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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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是信息时代的白痴一个。他敢不承认?
这个时代的好些道理,没法与余老板说。
60 一师教
茶盘砚有个雪娥嫂,信基督教。她残了一只眼睛,但犁田打禾什么都做得,历年来交税费最全,完成摊派工最早,还收养了一残疾少年,比男人还勤劳,比干部还义道。
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愤愤批判唯利是图。她说村里有一富户,做什么都斤斤计较,让出几分山给村里修路,算起钱来也心狠手辣。他就不想想他一窝六七个娃崽是怎么长大的?——雪娥嫂是指当年大集体的时候。不是靠那时候的大集体,不是靠那时候见人有一口饭,他一大窝娃崽还带得大?现在倒好,他娃崽大了,也揣着大票子了,就事事要个等价交换,就朝集体的碗里吐唾沫了!
雪娥嫂对大集体的辩护,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北欧之旅。当时一路看过去,瑞典、丹麦、挪威、冰岛等国家的国旗都是十字旗,可见基督教为它们立国之本。恰恰是在那一片教堂林立的氛围里,国家奉行社会高福利政策,把所有国民从摇篮管到坟墓,颇有教门之内的平等之风。我一直暗暗猜测,那里的国策其实是宗教的延伸和放大。
不说北欧,还是回头来说雪娥吧。我最初以为她是个什么干部,其实她连组长也没当过,只是有话就要说,是个嘴巴直通屁眼的直肠子(雪娥语)。她的最高荣誉是当过一回劳模,但她一听说要去市里开会,就吓得在柴山里躲了两天,让干部们找不着。后来不得已去了,但经常紧张得出汗,横着一只独眼,噘着一张嘴,很不快活的样子。
她回来后悄悄告诉我,她进城上台讲话的时候,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能背诵干部写好的稿子,但说的与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她一边说着全靠各级政府的关怀,一边想着全靠仁慈我主的关怀;一边说着今后要好好学习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心里说的是今后要好好学习《圣经》……“我心里要说的话,主是听得到的。是不是?主是不会怪我乱说的。是不是?”她这样说。
我这才知道她是基督徒。
“你读过《圣经》吗?”
“只听过一点点。”
“你会唱赞美诗吗?”
她捂着嘴笑,“直喉笼唱不转,唱得像鸭叫!”
“你怎么想到要入教呢?”
“基督教好呵。基督就是一杆公平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道理有十分,你就不能只讲九分半。”
这个解释倒也简单,而且还经典。
“跟你说,我八年来没有吃过一粒丸子,我老公八年来也没有吃过一粒丸子。”她是指家人健康不用吃药,如此“奇迹”的“见证”,实在值得她自鸣得意。
我这才知道,洋教传到这里来以后,已经有些变性,洋中带土,似旧实新。改良教规之一,是信教者不求医。这倒是很对山里人的胃口——他们本就对医药费的高涨深深发愁。改良教规之二,是信教者不吃别人家的饭。这也很对山里人的胃口——他们对日益繁重的人情礼节早已不堪重负,一接到请柬,就如接到罚单,满脸客气之下是满心焦急。基督教的传播,大概很大程度上正是依托了这一类助人省钱的招。
基督教在这里也叫“耶稣教”,因读音之误,还有“耶师教”或者“一师教”一类异名。信教者也有“基督和尚/尼姑”或者“耶师和尚/尼姑”乃至“一师和尚/尼姑”一类俗称。人们对洋教的出现说不上有多大的反应。看见教徒们偷偷地串门聚会,大家觉得那就像党团员政治学习,过组织生活,无非也是劝人向善,倒也不坏。有些人入教以后心静了一些,少了些伤肝炸肺的焦躁,身体颇得补益,也不是没有可能。
教徒们只是在某些细节上引来非议。比如说,当基督和尚可以吃肉,只是不可以吃血。这是不是专拣好的吃?不戒荤腥也能当和尚,也太舒服、太便宜了吧?又比如说,有个教徒抬猪时断了草绳,不去另外找草绳,反而跪到路边祷告上帝。另一个教徒没法把手扶拖拉机发动起来,不去检查油路和气门,反而跪到路边祷告上帝。大家都觉得可笑:基督菩萨未必那么神通广大,还能把断草绳接起来或者把死机器发动起来?
贤爹最反感的,是耶师教居然宣扬“普天众生皆兄弟姐妹”:“呸,爷就是爷,崽就是崽!一千年也莫想变!一万年也变不了!怎么成了兄弟呢?宝伢子胆敢没上没下,老子一巴掌把他刷到墙上去!”
宝伢子是他儿子,不久前信上了耶师或一师。听老子这一骂,他吓得在外躲了两天不敢回家。
有一天,宝伢子带着三个陌生的后生,一律西服革履,骑着摩托一溜烟来到我家。陌生人自称是邻县的中学教师,专程前来拜访我。他们在阶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接过茶,接过扇,对端茶的主妇看都不看,更顾不上说一个谢字,开口就大谈这个世界有三重天和九重地;谈地球大一点不行小一点也不行,只能这么大;谈光速慢一点不行快一点也不行,只能这么快……把我说得云里雾里。
其实,他们不是科学院院士,不过是基督徒,刚才的开场白不过是赞美上帝创世的奇妙,目的是劝我入教。他们接下来历数入教的好处,包括癌症病人不治而愈,哑巴可以说话,瘸子可以跑步,连做生意都财源滚滚,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这在我听来,有一点推销减肥茶和壮阳药的味道,有一点非法集资的味道。
我说宗教确有静心养身之效,比如中国佛教与道教……没料到我一提佛教就惹恼了来客。个子最高的一个冷笑着打断我:“你这还是马克思主义,太过时了!太可笑了!我问你,一个人有几个父亲?难道一个人可以两个父亲?三个父亲?四个父亲?……你也不想想,你是好几个父亲生下来的种么?”
这是个很雄辩的比喻,把其它假父亲统统给灭了,独尊基督的意思很明白。
“保罗前不久也说过,要尊重伊斯兰教,尊重印度教……”
对方显然不知道保罗二世是谁(当然更不会知道路德、加尔文、J·拉辛格等等):“那些狗屁话你也信?他们长期吃官家饭,中极左思潮的毒太深了,只会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什么事也不会干,将来只能统统下地狱!”
“那你总知道布什吧?布什总统也去清真寺……”
“那是外交策略呵,你懂不懂?就像在战场上打仗,有时候需要冲锋,有时候也需要伪装,需要埋伏。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我同他们谈不清,甚至没法往下谈。每次刚说出一句,就被他们打断,被他们七嘴八舌地堵回来。在这几个毛头小子面前,我只能洗耳恭听,只有接受大批判的份——幸好他们还无权动武,否则肯定把我当“圣战”对象,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气不打一处来。
我轰他们走。“出去!去!”妻子不知我今天为何这般粗鲁,端着一盆刚炒好的板粟,看看我,又看看他们。那几个人都脸上挂不住,神情立刻软下来:“韩先生,我们再交流交流吧?”“你并不了解我们,再听我们解释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交个朋友。我们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
我还是拂袖而去。
我后来看到,他们出了院门以后还不走,在门口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个在墙根撒了泡尿,另一个打了一阵子手机。大概终于商定了新目标,他们这才骑上摩托,一溜烟朝公路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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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学者韦伯曾认为新教伦理是资本主义的动力,并有西欧现代史为证。但北欧恰好也构成了一个反证:新教伦理也能孵化出社会主义或半社会主义。
61 非典时期
2003年春夏之际的非典时期,我是在乡下度过的。从电视里看,全国似乎进入了战争状态,只差没全天滚动式地播送国歌和战争动员令了。但乡下人对这种紧张不以为然。“什么非典呢?不就是人瘟么?”照他们的理解,鸡有鸡瘟,猪有猪瘟,人当然也难免人瘟,这事古已有之,没什么奇怪,哪用得着兴师动众?
贤爹还另有解释,说真命天子上台时都有一难,今年总书记刚上台,有非典这就对了,就证明真命天子不假了——依照他天人感应之说,似乎人们还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才对。
干部们去山口设卡,去集市收缴野生动物,还上门上户检查打工返乡者的体温……他们忙着忙着,总算把气氛搅得有些紧张。一天夜里,四面八方陆续响起了鞭炮。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一打听,才知道是山那边有一个哑婆子突然开口说话,称这次人瘟发作,阎王爷要收走三万性命,因此各家都得烧香三炷,燃炮三通,否则人畜平安不保。这个哑婆子差不多是第二政府,甚至是超级政府,其天宪一旦下达,就被人们口耳相传。
村里几个党员找到村长,说赶快打开广播吧,要大家快去买鞭炮。
村长有点犹豫:这是不是搞封建迷信?
党员们急了,说你前不久带着我们学“三个代表”和六个“文明”(他们没记清到底是几个),学得我们的脚都肿了。学了这么多,总得要点实际行动吧?总得为大家做点实事吧?驱瘟送鬼,保境安民,党支部还不冲在最前面像话吗?……
这一说,村长才下了决心。
我后来听到的各种鞭炮声,就是村长广播动员群众的结果。
这事搞得乡政府不大体面。乡干部大多是大学生和中专生,承担着普及科学和破除迷信的职责。贺乡长立刻气冲冲地找到村长:“政府讲了这么多你们不听,一个哑巴婆子放个屁,你们就当圣旨。不是搞迷信活动吗?”
“礼多人不怪。放点鞭炮……不碍事吧?”村长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乡长更气了:“放鞭炮有卵用!你要是命里有,不放鞭炮也不会死。你要是命里没有,放再多的鞭炮也白搭。你也是个党员,怎么一点科学都没有?”
村长觉得这话在理,面带愧色,立即打开广播器传达最新指示:“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建伢子你尤其要听好!谁说哑婆子说话了?你们要她到我面前来嚎几声看看!还是贺乡长讲得对,要讲科学,放鞭炮没卵用。你要是命里有,不放鞭炮也不会死。你要是命里没有,放再多的鞭炮也白搭。你们不要听了风就是雨,屎不胀尿胀,尿不胀屁胀,听信那些烂嘴巴的谣言……”
62 青龙偃月刀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青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青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焗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么?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工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稣稣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叱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跃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腑六脏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需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焗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笑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呵。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