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足使无数男子倾心,使有身分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
媚金·豹子·与那羊(3)
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
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问豹子说:
“年青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
豹子说:
“有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妇所在。”
“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为豹子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与豹子相爱。人中究竟是谁,我还不明白。”
“伯伯,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相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妇来,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
“年青人,不要太自谦卑。一个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时,是看起自己来本就一钱不值的。”
“伯伯说的话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个人面前说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面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
“年青人,你神气不对。”
“伯伯呵!今夜你的儿子是自然应当与往日两样的。”
“你把脸到灯下来我看。”
豹子就如这老年人的命令,把脸对那大青油灯。地保看过后,把头点点,不做声。
豹子说:
“明于见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这事的吉凶?”
“年青人,知识只是老年人的一种消遣,于你们是无用的东西!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
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为掌灯相照。羊栏中,羊数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来却无一只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纯白又嫌稍大,较小的又多脏污。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随随便便吧,年青人,你自己选。”
“选过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么?”
“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
“我是愿意你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门的地保,望到这转瞬即消失在黑暗中的豹子,叹了一口气,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只有关门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无合意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纯。好的羊在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样,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
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他想,第一次答应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后尚能取信于女人么?空手的走去,去与女人说羊是找遍了全个村子还无中意的羊,所以空手来,这谎话不是显然了么?他于是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门,把门拍开时就低声柔气说出要羊的话。豹子是用着他的壮丽在平时就使全村人皆认识了的,听到说要羊,送女人。所以人人无有不答应。像地保那样热心耐烦的引他到羊栏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过了,很可怪的事是无一只合式的小羊。
媚金·豹子·与那羊(4)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想在本村里找寻一只净白小羊是办不到的事,若是一定要,那就只有到离此三里远近的另一个村里询问了。他看看天空,以为时间尚早。豹子为了守信,就决心一气跑到另一村里去买羊。
到别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声音极低极弱,这汉子一听就明白这是小羊的声音。他停了。又详细的侧耳探听,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
豹子藉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
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吧。”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
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像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青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记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它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
“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
媚金·豹子·与那羊(5)
“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并不是故意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个战。
女人说:
“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的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像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20日《人间》创刊号。署名沈从文。
爱欲(1)
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皆想用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自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皆沉默安静的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相在暗中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供给大家听听。
到后机会果然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说。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物,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
一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像个商人,却似乎是个大官。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得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分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迷惑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皆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仍然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聪敏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仍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与盗贼,既这两种人皆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与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份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像一个人,因为她有“人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为支配男子的那分长处,在某一时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上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