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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第3章

小说: 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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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公路车颠几百里去买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会做的事情,不巧我就有这份决心和明白。到了一个地图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镇,看到了又是所谓景色如画的贫穷和脏乱。我转来转去找市场——资料书中所说的当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个广场。他们在卖什么?在卖热水瓶、镜子、假皮的皮夹、搪瓷的锅、碗、盆、杯,完全尼龙的衣服,塑胶拖鞋、原子笔、口红、指甲油、耳环、手镯、项链——。 

    我到处问人家:“你们不卖poncgo?怎么不卖pon-cho?” 

    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举起他们手中彩色的尼龙衣服向我叫喊:“这个时髦?这个漂亮?怎么,不要吗?”水上花园 

    那是过去的一大片沼泽,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镇,另外一小部分弯弯曲曲的水道,仍然保存着,成了水上的花园。本来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旧货市场出来后计划去搭长途公车。我的朋友约根算准我必然会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里与当地人厮混。他去了,也果然找到了我与米夏。于是,我们没有转来转去在公车上颠,坐了一辆大轿车,不太开心的去履行一场游客必做的节目。 

    一条条彩色缤纷的木船内放着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人真是太阳的儿女,他们用色的浓艳,连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 

    参考书上说是二十五块美金租一条船,划完两小时的水道。船家看见是大轿车来的外国人,偏说是五十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约根的任何招待,坚持报社付钱,就因如此,自己跑去与人争价格,已经降到四十块美金了,当然可以再减。讲价也是一种艺术,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不愿再磨,浪费了报社的钱,上了一条花船。 

    三个人坐在船中木头似的沉默无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说话,这一搭上交情,他手中撑的那只好长的篙跑到我手上来了。 

    用尽了气力撑长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别的船乱撞,这时我的心情也好转了,一路认真撑下去。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水道,只因也有音乐船、卖鲜花、毡子和食物和小船一路挤着,它也活泼起来。虽是游客的节目,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中,身分转变成了船家,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 

    那一天,我的朋友约根没有法子吃他昂贵的餐馆,被迫用手抓着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饼里卷着做“搭哥”吃。买了一大堆船边的小食。当然,船夫也是请了一同分食的。水上花园的节目,一直到我们回码头,我将粗绳索丢上岸,给船在铁环上扎好一个漂亮俐落的水手结,才叫结束。自己动手参与的事情,即便是处理一条小船吧,也是快乐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的两位男士连试撑的兴趣都没有。你们求什么 

    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后一日了。我跟米夏说,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 

    来了墨西哥不去“爪达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据说一五三一年的时候,圣母在那个地方显现三次,而今它已是一个一共建有新旧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爪达路沛的圣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挂念着所爱的亲友,很喜欢去那儿静坐祷告一会儿,求神保佑我离远了的家人平安。 

    我们坐地下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着人群走了。汹汹涛涛的人群啊,全都走向圣母。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的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 

    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的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奇异的一种文化的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着不同型状的大巴士也来此地祈求他们的天主。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场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我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土土的网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篮内卷着衣服。 

    这两个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直直的安静的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盈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差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膏——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瘫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的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硬不在声。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愤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的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的爬着。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青鸟不到的地方

    由墨西哥飞到宏都拉斯的航程不过短短两小时,我们已在宏国首都“得古西加尔巴”(telgucigalpa)的机场降落了。下飞机便看见扛枪的军人,虽说不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服的毛病。对我看制服象征一种隐藏的权力,是个人所无能为力的。 

    排队查验护照时,一个军人与我默默的对峙着,凝神的瞪着彼此,结果我先笑了,他这也笑了起来,踱上来谈了几句话,心表便放松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海关,稀稀落落的旅客等着检查。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由此去边境,为萨尔瓦多涌进来的难民去工作的。 

    当这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时,我说只是来做一次旅行,写些所闻所见而已。在这样的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们是被锁在一扇玻璃门内的,查完一个,守门的军人查过验关条,就开门放人。 

    当米夏与我被放出来时,蜂涌上来讨生意的人包围了我们。 

    有的要换美金,有的来抢箱子提,有的叫我们上计程车,更有人抱住脚要擦鞋。 

    生活的艰难和挣扎,初入宏国的国门便看了个清楚。我请米夏与行李在一起坐着,自己跑去换钱,同时找“旅客服务中心”,请他们替我打电话给一家已在书上参考到的旅馆。 

    宏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连锁性的大旅馆,那儿设备自然豪华而周全。可是本地人的客栈也是可以住的,当然,如果付的价格只是十元美金一个房间的话,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热水了。 

    此地的钱币叫做“连比拉”(lempira)。这本是过去一个印地安人的大酋长,十六世纪时在一场赴西班牙人的和谈中被杀。而今他的名字天天被宏都拉斯人提起无数次——成了钱币。 

    两个连比拉是一块美金。 

    计程车向我要了十二个连比拉由机场进城,我去找小巴士,可是那种车掌吊在门外的巴士只能坐十二个人,已经客满了。于是我又回去跟计程司机讲价,讲到六个大酋长,我们便上车了。 

    公元一五○三年,当哥伦布在宏都拉斯北部海岸登陆时,发现那儿水深,因此给这片土地叫做“宏都拉斯”在西班牙语中,便是“深”的意思。 

    并不喜欢用落后或者先进这些字句来形容每一个不同的国家,毕竟各样的民族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形态与先天不平等的立国条件。 

    虽然那么说,一路坐车,六公里的行程,所见的宏都拉斯仍是寂寞而哀愁的。 

    便是这座在印地安语中称为“银立”的三十万人的首都,看上去也是贫穷。 

    这是中美洲第二大面积的国家,十一万两千八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四十五被群山所吞噬,人口一直到如今还只三百万左右。 

    宏都拉斯出产蔗糖、咖啡、香蕉、棉花和一点金矿、锡矿,据说牛肉也开始出口了。 

    我到的旅馆除了一张床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家具。走道上放着一只方桌子,我将它搬了进房,做为日后写字地方。米夏说他床上有跳蚤,我去看了一看,毡子的确不够清洁,可是没有看见什么虫,大半是他心理作用。当然,旅馆初看上去是有些骇人。 

    街上的餐馆昂贵得不合理,想到此地国民收入的比率,这样的价格又怎么生活下去? 

    走在路上,沿途都是讨钱的人。 

    初来宏都拉斯的第一夜,喝了浴室中的自来水,大概吃下了大肠菌。这便昏天黑地的吐泻起来,等到能够再下床走路,已是两天之后了。 

    在旅舍内病得死去活来时,米复向“马雅商店”的中国同胞去讨了热水,如果不是那壶热水和人参茶救命,大概还得躺两天才站得起来。 

    三十万人的首都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东西,十六世纪初叶它本是一个矿区小镇,到了现在,西班牙殖民式的教堂和建筑仍是存在的,有些街道也仍是石块砌成的。城内好几家中国饭馆和杂货店。看见自己的同胞无孔不入的在世界各地找生活,即使在宏都拉斯这样贫穷而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来,心中总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黯然。这儿纯血的印地安人——马雅的后裔,可说找不到,百分之九十是混血、棕色皮肤的人,只有少数北部海岸来的黑人,在城内和谐和生活着。 

    虽说整个的山城里杂乱而没有秩序的,可是一般的建筑在灰尘下细看仍是美丽,窄窄的石砌老街,添得红黄蓝绿有若儿童图书的房子,怎么看仍有它艺术的美。生活在城市中,却又总觉得它悲伤而气闷的,也许是一切房舍的颜色太浓而街道太脏,总使人喘不过气来似的不舒服,那和大都市中的灯火辉煌又是两回事了。宏都拉斯首都的夜,是浓得化不开的的一个梦境,梦里幽幽暗暗、走不出花花绿绿却又不鲜明的窄巷,伸手向人讨钱苦孩子的脸和脚步,哀哀不放。 

    这儿,一种漆成纯白色加红杠的大巴士,满街的跑着。街上不同颜色和形式的公车,川流不息的在载人,他们的交通出人意料的方便快捷。 

    特别喜欢那种最美的大巴士,只因它取了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名字——青鸟。 

    青鸟在这多少年来,已成了一种幸福的象征,那遥不可及而人人向往的梦啊,却在宏都拉斯的街道上穿梭。我坐在城内广场一条木椅上看地图,那个夜晚,有选举的车辆,插着代表他们党派的旗子大声播放着音乐来来回回的跑,有小摊贩巴巴的期待着顾客,有流落街头的人在我脚旁沉睡,有讨钱的老女人在街角叫唤,更有一群群看来没有生意的擦鞋童,一路追着人,想再赚几个铜板。当然,对面那座大教堂的石阶上,偶而有些衣着整齐的幸福家庭,正望了弥撒走出来—— 

    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失落园的大图画里,那一辆辆叫做“青鸟”的公车,慢慢的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着,在流过去,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不,你要去的是青鸟不到的地方!”长途总车站的人缓缓的回答我。 

    计划在宏都拉斯境内跑一千四百公里,工具当然是他们的长途汽车,其实也知道青鸟是不会跑那儿的,因为要去的小城和村落除了当地的居民之外,已经没有人注意它们了。那是“各马亦阿爪”城中唯一的客栈。 

    四合院的房子里面一个天井,里面种着花、养着鸡、晒着老板一家人的衣服。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扫地煮饭,四个男人戴着他们两边向上卷的帽子围着打纸牌。而我,静静的坐在大杂院中看一本中文书。因为肠炎方愈,第一日只走了不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块已经烂了,小粉虫在房间里不断的落下来。床上没有毡子,白床单上一片的虫,挡也挡不住。“我的床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间来说。 

    “可以,晚上睡在床单下面。”我头也没抬的回了一句。天气仍是怪凉的,这家小客栈坚持没有毡子,收费却是每个房间二十个连比拉,还是落虫如雨的地方,只因他们是这城内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将就了。 

    问问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计划要去的山谷,一个七八小时车程距离,叫做“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没有人知道。他们一直在收听足球赛的转播,舍不得讲话。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旧都,只因当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发现了银矿,人口才往那儿迁移了。一条长长的大街,几十家小店铺,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几家饭店,就是城内唯一的风景了。当然,为了应应景,一小间房间,陈列着马雅文物,叫做“博物馆”。 

    小城一家杂货店的后院给我们找到了。极阴暗的一个食堂。没有选菜的,老妇给了煮烂的红豆,两块硬硬的肉,外加一杯当地土产的黑咖啡,便收六块连比拉,那合三块美金,同吃的还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样价格。 

    虽然报社给的经费足足有余,可是无论是客栈和食堂,以那样的水准来说,仍是太贵了。 

    照相胶卷在这儿贵得令人气馁,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带过来的,而我们有三架照相机。 

    黄昏时我们在小城内慢慢逛着没事做时,看见大教堂里走出来一个拿着大串钥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过去。“来吧!米夏,开心点,我们上塔顶去!”我大喊起来。老人引着我们爬钟楼,六个大铜钟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时代送过来的礼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灵魂。那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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