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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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们听那哨子,忽远忽近。冈下头,有两个地方都烧有一堆火,这大约是我们伴当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轻轻打哨子,招我们的狗。
不听到狗声,只有小小的风,吹冈下树叶子作响。
默了好一会。
夭叔叔进到棚里去,找烧薯,到处都不见,才知道忘记放在别人箩筐里去了。有一点饿,是真的。四伯又不来。还不知这时候是什么时候,离天亮有多久,尽呆着也不是事。这一来原就是为看看他们打野猪,万一他们这时正在打,我们在此呆着干吗?
夭叔叔就主张我们跑到那冈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里一会儿,讨几个红薯又返身。
冈下到烧火处不过一里路远近。我是主张喊,夭叔叔又恐怕这时他们正在合围了,惊走了他们的猪,挨四伯的骂。
“我们下去就即刻转来,不要紧的。”
野猪听说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为下冈不到一里路,是无妨。且这时大概还不到合围,四伯原是答应我们在打时可以看看的。这时既还不曾打,野猪不带伤,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冈便即决定了。
猎野猪的故事(3)
棚子内还剩得有标枪,这标枪刃子比我手掌还要宽,极其锋快的,夭叔叔学到一个打猎人样子,自己拣了一根短点的,为我拣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来扛到肩膊上,离开了棚子,取小路下冈。
鬼,我们是不知道人应怕它的。虎豹这地方不曾有。豺狼则间或有人见到过,据说也不敢咬小孩子。我们又听说野猪在带创以前从不会伤人。就一无所惧的向烧火处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后走,为的是他可以为我逐去那讨人嫌的无毒蛇。
小风凉凉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头上了,星子少了点。
到了火堆边不见一个人。那里也有个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块儿,还有三个葫芦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见别处有接应。我们知道必是他们禁止野猎从这路过身,所以在此烧着一堆火,人却走到别处去。
围大概是已经在合了。
“不转去又恐怕四伯回头找我们,转去又恐怕撞到带伤的野猪。”我是主张提高嗓子喊四伯几声看看的。
“做不得,四哥以你被豹子咬才会喊的。万一你一喊吓走了野猪,别人又会说四哥不该带我们来了。”
夭叔叔想出一法子,是我留在此地,让他一个人转棚子。这难道算得好计策?要我一个人在此我可不能够,我愿意冒一点险耽着心跑转去。有两个人都扛着根矛子,我倒胆子壮一点!
回去是我打先,我把当路的花蛇同骤然从身后窜来的野猪娘打跑,对付前面倒容易多多了。
在棚子内一面喝水吃红薯,把我们从冈下取来的吃得两人肚子到发胀方才止。吃薯剥皮本来只是城里人的事,不过因为贪多取来的薯三个我还吃不完,两人便只拣那好的中心吃,薯的皮和到薯的边,夭叔叔为把丢到棚外去。
若是我们初醒还只二更天,等到我们把薯吃了时,大约也是快到三更尽了。四伯不来真有点怄人。特意带我们来又骗了我们自顾去打围,我们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里去就可以见到那死猪!或者,这时四伯他们正在那茶树林子岔路旁站着,等候那野猪一来,就飞起那有手掌宽的刃的短矛子刺进野猪助巴间,野猪不扬不睬的飞样跑过去,第二个岔口上别一个人就又是一矛子……说不定野猪已是睡倒在那茶林里,四伯等正放狗四处找寻吧。
远远的是听到有狗在叫,不过又像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是显然吃多了红薯,眼睛闭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闭起眼,听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像在模糊要醒不要醒的当儿,我听到一样响声,这响声反反复复在耳朵里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竖起来。
为这奇怪声气闹醒后,我就细细的去听。又不像长腿蚱蜢,又不像蛐蛐。是四伯转来了么?不是的。倒有点像我们那只狗。可是狗出气不会这样浊。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这是一匹小野猪!我绝不会错,这真是一匹小野猪!它还在嗡嗡的叫!不止一,大约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边嚼那红薯皮。又忽然发小颠互相哄闹。
我不知我这时应当怎么办。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是还不曾醒,想摇他,又怕他才醒,嚷一声,就糟糕了。我出气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还是下蛮忍到我出声。不过这样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花样出来,可是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胆小心将我们的门略推。
声音是真小。但这些小东小西特别的灵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飞跑下冈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几下,为的是我恨我自己放气沉了点。其实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门,纵想不出妙法子,总可再听一会儿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说手坏,这家伙,舍不得薯皮,又来了。
先是一匹,轻脚轻手的走到棚边嗅了一会儿,像是知道这里是有生人气,又跑去,但马上一群就来了。不久就恢复了刚才那热闹。
猎野猪的故事(4)
我从各处的小蹄子脚步声,断定这小东西是四位。虽然明明白白棚里是有好几把矛子,因为记得四伯说小野猪走路快得很,几多狗还追不上,待我扯开门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么?我又不敢追。那些小东小西大概总还料不到棚内是有人正在打它们的主意的,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耽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账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是合算的事,多留一刻就多有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料以外的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空处,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着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力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像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应山声音在山间回响。,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像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插啄。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放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像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的颈子摇。
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
“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还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再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本篇曾以《猎野猪的人》为篇名发表于1927年6月25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33期。署名从文。
第二章
萧萧(1)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是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当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弟弟自然的哭出声来,萧萧便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不讲理,这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承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
“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2)
“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
“我不做女学生!”
“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官;做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可以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
总而言之,说来都希奇古怪,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你不怕?”
“我不怕。”
“她们咬人你不怕?”
“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