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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文学]务虚笔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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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他在另一个故事里。因此我希望他走进另一个故事,他跳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昨天,走进这部书里的WR中去。 
  136 
  事实上,WR立志从政,那不过是由于我的一种顽固的感觉,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个摆脱不开的部分。或者说,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这些东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里飘浮纠缠,期待着凝结成一个形象,它们总在问“一个从政者他是谁?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是谁?诸多从政者中的一个,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么,他就像是谁呢?”它们曾屡屡地飘向当年那个大胆而且诚实的少年,但很多年里它们像我一样看不见那个少年,找不到那个少年,甚至以为那个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少年又回到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他以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些飘浮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终于找到了他,不容分说地在他身上聚拢起来,终于凝结成一个形象了。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满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们,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在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就像那个秋天的夜晚,在游人散尽的那座古园里,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认为只有我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常听有人说“那次经历就像是一场梦”,那为什么不能说“那场梦就像是一次经历”呢?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都像一个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那个诚实而大胆的少年,以及所有到过世界的隔壁一旦回来就决计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过他们各自的昨天,连接成WR的真实。   
  十五、小街 
  137 
  女教师O与WR在河边分手时,久违的画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边隐隐涌动了。他在哪儿?其实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对岸那片灰压压的矮房群中,无论是“过去”还是“昨天”Z都在那儿,离O不远的地方。现在他离O更近了——不是指空间距离而是指命运的距离有了变化。这变化预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但忽然之间他们的命运就要合为一路了。只有上帝看得见,由于WR与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几十年的命途上,最后一道阻碍已经打通。 
  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儿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你的惊奇、不解,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执迷和所谓彻悟,全系于上帝的这种爱好。 
  我时常想,O若是取一条直线就走向Z呢(从那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那个寒冷的冬夜,不经过WR不经过十几年的等待或者耽搁,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进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会怎样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画家Z,O也就不会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O。也就是说:O取一条更近的(或另一条)路走向Z——这个命题是不成立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欢假设。O只能是一种命途中的O,只能是这样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离开你的命途就没有你。 
  正是O向Z走来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为画家,成为O可以走到的Z。 
  138 
  Z生来渴望高贵和美丽,但他生来,就落在平庸或丑陋之中。 
  九岁的那个冬夜之后,他所以再没有到那座美如梦幻般的房子里去找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未见得全是因为那儿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当然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够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们看作“野孩子”,那么,深深的走廊里流过的那一缕声音也许就会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贫穷但并不平庸并不丑陋,那缕声音就不会埋进他的记忆,成年累月地雕刻着他的心了。如果母亲没有改嫁,没有因此把他带进了一种龌龊的生活,那样的话,当那些飞扬神俊的音乐响起来也就可以抵挡那一缕可怕的声音了,画家Z就可能与诗人L一样,仍会以少年的纯情去找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了。 
  但母亲的改嫁,把一个男孩儿确定为Z了。 
  139 
  母亲的本意是改嫁一个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听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于儿子的未来。但是,Z的继父是一个工人却并非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所谓的“普通工人”其实是一个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当时的报纸书刊里,只是一个阶级的标本或一种图腾的刻画,然而Z的继父却是一个血肉的现实,有其具体的历史、心性和爱好。比如我记得,他除了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戏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边缘,在灰压压的一大片老房与残损的城墙之间,有一条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继父从生到死都住在那儿(他说过,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这小街的名字并不需要特别指出,若干年前这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小街,名字并不能分清它们。所谓小街,不宽,但长,尘土和泥泞铺筑的路面,常常安静,又常常车马喧嚣,拉粮、拉煤、拉砖瓦木料的大车过后留下一路热滚滚的马粪。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有个老人在晨光里叫卖“烂~糊芸豆——”,有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午后的太阳里喊“破烂儿~我买——”,有个独腿的男人在晚风中一路唱着“臭豆腐~酱豆腐——”。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通常会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处自来水供半条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经常停着两辆待客的三轮车,车夫翘着脚在车座里哼唱,空地上总能聚拢来一伙闲人慢慢地喝茶、抽烟,或者靠一个膀阔腰圆的傻子来取得欢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间棺材铺,我记得有两个赤膊的汉子一年四季在那儿拉大锯,锯末欢欣鼓舞地流下来,一棵棵原木变成板材,再变成大的和小的棺材。那样的小街上总会有一两棵老槐树,春天有绿色的肉虫凭一根细丝从树上垂挂下来,在空中悠荡,夏天有妇孺在树下纳凉,年轻的母亲袒露着沉甸甸的乳房给孩子喂奶,秋天的树冠上有醒目的鸟儿的巢穴。那样的小街上,多数的院门里都没有下水设施,洗脸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泼,冬天,路两旁的凹陷处便结起两条延续数十米的冰道,孩子们一路溜着冰去上学觉得路程就不再那么遥远。那样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儿,肯定有一个卖糖果的小摊儿,污蒙蒙的几个玻璃瓶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一如装着孩子们五颜六色的梦想。那样的街上,不一定在什么时候,肯定会响起耍猴戏的锣声,孩子们便兴奋地尾随着去追赶一个快乐的时光。我记得那样的街口上有一展旗幡,是一家小酒店。小酒店门前有一只油锅,滚滚地炸着丸子或者炸着鱼,令人驻步令人垂涎,店堂里一台老式的无线电有说有唱为酒徒们助兴,掌柜的站在柜台后忙着打酒切肉,掌柜的闲下来时便赔着笑脸四处搭讪,一边驱赶着不知疲倦的苍蝇。傍晚时分小酒店里最是热闹,酒徒们吆三喝四地猜拳,亮开各自的嗓子唱戏,生旦净末丑,人才济济。这时,整个小酒店都翘首期盼着一位“琴师”,人们互相询问他怎么还不来,他不来戏就不能真正唱出味道。不久,他来了,瘦瘦高高的,在众戏迷争先的问候声中拎一把胡琴走进店门。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就是Z的继父。众人给他留着一个他喜欢的座位,他先坐下来静静地喝酒,酒要温得恰当,肉要煮得烂而不碎,酒和肉都已不能求其名贵,但必要有严格的讲究。据说Z的继父的父亲以及祖父,都曾在宫廷里任过要职。酒过三巡,众望所归的这位“琴师”展开一块白布铺在膝上,有人把琴递在他手里,他便闭目轻轻地调弦,我猜想这是他最感到生命价值确在的时刻。众戏迷开始兴奋,唱与不唱的都清一清喉,掌柜的站到门边去不使不买酒的戏迷进来。不要多久店堂里琴声就响了,戏就唱了,那琴声、唱声撞在残损不堪的城墙上,弹回来,在整条胡同里流走,注入家家户户。 
  我曾被那样的琴声和唱声吸引到那样的一家酒店门前,在老板的疏忽之间向店堂里探头,见过一个瘦瘦高高的拉琴的人全身都随着琴弓晃,两条细长的腿缠叠在一起,脚尖挑着鞋,鞋也在晃但绝不掉下来,袜子上精细地打着补钉。我想他就是Z的继父,袜子上精细的补钉必是Z的母亲所为。 
  小酒店里的戏,每晚都要唱很久。 
  小酒店里的戏通常是以一两个醉鬼的诞生而告结束。人们边唱边饮,边饮边唱,喧喧嚷嚷夹笑夹骂,整条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忽然间哪个角落里的唱腔有了独出新载的变化,或唱词中有了即兴的发展,便是醉鬼诞生之兆。这样的醉鬼有时候就是Z的继父。如果琴声忽然紧起来,琴声忽然不理会吟唱者的节拍,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杀出重围独自逃离了现实,那就是Z的继父醉了。“琴师”的醉酒总是这样,方式单调。众人听见这样的琴音便都停了唱段,知道今宵的杯该停了戏该散了,越来越紧的琴声一旦停止,就单剩下“琴师”的哭诉了。我曾见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在小酒店昏黄的灯下独斟独泣,涕泪满面絮絮不休,一把胡琴躺在他脚下。我感到这个人就是Z的继父。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去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众人渐渐散去,由着他独自哭诉。众人散去时互相笑道:他家的废酒瓶今夜难免要粉身碎骨了。这样的预言很少失败。 
  Z的继父哭着说着,忽觉左右没了人影,呆愣良久,再向掌柜的买二两酒,酒瓶掖在腰间,提了琴回家。一路上不见人,惟城墙在夜空里影影绰绰地去接近着星斗,城墙上的衰草在夜风中鬼鬼怪怪地响,Z的继父加紧虚飘的脚步往家跑。进了家门见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愤于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里更觉得应具一副威风,就捡几个喝空的酒瓶在屋里屋外的墙上和地上摔响。绝对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厉害也不会糊涂到去砸比这再值钱的东西。 
  头一次见他撒酒疯,Z的母亲吓得搂紧Z,又用身体去挡住Z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是那个仅比Z大三岁的姑娘——Z的异父母姐姐M,却似毫无反应,不慌也不哭,只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继母。M是个早熟的女孩儿。 
  事后M对继母说:“老是这样,没事儿,他不会再怎么闹,最多是连着睡上两天。” 
  其时Z的继父正一动不动地睡着,鼾声已经连续响了二十四小时。 
  “你的亲生母亲得的什么病,怎么会那么年轻就……?”继母问M。 
  M这时才落泪,无声地落泪很久,说:“她没死。她活着。她带着我的六个妹妹,回南方去了。” 
  “为什么?” 
  “他,”M示意那睡者,“他挣的钱,也许,还不够他一个人喝酒的呢。” 
  “干嘛,你不跟你的亲妈走?” 
  M低下头,噙着泪摆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么,抬眼看着继母说:“可我爸,他不坏。”那眼神那语气,都像是为她的父亲说情,而且不见得是为一个父亲,更像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被抛弃过的男人。 
  Z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M之懂事,令Z母怀疑她的实际年龄。 
  不过我以为实际年龄是不重要的,对于一篇小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一种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无意义的。 
  这时九岁的Z插话进来:“他为什么不坏?” 
  “他是个好人。”M对Z说。 
  “他哪儿好?好个屁!” 
  母亲喊Z:“不许胡说!” 
  M吃惊地望着这个弟弟。很久,她扭过脸对继母说:“我爸,他连做梦想的都是,我能有个弟弟。” 
  母亲搂住这对异父异母的姐弟,对Z说:“你有了一个,好姐姐。” 
  Z看着M,不言语。十二岁的M 拉一拉Z的手,看样子九岁的Z不反对。 
  这时,屋子里忽然蹿起一阵臭气,而且一阵阵越来越浓重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来:“是他,是他!”喊着,向屋外逃跑,其状如受了奇耻大辱。 
  原来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时之后感到要去厕所,他挣扎着但是尚未能挣脱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140 
  Z对那一阵浓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随后的岁月里Z只要走进继父的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立刻旋蹿起来,令Z窒息。或者那气味,并不是在空间中而只是在Z的嗅觉中,频繁出现,成为继父家的氛围。Z的心里,从未承认过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过那条小街,一直跑上城墙。少年Z跪在城墙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直到肠胃都要吐出来了,那污浊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墙残损破败,城砖丢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砖盖的,拥挤的民宅之中,有城砖砌起来的鸡窝狗舍。那古老的城墙,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像一道黄土的荒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没,其间有蟋蟀在叫,有蛇在游,有发情的猫们在约会,有黄鼠狼的影子偶尔流窜。Z跪在荒草丛中,看着城墙下灰压压的大片民房,点点灯火坚持着亮在那儿,似无一丝生气,但有喊声、唱声、骂声、笑声和哭声从那洞穴似的屋顶下传出,有不过是活着的东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里走动,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怀疑:那为什么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动物? 
  Z开始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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