聪明的人啊,好有学问的人啊,长得又白又胖,衣袋里挂着两三支水笔,当然不会是聋子,起码有两只猪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厉害了。
“妹子,你听过禾凤子叫吧?”
“当然听过。”
“那好,你叫给我听。”
老寅让姑娘学禾凤子,在对方的鼓励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长,不知什么时候,他接过禾凤子的声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带,再走,声音就有了节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乐谱上的句子。芹姑娘大为奇怪。她平时学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会,这一次她只跟唱了两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顺风顺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师之令,她尽力忘记音阶,确实忘记了音阶:不就是牛叫、羊叫、鸡叫、鸭叫的那种味道吗?不就是布贩子、油贩子、糖贩子、药贩子、铜铁贩子到处吆喝的那种劲头吗?升半音,降半音,原来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一开始就没这回事。她一头扎进禾凤子的叫声里,顿时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山寨,油然生出一股当年的野劲,疯劲,还有蠢劲。她确实唱蠢了,蠢得快活无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唱什么歌,几乎是在崩塌,在飞旋,在漂流,在花一样绽放,自由放出的长音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牵绕出心中的种种往事,还有说不清的什么隐情——到最后,眼里有了惊喜的泪水。
她惊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好,懵天懂地了,接上地气了。”不知道老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毛老师,我……好喜欢你这首歌,真的好喜欢。”
“当然,你非喜欢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从来没有唱得这么痛快过,都唱得一身发抖了。毛老师,你如何写出这样的鬼东西呢?你耍了什么鬼花招?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顿,恨不得掐死你——”
她当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觉有点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轮,提着热水瓶去伙房打水。她注意到老寅乐呵呵地看曲子,没有留意她的离去。
第四部分 山歌天上来山歌天上来(7)
老寅的曲子让芹姑娘越唱越火,自己也越写越上瘾,还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地主老财才有的腐败生活。他是应召来文化馆写曲子的,与一个画画的后生合住一间客房。他嫌那个后生的脚臭,一解开球鞋就天昏地暗,就灭绝人性。那个后生则嫌他晚上磨牙,讲梦话,时不时还开叫吓死人。还嫌他总是穿错别人的衣,拿错别人的饭盆和筷子,出门不是忘了锁门就是把钥匙锁在门里。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他好几次开口借钱借粮,借了也不还,完全是个赖皮,是无耻的诈骗犯。有人曾经警告过他,说老寅没喝酒时的借钱都是白借,呸,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逻辑?
太阳如今从西边出来了。老寅突然活得容光焕发,衣物和被褥变得干干净净,不知是谁洗的。他床头多了一些水桶、脸盆、毛巾、热水瓶、也不知是谁买的。他居然也用上了高度文明的牙刷和牙膏,一口黄牙渐渐变白,不再喷放出浓浓的馊气。当这口扎眼的白牙嚼着豆腐干下酒,自然引来了画家大为惊异和嫉妒的目光。缩缩鼻子,这间房里有了女人的气息,一股年轻女人才有的体香。这毫无疑义。如果没有女子常有的冷手和冷指,这房间里不可能有悚然袭人的整洁。这也毫无疑义。问题是,毛三寅这老家伙(其实还不到四十岁)毫不在乎——甚至不大在乎女人是谁,有时被后生问起来,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什么蒜丫头菜妹子,在他的菜园子里没有刨对过几回。
他以为两瓶小曲是画家买来的,连连欠腰:“你这样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如何是好?”
“我得了脑膜炎还是猪头疯?一定要来孝敬你?”
“不是你买的?那就怪了,未必是何馆长赏下御酒?”
“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味。人家送酒来,你喝了白喝。我借给你钱,你也不还。”
“钱?你是说钱?”
“你看你,前天还差点把胸脯拍烂,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的……”
“大兄弟,这种玩笑不能乱开。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人穷志不短,叶落树杆直,前世做鸡也不欠人家的谷,来世做牛也不欠人家的草。你不要乱开玩笑,一开我就发心脏病……”
后生几乎欲哭无泪。
好在癫子十几天后就回乡下去了,谢天谢地,终于回乡下去了。他作品还没有改完,但领导方面觉得他政治上不可救药,交给他的歌词,领导改定的歌词,他不是说被风吹走了,就是说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一听就知道是假话。柳胖子曾经要他写一个检讨,保证再不丢歌词也不乱改歌词。他盯了胖子一眼,不说话,再盯一眼,才挤出一句:“要我写检讨?惯肆你们?”
宣传部长只好说,乡下的革命和生产也很重要,或者说更重要,老寅应该到更重要的地方去。老寅大为不解,说家里的猪没有发病,队上的禾苗没有发虫,他完全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不拿补贴也不要紧。但部长慈祥得很坚决,派柳胖子直接去买票,把他送去车站。
癫子当然不知道这以后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宫又如何解冻,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风头,一直唱到在省里拿奖,在省里与首长合影,还上了电视和广播。此时的政治形势已经有了变化,作品审查不像以前那样风声紧张。像芹姑娘唱出去的这些歌,一变成乐谱,谁看了都觉得难唱;一变成声音,谁听了都觉得易唱,更觉得闻所未闻,完全是不合规则的一手怪牌。这种音乐总是一新耳目,尤其引起一些院校科班才子的好奇。这样说吧,它是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乐谱引导但无法被乐谱描述,在乐谱之内又在乐谱之外。听了这些歌,一个人可能会多一些幻觉,一声鸟叫,一声风啸,一声汽笛的擦肩而过由厉而钝,都可能让人疑为旋律:原来满世界一直是无音不乐,原来满世界一直管弦遍地只是等待你张开双耳。
很自然,这些歌被有些新派人士誉为新探索,誉为什么主义什么派,引发一些争议,在某份杂志上还形成了专栏。但癫子在边山峒放牛,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顶多能从有线广播匣子里偶尔听到芹姑娘的一两段,电流的喳喳声夹杂其中。
镇上出现电视机以后,老寅家里的广播匣子有时呻吟,有时咳嗽,最终成了哑巴,连喳喳声也没有了。他到坡上去查线,发现大段电线不翼而飞,也没有什么人来管管。瘟队长居然到城里做米粉生意去了。
关于主义,他只是在墟场上碰到一位中学老师,才从对方嘴里得知一二。后来又碰到两个专程远道来访的同行,从对方嘴里得知三四——他当时挖了几个竹笋,想在墟场上换几个钱,在街边蹲着,没等到买主,倒等来了两个研究生和几个主义。
“什么主义?笑话,写曲子要什么主义?不要主义,不要主义的,只要有酒就行。没有谷酒,红薯酒也行……”他陪着研究生在街边操练京腔,认真地说得对方疑疑惑惑面面相觑,直到自己的口舌别扭得有些麻木,回到家里以后忘了换舌头,倒是卷舌音主义使老婆莫名其妙——把他疑惑地看了又看。
他说到了门德尔松,说到街上一个疯子,没等客人听明白,还从口袋里摸出两首新歌分送客人,是自己没酒了,就以歌代酒,客气一番。事后他才记得自己未留底稿,纯属胡来。
走在山里的路上,他无人说话倒是变得话多,与初交客人时的有三没四大为不同,甚至一张嘴巴直通心思,关不住自己的大小念头:唔呵,我想喝酒了吧?嗯嗯,还可以忍一忍的。我的柴刀呢?怪事,原来在箩筐里啊。不好,又要屙尿了。到茅草后面去屙吧。如此等等都脱口而出。他当然还经常碎念着县城,碎念着美妙县城里有牙刷牙膏而且有瓶装好酒的日子,还有那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朋友:芹姑娘、柳老师、何馆长以及那个同房的后生画家。真是些好人啊,真是让人想念啊想念啊想念啊。他们一别三秋怎么就不见了?怎么就不下个通知来让他再去写歌?歌是个好东西,是个酒一样不得不喝的好东西,是芹菜大蒜小葱韭菜之类姑娘们身上不能不流的血,不能不怀胎和生育的娃崽。
芹菜曾经有信捎来,鼓动他为重新改组的山歌剧团写个大作品。他心花怒放,大张旗鼓,蜷缩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四天,像一只豹子收缩着身体,充分地后退,小心地积蓄体力,然后投入最后的生死一扑。他从来都把音乐看作体力劳动,重体力劳动,绝不是文弱书生那种纤纤小手做得下来的,因此他的每次下笔都是背犁,都是凿石,都是生死一扑,一旦扑出去,就是连续几天的夜以继日,直到自己累翻在地,瘦得胸脯上的骨头充分暴露,嘴巴大张着喘气。他写下了一部名为《天大地大》的八幕山歌剧,为了移动和削平这一座大山,他还
变卖了自己的猪,自己的房子,自己责任山上的好些林木,几乎砸锅卖铁倾囊而出,把它们统统换成了酒,换成了他的弹药,一直等它们已经十倍于敌,百倍于敌,千倍于敌,再把它们捆绑在一起狂炸出去。对于他来说,《天大地大》不是什么音乐,是他全身酒精燃烧和爆炸起来的轰轰烈焰。
他不明白的是,本子寄出去以后为何一直是石沉大海?掐掐指头,至少也有大半年了,居然一直没有个消息。还有柳老师王老师李老师那些胖子,如何就不再办什么学习班?就不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