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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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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后来过得比较清闲。据说老婆病故的时候,他想过自杀,拿蜂蜜拌葱吃。俗话说,蜜拌葱,快如风,一吃肯定要死人的。但他吃了两回,居然就是不死,八字铁硬的。
  总算等到了政治运动的结束,他重新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两个儿子也都上了大学,后来还去了美国。其中一个当了公司经理,另一个学问大得很,据说专门研究机器人的后脑壳——这是他对儿子专业成就的描述。听他这样说,好像机器人是有后脑壳的,可能还有额头和下巴之分,有五官科和泌尿科之分。


38 卫星佬


  当年的一位插友姓刘,眼下在电视台当差,来我家玩过一次,执意要帮我装上电视卫星天线,决不让我成为文明的弃儿。
  一辆工程车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开来了。车上跳下两位技师,手操对讲机,分咐手下人搬出监测器、钻孔机、定向仪、解码器、手提电脑等等,还忙着检查基础工程,即一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水泥座——我家已经遵照分咐提前打造好。
  他们架上铝皮锅,靠定向仪确定方位,靠监测器查验信号,靠电脑上网搜寻参数资料。一拨人在野外操作天线,另一拨人在室内调试电视,双方在对讲机里哇啦哇啦呼叫,忙得一个个满头大汗。碰到什么疑难,他们还打手机咨询更高级的专家,甚至直接打到出产设备的厂家。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高科技过程中,我只能端茶倒水,完全帮不上忙。
  朋友送来的这口锅,本身就价值两千。这笔厚礼实在让我过意不去。买一车西瓜送去电视台还礼,是后话不提。
  几个月以后,雷击打坏了天线。我不好意思要工程车再跑一趟,正在为难之际,一位邻居对我说:“何不喊毛伢子来一趟?”
  毛伢子是谁?
  毛伢子就是桥头村路边那个杀猪佬呵。邻居说,他近来也兼营卫星天线安装,别人也叫他“卫星佬”。我不大相信杀猪的能玩好卫星,没有接受邻居的建议,含糊了一下。没料到邻居很热心,竟自作主张拜托一位运竹木的司机,捎了个口信下山去。卫星佬就这样进山了,站在院门外高声大叫。
  我不认识他,见两个汉子的裤腿上满是泥点,以为是打鱼人来卖鱼,连连表示我们不要鱼。“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毛师傅很纳闷,给我出示一只用草绳拴着铝皮锅,让我明白他们的来历和来意。
  他们当然没有汽车,只骑来了一辆浑身哗啦啦乱响的旧摩托。一个人抱着大锅反坐在车尾,另一个挂着两个工具袋向前开车,一正一反珠联璧合,就像一棵歪着头的大蘑菇上了路,更像一只支着锅形天线的预警飞机嗡嗡嗡进了山,哪怕在田间小道也能七弯八折,一往无前。进了大门以后,大脚板踩得到处是泥印,他们既不细察,更不多言,三下五除二就打上前去,动作如果不说是粗鲁但至少是猛烈,简直是在杀猪。他们不由分说把肥胖的电视机抬到室外,扔在草地上任它哼哼,接上电线,就当成监测器用上了。他们既不需要定向仪,也不需要用量角器,只是抬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甚至是太阳在云中可能的位置,把一口铝皮锅左挪一下,右旋两下,再踹它三两脚,差点踹出了我想象中的尖叫,很快就校准了卫星方向。他们对锅座安装更无教条主义,如果你同意,他们更愿意省掉钢架,找来一些断砖废石,不一会就砌出三个砖墩,让锅座由一条钢腿变成三条砖腿,不像是架天线,倒像是砌猪圈。
  卫星锅成了潲水锅。这样虽不大好看,虽不符合技术规程,但实际上更结实和更稳固,有抗风和防锈的诸多实惠。在锅中央的高频头上,他们随手罩上个底朝天的可口可乐半截瓶子,算是乡下人的即兴创造,一个防雨的小把戏。
  猪杀完了,肥胖的电视机也被捉回室内重上屠案。杀猪佬揪去一把鼻涕,在裤子上擦了一把,对各种解码参数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对“亚太一号”“泛美二号”“雅玛尔”一类卫星名称如数家珍脱口而出,随手调试出屏幕上中国的、港台的、南亚的、中东的、欧美的各种音画,就像从竹笼里掏出一只只猪,看你要哪一只,看你要剁哪一块,他都可以熟练地剁好,足斤足两,老幼无欺。价格也便宜:装一口锅,连人工和线材费用总共三百左右,不到一头猪的钱。
  我这才知道卫星天线已经大大降价。
  我要他们吃了饭再走,他们连连摇头,说天已不早,还要顺路去茶盘砚收猪,准备明天卖肉,说完一溜烟骑着摩托走了。
  我目送他们远去,怀疑他们的小小摩托无所不能,不但能把肥的瘦的卫星节目统统带上山来,也能把电子化数码化的大肥猪运下山去。


39 意见领袖


  乡下电视多了,报纸就少了。我订了份报纸,不料成了批发式的周报甚至旬报。乡邮员小吴一个月难露几次脸,来一次就批发一大堆:总理的出访和归国同步报道,球赛的预测和回顾联袂而来。我对这种时间杂串很恼火,差一点要打电话向邮政局投诉。后来一打听,得知小吴的月工资才一百多元,摩托车的汽油也不能报销,因此他不得不把副业当正业,兼职开上了推土机,实有谋生的无奈。
  我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比较自己当知青的那个年代,那时候乡邮员没有摩托车,连脚踏车也没有,靠两条腿步行,还可以让大家看到当天报纸。为何三十年后的乡村邮政竟糟糕到如此地步?乡邮员工资与经济效益挂钩,这种市场化分配看似合理,但对贫困山区的某些公益事业而言,岂不是要斩尽杀绝?
  我是这里不多的私人订报者之一。只是不知这是对小吴有利(让他的业务效益有所增加)还是不利(如果无人订报,他每月下山一趟也许就够了)。
  没有报纸,并不妨碍山里人放眼中国和世界。这一天我妻子去胖姑娘家买豆腐,回来大笑不已。我问她笑什么,她几次刚要开口又忍不住捧腹弯腰,眼泪都出了眼眶。原来,她刚才在大路边听一堆人聚议国事,绪非爹正在那里发表口头社论,议题是海南岛上空的中美撞机。
  “……美国飞机来了,你有狠,就一炮打他娘的尸,跟什么踪?闻屁臭么?你的飞机又不硬,做得蛋壳子一样,假冒伪劣,撞不过人家的美国货,怪谁?”这是他对中国飞行员和飞机质量的不满。
  “美国也他娘的太毒了,就是欺侮你不敢打。上次还炸我们的南斯拉夫(正确说法应该是我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说是误炸。屁!你相信么?你以为他们飞机上的炸弹真是没捆好,一不留神滚下来一个?飞机上捆炸弹,总不会是用草绳捆吧?起码要拿六码丝(一种农民所熟悉的铁丝)来捆吧?他娘的,一炸就是三弹齐发,明明不是滚下来的,硬是起了毒心。最后说是赔钱。谁知道真的赔了没有?再说,他美国反正是有钱,扯几张票子不碍事。就当是摸了你老婆的屁股,赔五块钱,输钱没有输气呵。你拿他如何办?”这是发泄对美国当局的嫉愤。
  绪非爹端着一个保温杯朝乡政府走去,见到这个爹那个婆的,还是一路上心潮难平:“不得了哇,不得了,飞行员还没有找回来!飞机犁一路去,轮船又犁一路回,到现在,一块降落伞的布也没找到。你们说那个飞行员是不是也有点蠢?未必手机也没带?打个电话回来呵!说我在哪个弯角,省得这么多人耽误瞌睡呵!”
  这位绪非爹已在供销社退休,成天捧着个保温杯到处游荡,这里站一下,那里站一下,经常说得唇干舌燥,也确实需要茶水及时补充。实在没有话题和听众的时候,他有些无聊,就搓一手麻将,打一轮桌球,骑着摩托去镇上飚车,当一回玩酷的时尚老年。直到有一次翻车受伤,他好几天撅着屁股哎哎哟哟,扶着墙壁走路,才不再沾摩托。
  方方、、蒋韵、李锐、蒋子丹等朋友来乡下时,听我一番介绍,对这位意见领袖大为好奇,要我领头前去拜访。但那天运气不好,我们没找到他,只看见到他家墙根刷有石灰标语“力戒空谈多干实事”。绪非爹后来得知此事,听说来访的都是作家,也觉得十分可惜,失去了一个与作家深入讨论台湾问题的机会。“中国就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他愤愤地痛陈国是:“台湾就是中国胯里的一粒弹子。这粒弹子如今捏在美国手里呵。他不时捏你一下,不时又捏你一下,痛得你没办法。你看恼不恼火?原来还有一粒弹子捏在英国手里,两边夹着你捏。英国那个婆娘居然还想得出,上一回还要出钱来买弹子。”
  “真是要感谢邓小平,说我们的弹子怎么能卖给你呢?就一举把香港收回来了。现在我们胯里要痛,也只痛一粒了。”他补上重要的结论。
  这些话女士不宜,但纯属说话的常识化和形象化,其实并无下流之意。看他的脸色,也是一本正经的。
  我夏天里下水游泳,有幸在水中被他偶尔接见过三两回。他把汽车轮胎当成皮筏子,一块木板当作船桨,慢慢地朝我划过来,一个黑点由远而近。待看清他了,我发现轮胎上还横绑两块木条,就像船上的左右舷板,塑料袋里还藏有肥皂、毛巾、保温杯一类,看得出主人不是来游泳,是装备齐全地来洗澡。大概是对退休生活不大满意,绪非爹火气更大,越来越像个愤青,开口就骂乡政府:“一年吃了一二十万,哪来那么多死尸要招待?说是招商引资!钱呢,引来的钱呢?钱毛也没有一根!还不如拿去喂猪,一二十万买饲料,总要喂出几百斤肉吧?”
  骂完官员又骂日本右翼势力:“参拜,参拜,参他娘的尸!真要搞得中国人火了,好,什么事也不做了,一人出十块钱,做两个原子弹。老子把火柴一划,嘭嗵!”
  “你是放原子弹还是放鞭炮?”我没听明白。
  “当然是原子弹!”
  他的原子弹还处在划火柴的水平,大概不会让日本人民过于紧张。


40 面子


  山里人请客吃饭,一定要上门恭请,决不会用一个电话,或一个口信,来替代这一隆重程序。在更重要的宴请之前,主人(至少由主人的儿子作代表)还得“办书”,即制作和呈送请柬,多次上门一请再请,以求礼数的周全。
  若按都市人习惯,一个电话就召人来吃喝,那无异于呼鸡唤狗,以残汤剩饭打发乞丐。无礼至此,足以引起严重的事故。
  上门与不上门的区别,在于给不给面子。面子在这里并不抽象,是一种物质性要件,即人脸的真切到位。同理,凡商谈重要事务,捎口信和打电话的方式都太嫌轻率。当事者须登门面谈,才能使对方感受到诚恳和郑重。凡非议什么人事,一般也不能当面发作,否则就是“破面子”、“撕面子”、“剥面子”,无异于一种语言凶案。这样,除了少数毛深皮厚的刺头,大家在熟人范围内(这一界限极为重要)的非议,大多是弯弯绕,顾全当事人的情面。
  山里同样有很多利益之争。但大多数的冲突被情面磨去锋芒,不表现为硬性拼打,而是柔性挤压。即使一时激化为拼打,也大多会返回挤压。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话里听音,点到为止,指桑骂槐,隔山打锣,三百里外骂知县……就是他们的挤压方式,不一定为外人所习惯。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会挖洞寻蛇打,不会一刀子捅进去再搅三圈(贤爹语)。家里的羊丢了,一路寻去,得靠路边的知情人指点方向。田里遭旱了,要开沟引水,得靠上丘田的主人给个方便。在集镇上一时短钱,碰上某个乡亲,就是救急解难的宝贵机会。更不说山里人的亲戚关系缠结如网,张三牵着李四,王五绊着赵六,遇红白喜事大家总要碰头,逢祭祖祈神大家总要见面。盖个房子,架个便桥,免不了还得互相帮工。在这一种定居农耕的生活里,几乎所有乡亲都是利益关系人,至少是间接或更间接的利益关系人,岂能说翻脸就翻脸?岂能只顾前途就不管后路(庆爹语)?
  古有“乡原”﹡一说,多年来歧释不一。其实,因“乡”而“原”之,意通原谅和原肴,差不多也是因“乡”而“圆”之:圆滑,圆顺,圆通,圆融,是乡民们必要的处世之法。做人即使“内方”,在乡邻圈里不能没有“外圆”。
  近来省里某部门想了解下情,派一些人员下乡暗访。这当然忙坏了乡干部。参照邻乡的经验,乡政府紧急部署,派出各种伪装成农民的游动哨和了望哨,互相用手机密切联络。消息树和烽火台的可能性肯定也被他们想到了。一旦发现面目可疑的山外来客,“尾巴”立即不远不近地跟随,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丢失目标,必要时高声咳嗽一二,以示自己耳目在此。
  这种“吊尾线”已经足够,足以让受访男女的嘴里干净许多。“你要是不跟在那里,不得了,不得了,他们连屎渣子也要给你翻出来!”一个干部事后说得心有余悸。
  “哪个乡镇没几个破篓子?总结你的的成绩就上北京,总结你的问题就判徒刑!”另一个干部理直气壮。
  有些农民对此不满,常来我家抱怨,说他们没机会说真话。他们的真话内容包括上面的摊派多,退耕还林款不到位等等。某户人家只是与干部关系好,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娃崽说成聋哑,又骗得生育指标,也算是一条。
  我对他们说:“杀一头猪,猪也要叫几下吧?你们都是大活人,都有一张嘴,有意见就对上说呵!”
  他们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的。
  “那你们找我做什么?”
  他们支支吾吾,相视而笑,大概是想要我去代言,或者也没打算求我,只是闲来嚼嚼舌头,一泄胸中的闷气。
  我能痛恨他们的懦弱吗?我是一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们恒久的利益网络,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但他们的懦弱如果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山窝哪还有希望?
  ————————————————
  ﹡《论语》载:“子曰:乡原,德之贼也。”据后世主流性解释,“乡原”指循情媚世和光同尘的老好人习气。但很多人把“原”释义为“愿”,倒嫌含混和勉强。


41 诗猫


  我还没有说到我家的猫,这乡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养猫,但入居新家的那一段,每夜都不得安宁,不是面条成了碎渣,就是腊肉少去半块,连储藏室的木门也被咬去一角。
  生存保卫战刻不容缓。我们下了毒鼠药,设了捕鼠夹,效果均乏善可陈。老鼠们贼头贼脑,小眼睛嘀溜溜转,是何等聪明的高手,吃了一次亏以后,下次决不上当。无论我们如何机密行事,把下毒药说成“请客”,把设夹子说成“开床”,把老鼠一律爱称为“少爷”或者“相公”,但它们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能听懂这些黑话,一举识破我们的阴谋。
  到最后,绕过毒米吃好米,戳倒了夹子再吃肉——它们总要大破我们的天门阵。报纸上说,省农业厅服务站有“电猫”出售。我赶到城里购得一只,其实是一套微型电网。这种电网需要主人小心布线,让裸线离地两公分左右,再接通电源,等待老鼠前来触网,啪啪地爆出火光。不幸的是,新武器一天天只是准确打击着空气,连老鼠影子也没打下来一个。
  有天夜里妻子听到鼠叫,以为正义之战终于开打,兴冲冲起来检阅战果,不料没看见什么战果,倒是自己不小心被电猫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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