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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文学]务虚笔记-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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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的晃动“嘣”地一声关上。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年轻的母亲把沉甸甸的奶头送进孩子啼哭着的嘴里,孩子呜咽几声又香甜地睡去。母亲在自已缤纷的梦里轻轻地哼唱着,摇着,安慰着还不会梦的孩子。“咔一哒哒——咔一哒哒——”列车奔驰的声音小下去,漫散开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梦见的那个座位上,不断擦去玻璃上的哈气,看着窗外的黑夜,看C梦中见过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获,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样,浩瀚又安静。过道的门忽地又开了,一阵寒风溜进车厢,过道的门醉汉似地摆来摆去。一个失眠的老人走到车厢尽端,把门关上,再拧一拧门把手,低头看看,希望它关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见满车厢的人只有L睁着眼睛,老人冲L笑笑说:“要下雪了。”窗外没有了月光,也许是L看见也许是C梦见,原野漆黑如墨。 
  列车渐渐减速,开进葵林中的一个小站。站台的前沿铺上了一层薄雪,很像月光。旅客们都揉着眼睛看窗外:这是哪儿呀……到哪儿了……怎么又停了?这要晚点到什么时候去呀……哎,越晚点就越要晚点嘛……前面也许出了什么事……看,在这儿等着的并不止咱们这一列呢…… 
  C的梦,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车停下来,停在C梦见的另一列灯火辉煌的列车旁。两列火车平行着停在那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头朝东,一列头朝西,紧挨着。寒冷的冬夜,风雪越来越紧了。两列车的窗都关着,但相对的窗口距离很近,可以看见另一列车上的人,看见他们在抽烟,在喝茶,看报,发呆,聊天……但听不见那边的声音。那边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气朝窗外看,朝这边看。 
  这时C的梦想重叠进L的现实:看见了找遍万里而不见的他的恋人。 
  她就在对面的车厢里,坐在他对面远端的那个窗口旁。隔着两列车的车窗,隔着对面车厢里晃来晃去的旅客,他看见了他的恋人就在那儿,坐在窗边,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和一个陌生人的对面,她扭过脸去,对着车窗的玻璃梳头,咬开一个发卡,推进鬓边…… 
  “喂!喂!”C或者L敲着玻璃喊她的名字,她听不见。他急忙打开车窗,喊她,挥着手喊她,她还是听不见。对面车厢里的一两个旅客莫名其妙地朝这边看,又过回头去四处寻找,弄不清这个人在喊谁或者要干什么。 
  “喂喂……”他喊着,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车就要开走,不是怕自己的这列开走,而是怕她的那列开走。 
  “嘿,嘿!”有人冲他嚷了,“关上窗户嘿,这么冷的天!” 
  风吹进来,夹着细碎的雪花。 
  “对不起,对不起,就一会儿。” 
  这时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从另一条轨道上开过来了,隆隆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喊声,半天半天那列火车才走完,才远去了。 
  “喂!喂喂!这儿,在这儿!是我!喂……”他喊她,声嘶力竭地喊她,但那边,她理下头去开始看一本杂志。 
  “嘿,有完没完嘿,凉快够了吧那位?” 
  “关上,关上嘿,本来就够冷的了,说你呢,关上窗户行不行?” 
  “对不起,谢谢,谢谢,我看见了我的……一个熟人。” 
  “熟人?哼,疯子!”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许那不是她? 
  但是,现实会弄错,梦不会弄错。 
  列车动了,不知道是那一列还是这一列,平稳地开动了,两个相对的窗口缓缓错开,错开,错开……远了,飞速地离开,看不见了,窗外只是风雪,冬夜中慢慢变白的原野。关上窗,再不关也毫无意义。L在C的梦中颓然坐倒,坐在旅客们纷纷的怨声里,愣愣地甚至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两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车是开向哪里的了。也许不是L忘了,而是因为C没有梦见这一点。因为C不知道他的恋人去向何方,所以从来梦不见。 
  173 
  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但是没有谁愿意是他,没有谁愿意终生坐进轮椅,那恐惧,仅仅是不能用腿走路吗? 
  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是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 
  很像是走进了他人的聚会。C总是梦见我走进了一个他人的聚会,人们看看你或者毫不理会你,看你一眼很快转过脸去,都不认识你。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确信我正是被邀请到这儿来的(活着就是被邀请到这儿来)。你被邀请来,但又不知是谁邀请你来的,我也没问问是谁邀请我来的我就兴高采烈地来了。现在你只好找一个位子坐下来,谨慎地喝一杯饮料,东张西望想发现一个熟人,但是没有,一张桌上在热烈地赞美什么,另一张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么,再一张桌上是愤怒地谴责什么,我悄悄把椅子挪近无论哪一张桌试着插两句嘴,但是风马牛不相及,赞美和惋惜和谴责我都在行,但哪边你也参加不进去。尴尬地坐一会儿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离开这儿吧,你必然会离开,你不可能还愿意在那儿耽下去,继续耽下去是无比的重负,终于会让你喘不过气来。C于是懂了,X就是这样离开的。X:到温润的南方去吧,这儿确实不好耽了,这儿让你不寒而栗,让你受尽苦难,你去吧,离开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作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 
  来自远方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一样……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来自远方的预言: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是爱……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写作之夜得到验证: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十八、孤单与孤独 
  174 
  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浴室的门上有一个用纸糊上的小洞,三个沐浴的女 
  人忽然看见那纸被轻轻地捅破,露出一只色欲难耐的眼 
  睛。浴女五惊叫一声,抓起浴巾慌忙遮挡自己的身体。 
  浴女2没有遮挡身体,而是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浴女3 
  既没遮挡身体也没捂住脸,她冲洞中的那只眼睛喊:嘿, 
  你这个傻瓜,滚,滚开! 
  “谁遭受了侮辱?谁让门外那家伙得了逞?1、2、3,哪一个?” 
  “1 。恰恰是慌忙遮挡身体的那一个。她承认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满足了门外那个流氓的欲望。” 
  “2保护了自己。那个下流的家伙不知道她是谁,遭受侮辱的是一个没有所属的裸体,2已从中逃离。” 
  “3使那个流氓的企图破灭。那家伙,看见了3的裸体,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态度,把那猥琐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里。因此门上那只眼睛,如果看不到一个美丽裸体的不可侵犯,他就什么也没看到。”一件真实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国外,走进裸体浴场。那儿,男女 
  老少完全赤裸着身体,在沙滩上躺着,坐着,走和跑,谈 
  笑,嬉戏,坦然自在地享受阳光和海浪。只有G穿着泳 
  裤。他说:可是,那感觉却好像别人都穿着衣服,唯独我 
  是光着身子。G在信上说:你穿着衣服走进裸体的人群, 
  就跟你光着身子走上大街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 
  G说:这时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也脱光,要么赶快逃 
  跑。 
  “看来,当众裸体,并木一定就意味着羞耻。比如还有裸体模特。”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背,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 
  “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 
  “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 
  “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一个戏剧(电影)片断: 
  男演员甲,饰男主角A。女演员乙,饰女主角B。剧 
  中有男女主角做爱的情节。 
  “那么,做爱者,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实际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会承认。正常的观众谁也不这样看。” 
  “不不,那实际上是A和B。” 
  “两个‘实际上’,一个是指肉体,一个是指心魂。” 
  “是肉体发生了性行为。是心魂在做爱。因而做爱者是A和B。” 
  “如果剧中的情节是A强奸了B,没人会认为甲是强奸犯。” 
  “甚至不能说是甲和乙发生了性行为。甲和乙仅仅在演戏。” 
  “两个无名的肉体发生了性行为,藉此,甲和乙在演戏,A和B在做爱。” 
  175 
  写作之夜,再次传来诗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图所标出和无法标出的那些路上,L在写一部长诗。凭空而来的风掀动满地落叶,掀动写作之夜纷纭的思绪,对两个孩子来说已不复存在的那个夜晚,L在路上,用笔,用身心,写他的诗。用梦想,写他的希望。 
  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梦想和希望一样古老悠久的,还有一个陷阱。 
  “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开了那扇门。你说过,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个,不止十个,你否认你说过吗?和她们在一起,你说过你也会感到快乐,感到生活有了希望,这你否认吗?你幻想走进她们的独处,她们的美丽动人,幻想与她们谈情做爱,这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你这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这些你说过的话你都要否认吗?” 
  “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问题。也许我比你自己还想宽恕你。可你得告诉我,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才把这些都对你说。” 
  “是吗,你爱我你才能对我说你其实也爱别人?那么你与我做爱,你为什么不能也与她们做爱呢?只是因为法律,你才不能,是吗?” 
  “不不,那些不是爱。我只爱你一个,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和她们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你幻想与她们做爱,而你与我实现了做爱,因为法律只允许你实现一个,这一个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你把我看成了淫乱之徒。” 
  “可你说过,你怀疑自己是个淫荡的人。你自己说的。”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来相信,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欲望,只有对所爱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欲望……” 
  但要诚实。诗人,你崇尚诚实:真的是这样吗? 
  诗人信誓旦旦,却忽然语塞,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要么你确凿就是一个淫乱之徒,要么你就不单是爱一个,你可能爱很多个。证明其实简单:你还没有看见一个之时你已经看见了很多,你被她们的可爱惊扰、吸引,你才去寻找一个。你在寻找事先并不确定的一个,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选择。在很多性的吸引和爱的可能中你只能实现一个,也许是因为法律,也许不仅是因为法律。总之是因为你心愿之外的什么,不是因为你的独特和自由,是因为通行的规则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边,看心里和心外的那个陷阱。这一次不是别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别人把你贴在了墙上。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进这陷阱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你一个,好像有一个什么根本的东西掉了进去,好像世上所有纯洁的爱情都掉了进去,在诚实的崖岸上一脚踩空,掉进一个“阴谋”的峡谷里去了,深不见底。 
  176 
  L开始写一部长诗。写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树下或者葵林深处,城市浩瀚的楼群,大山里,湖岸上,遥远的林莽和荒原……写他在那儿创造一块净土,诗人与不止一个也许不止十个女人,在那儿相爱无猜。 
  美好的爱情,为什么只对一个?自由和平安,为什么只能一个和一个?虔诚地看你不尽不衰的爱欲吧,跳出那个陷阱。承认这梦想,并且供奉这希望,说你爱她也爱她们,说你会爱所有可爱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个陷阱。苦而卑琐的那个陷阱,把“纯洁”搞得多么慌张、狼狈。 
  诗人的长诗——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写他爱所有的她们,写所有的她们爱他,写所有的她们相爱: 
  漂亮的肉体和不那么漂亮的肉体,不单是肉体。心 
  魂在敞开的肉体上敞开,不尽的诉说不期而至,敞开在敞 
  开的欲望里。我的脸,我的名字,把一个具体的历史和永 
  不结束的渴望,敞开给你。你也这样。你和他,也这样。 
  我们之间要这样,天赐的差别是为了能够亲近。我们都 
  曾在隔壁,流放在墙与墙之间。飘着炊烟的屋顶下,亮了 
  灯光的窗口里,千篇一律因而编了号码的方格中间,是一 
  个又一个:一天的24小时,一年的春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与渴望互不相见。各不相同的面庞、愿望和秘密,都来这净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战争的目光,在这儿熄灭。表达和倾听。屋门在暴雨里安闲地悠荡,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为了你能够走来。距离是为了这个,陌生也是,为了团聚的别离。为此我们活着。我们得去耕种,采矿,纺织,印刷,叫卖和表演……然后回到这儿。我们还得走去街上,在商店里相遇,在公共汽车上丢了东西,在喧嚣的地铁站旁站在树荫里,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然后回到这儿。我们不得不去作报告,按照别人的意图讲述我们并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着讲稿度过没有生命的时间……祈祷窗外的太阳快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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