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厂到底有多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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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有,应该有吧。”
“地图?在地图上,大厂和巴黎看起来是差不多。”她从开着的半扇窗,把一叠海星一般的桔子皮扔了出去。
“大厂和巴黎本来就差不多,都是那么一个活人的地方。”
“不能这么说吧。”她似乎是居高临下、蛮有把握地笑着,“比如,你在大厂说不定会一辈子没出息,但是在巴黎,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人物呢。你能说,这两个地方一样吗? ”
“我倒是认为,一个人如果在大厂干不成事情,在巴黎他也就那样了。”
小丁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烦噪。谈到巴黎,这场谈话又变得难以为继。中巴车还行驶在没有差别的公路上——路两边是一样的树,再外面是起伏的丘陵和农田,倒是车窗外的光线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傍晚时分了。这辆车好像并不是行驶在南北走向的公路上,而是行驶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是驶向大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是驶向时间没有尽头的尽头。
小丁的脸对着那个漂亮的背影。她是压根儿不准备转身了。她的穿着虽然入时,但是并不好,尤其是那条黑色的踩脚裤。他在想像她这副身材应该怎么穿才最恰当。这个问题不该由他小丁来动脑筋。应该为这个问题动脑筋的那个人这会儿已经靠着他瘦瘦的女儿睡着了。做父亲原来也有这么省事的做法。司机转过身来,和售票员商量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加油的事情。他就那么轻松地把身子整个转过来,让车自己奔跑,小丁确实不安起来。这一趟跑不下来吗?能跑下来,但是回来就难说了。他们的谈话让小丁想起了一句话。但是这会儿,他懒得想起什么。
“不过,这一次,我来大厂倒真的不是去玩的。”她又扒开来了一只桔子,问小丁吃吗?他冲她扬扬了手中剩下的三四瓣桔子。她一个人闷着觉得无聊,是想和他缓和一下气氛。
“那是去干吗?吃桔子? ”
“去看一个——朋友。”她的辫子梢很蓬松,毛茸茸的,让小丁想到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另一只在哪儿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座位上坐直起来。
“你知道什么?真是的。”
“你是来看你的男朋友的,对吗? ”
她未置可否。但是拿着一瓣桔子的右手在半空停了下来。
“另外,你的男朋友在钢铁厂工作,是吗? ”
“你怎么知道! ”
接连猜对了两条,小丁有些得意。他一得意就想吸烟。但是他终于克制住了。小丁这会儿很想说话,但是她却变得不想说。一个被一下子揭穿了谜底的孩子,总会有点手足无措的。但是她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你这次去应该劝劝你的男朋友,让他趁早离开那个地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小丁这会儿想说话。
“为什么? ”
“那地方空气不好,而且风气也不好。你们以后可能要结婚吧,还会有孩子,就应该把家建在一个好一些的地方,空气新鲜,人也……”
“你不是说在哪儿都一样吗? ”
“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不但是她,连小丁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有点发懵。不应该和一个可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谈话,这是一个失误。谈点别的吧,但是她此刻又把脸冲着车窗外了。
“你说半小时的,怎么还没到? ”
“快了。”
离开得越远,不过意味着回来的路越长。这就是小丁刚才没能想起的那句话。像一句名言,是吗?但是所谓的名言让他厌烦透了。他把目光从那句平板的名言上移开,再次看着那个好看的背影。那才是一个有趣得多的事物。看着,看着,小丁竟然渐渐地担心起来。他怕她真的转过脸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因为她夹克衫背部的散发着香水味的图案使他眼花。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当他把视线挪开一个很小的角度,却意外地发现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呢。她可能已经盯了一会儿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丁很善意地看着她,想让她放松下来。你瞧她多有本事,耸起肩来抵住她熟睡的父亲,还一边密切关注着她母亲的安全。真有她的。看那样子,她至多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吧。不过,大厂的孩子要懂事得早些。为了让她放心,小丁索性闭眼仰面睡起觉来。
没一会儿,中巴车就又停了。小丁不用睁眼就知道,车停在丁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里。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车后面又有人骂,说他们要赶回去吃晚饭。那个售票员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扯开嗓门对骂起来,没一会儿,后面就安静下来。但是小丁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睡意也给骂没了。他看到他的同座饶有兴味的样子,一会儿绕过小丁的头看看售票员,一会儿又看看车后。她是一个外地人。
“到了大厂以后,到钢铁厂怎么走? ”
“钢铁厂烟囱冒出来的烟有点发红——化肥厂的烟发黄,而电厂的烟发黑——很好找是吗? ”
那个熟睡的父亲醒来了,揉了揉眼睛,向车窗外探头探脑的。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女儿拍拍他的肩,说,在加油,在加油。他还是把脸凑到车窗前,他大概在看加油计量仪上变换的数码。小丁也在看,但是外面光线很暗了,看不清楚。
司机动作很利索地回到了驾驶座,重重地带上了车门。他一边和外面加油站的人打招呼,一边就把车开出了加油站。车开起来以后,那个三十岁的父亲(或者丈夫)上身又开始晃荡。他轻轻地问了一句,“加了多少? ”但看不出他是在问谁。他女儿一推眼镜,又拍了拍他。
“加多少,关你什么事。”
到了外面的公路,中巴车就开始加速。从丁解到大厂大概也就十五分钟的事情。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小丁在想,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对。只要在干,小丁心里就能平静下来,就能宽容乐观地看待这个世界。但是,今天晚上肯定什么也干不好,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这样,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
只要一进入良好的工作状态,他就会知道,他正在干的一切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那个男人忽然从他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一下子站起来,他不能站得很稳当,右手摸索着抓住了旁边座位的靠背。只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司机那边大叫一声:
“加了多少? ”
戴眼镜的小女孩慌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拦腰抱住他,嘴里一个劲地说,别这样,爸爸。小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全车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的女儿。他抓住她的双臂一搡,她便被搡开到一边去了。那个男人跌跌爬爬地翻到驾驶座那儿,一把抓住司机的领口。后者急忙在慌乱中将车刹住。一辆卡车从右面绕过来停在平行的位置,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骂够了以后,他就把卡车开走了。那个满眼血丝的男人在这过程中自始至终偏着头听着。卡车一开走,他又狠狠地扯了扯司机的领口。
“你敢小瞧老子!你大概不认识我吧! ”
开口很冲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这是小丁在大厂生活多年的经验。司机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用那双戴着一副白纱手套的手捏着那个男人骨节毕露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推。后者便仰面跌倒在小丁的脚边,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座位下边的钢管上。司机从驾驶座那儿翻过来,正准备扑过去的时候,戴眼镜的小女孩拦腰把他抱住了。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爸今天喝多了! ”
小丁看到她急得快哭了下来。车里有很多人说,算了,算了。那个售票员也劝她的搭档,做生意要紧。司机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座上去。他整理整理衣服,准备把车发动起来。这时,只听到后边一阵惊呼:刀!刀!最高最尖的那一声来自小丁的邻座。
司机还没回过头来,一把弹簧跳刀已深深地扎进他身后的靠背。那个男人把刀拔出来,倒显得很不利索,几经反复但终于还是拔出来了。如果他想紧接着再刺一刀,应该能够刺个正着。因为,小丁看到司机此刻脸色苍白,呆如木鸡。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那么做,他已经气喘吁吁,那把刀在司机面前晃来晃去的。
“加了多少,你说! ”
戴眼镜的小女孩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过来,抱着他的腰向后推。车上的人纷纷叫着,让他下去!让他下去!售票员打开了车门。那个男人竭力挣扎,还是不断后退。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无比吃力地把他推向车门,没人过去帮她一把,因为他挥舞着那把刀。小丁也不想过去。到车门那时,售票员瞅准了一个机会,从侧面猛推了一把。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下去了。
但是,他一到地面上就摆脱了他的女儿,拿着刀又跳上了车门,嘴里大喊着:谁敢走!小丁看到了那双充血的眼睛。他的左手在流血。真不知道是怎么搞出来的。不过瞧那眼神!这会儿谁惹他,会不会挨一刀就很难说了。整个中巴车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一直站在那儿的穿着黑色踩脚裤的少妇,抬起右脚正踹在他的小腹上。那个男人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滚下了车,仰面倒在地上。随即她也跳下了车。小丁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个售票员急忙关上车门,招呼司机,快开车!车开起来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外面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叫喊:
“妈的,加了多少?! ”
车里发出一阵笑声。除了小丁,还有一个人没笑,那就是他的邻座。她频率很快地往嘴里一个劲地填着桔子。再这样吃下去,她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只桔子的,当然不是结在本地树上的那种,她不会适应本地的气候。小丁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跳起来,迫不及待地伏到右边的车窗上往后看,但是,在已经黑了一半的天色下,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回到座位上时,小丁发现,她的邻座在冲他笑呢,脸上有几分讥讽的意思。难道她会知道他想看什么?小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次把头枕到靠背上,他觉得他确实已经到大厂了。
其实小丁也并不认为,大厂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它也就是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可以在地图上随便挪动或者隐去的地方。如果会有一些意味,那也只是以后的事情。问题是,现在小丁正好在那儿生活而已。
“已经到大厂了。”小丁想最后表示一下他的友善。
他却意外地发现,她一反常态地皱着眉,一副厌恶他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就要见到她男朋友的缘故。对小丁的厌恶,也就是对另一个人的爱了。
还呆在大厂,还是那个简陋的生活,还是要和那样的女人们打交道,看起来是像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但是,那也会成为一件好事情的——只要你具有应该具有的耐心。
小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发现了她厌恶的根源——不知不觉中,小丁已经点上了一支烟,并已抽了一半。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旁边那张鼻尖亮亮的而轮廓渐渐模糊的脸。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把那半支烟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