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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文学]务虚笔记-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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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牢牢地录入女教师的记忆,未来的任何时候,她一闭眼就能看见画家向她奔来的样子,看见他的孤单,动人的蛮横,看见他的坚强甚或冷峻后面竟藏着那么令人心酸的软弱,看见那样一个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来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女教师感到画家颤抖的身体在一点点儿滑下去,感到他的脸在寻找她的手,然后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泪水。O睁开眼睛,看见Z跪在她跟前、脸埋进她手里。O不敢更多地看他,无措地抬起眼睛。 
  那缕斜阳已经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题为“母亲”的画上了。 
  画中的母亲穿着旗袍,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优雅文静,乌发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颈纤柔且挺拔,身上或是头上有一点儿饰物的闪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质墙裙,硬木书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亲留下的)古旧的线装书,银烛台上的蜡烛灭了,尚余一缕细细的残烟,料必是黎明时候,处处浮动着一层青光。母亲的脸色因而显得苍白…… 
  母亲的像貌似乎有点儿熟悉。 
  像谁呢?她肯定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噢!O心里又一震:画中年青的母亲,神形确与O有相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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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来时,O才看见另一幅画《冬夜》: 
  很多门和很多走廊,门多关着,开着的门里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门,很多门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错、重叠,仿佛迷宫或者城堡的内部。似乎有一只猫,但并不确定是猫。确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与花又多分离,盆在地上,花却扎根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泼泼洒洒开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热烈,画面大部是冷调:灰色或蓝色。门里和廊内空间似乎很大,光线从四面八方来,但光线很快都被阻断。墙很厚,门也很重,声音大约也难从那里传出去,声音会被那样的沉重轻易地吸收掉。比如琴声,或者喊声,会在那里变得缓慢、细微,然后消失,如同渗进凝滞的空气里去…… 
  “你到过这样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里屋外都还很静,以致两个人的声音都带起回声,也许是因为刚刚醒来,鼻音很重。 
  “为什么一定是‘冬夜’?能给我讲讲吗什么意思?” 
  “这不是能讲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许,你就当它是一个梦。” 
  “唔,一个梦……?” 
  “或者很多梦。” 
  “是吗?噢……对了……” 
  “什么?什么对了?你想到了什么?” 
  “不,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是……说不清。” 
  “这么说,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Z不再回答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O趴在床上,仍旧认真地看那幅画。Z坐在地上,坐在离O最远的地方,同样专注地看着O,一只手支着下巴,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渐渐地大亮了。不知何时,墙外的人声已经热闹,树上的蝉们也一声一声地调开嗓子了。又是个炎热的天气。 
  O开始穿衣。 
  Z坐在墙角,不动,一味地注视0,像要把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记住到未来,或者连接起过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闪闪,她从来讨厌装腔作势。让他躲开或者让他闭上眼睛?那可真没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虽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过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样,像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早晨,像在自己独处的时间。这时候O听见背后画家低声说: 
  “你曾经,住在哪儿?” 
  O慢慢转回身,见Z的目光虽然朝向她,但视点却似穿过她而在更远的地方。 
  “什么,你说?” 
  Z的视点,仿佛越飘越远。 
  O向Z走去,走近他,问他为什么爱她? 
  Z一下子抓紧O,身上一阵发冷似地抖,视点回来,定定地望着O:“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曾经住在哪儿?”O慌茫地搂住他,轻抚他的头发。待那阵颤抖平息了,O听见Z自言自语似地说:“你总能给我,创作的欲望。” 
  O不知道这算不算Z给她的回答,这是不是Z爱她的原因,也不知道这与她曾经住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O说。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着,说:“脱掉它。” 
  O愣着,看他。 
  “脱掉。” 
  “可现在……会有人来。” 
  “不会。” 
  “也许会的……” 
  “杀了他们。不管是谁。” 
  “我怕也许会……呵,还是别……” 
  “脱掉。” 
  “别……别吧……呵,让我自己……让我自己好吗……” 
  “不,我是说全脱掉。” 
  “全都脱掉。对,就这样。” 
  窗帘飘动起热浪,以及阳光、树影、浩大的蝉鸣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吗你可真是美,真的……并不是标致,你绝不是那样的,绝不是……‘标致’是为了他妈的给广告上用的,是画报的封面,是时装设计师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这个字。那些细腰细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那样的东西漂亮?简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动物,供人观赏,也许是品尝……满脸涂抹得让人看不出她们原本有多丑,半遮半掩,存心扭着贫乏又下贱的屁股……” 
  “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唔……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高贵。对了,高贵。美就是高贵。虽然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年轻了……” 
  “是吗,怎么?” 
  “嘘——,别这么惊慌。春天并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实是枯疏的,生涩的,小气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丰厚、浩大,全都盛开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就像你。乳头儿已经深暗了,不再是那种矫柔造作的颜色了,那种颜色里没有历史你懂吗?……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经宽展了,那里面有光阴,有很多日子,岁月,因而她们都开始有一点儿松垂了。不不,别伤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你走动起来,虽然也还是那么轻捷但是多了沉静,沉静得更加目不旁顾。高贵……高贵,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样……你肚腹下的毛儿多么茂盛,一点儿也不吝啬也不委琐,多么狂妄,助长你的高傲……你的肌肤你的神态就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稳地流动,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着是站着是坐着你都是这样,并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顾,并不叫喊着要离开什么,而是……” 
  “也许,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听着!并不那么卑俗地夸张、吵嚷,而是……傲视一切征服一切,带动起一切,带动起空气和阳光,空间和时间,让人想起过去,想起一切存在过的东西,比如光线,比如声音和一种气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干嘛?” 
  “去。” 
  “这儿?” 
  “对,坐下。” 
  “在地上?” 
  “对。靠住门。” 
  “门?” 
  “画上的那些门。” 
  “这样吗?” 
  “不,不对。嗯……还是站起来。” 
  “哎呀,你到底要干嘛呀……” 
  “要不……对了,背过身去,对,面对那些门……不不,也许还是坐下来的好……或者跪起来,跪着……呵,太棒了就是这样……头低下,对对……棒极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实了,有点儿过份……我要重新画它,我要为你画一幅最了不起的人体,最伟大的……喂,你怎么了?” 
  O站起来,转过身,流着眼泪。 
  “怎么了你?什么事?啊,你这是怎么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太滑稽,太丢人了。没关系……我还要背过身去吗?真的没事儿,我还是跪下吗……” 
  Z快步走过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显得这么下贱吗……”Z颤抖着说,“你是多么……多么高贵又是多么……多么下贱哪……” 
  然后,当然,是做爱。 
  很可能是这样。 
  做爱。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蝉歌中,在那些“门”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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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时候,Z会有施虐倾向。 
  O难免惊讶,但并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愿。O,甚至于激动,喜欢。她喜欢他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点儿粗野,有一点儿蛮横,蛮横地贴近她得到她,她喜欢他无所顾忌。她相信她懂得这倾向:这不是强暴,这恰恰是他的软弱、孤单,也许还是创伤……是他对她的渴望和需要。她愿意在自己的丢弃中使他得到。丢弃和得到什么呢?一切。对,一切……和永远……都给他……不再让他孤独和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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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肌肤相依时,O就感到了:这在画家,也不是第一次。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画家已过而立之年。而且,这很好。 
  “可你,怎么一直都没结婚?”后来O问他。 
  那时他们一起走出家门(那间画室,在以后的好几年中就是他们的家)。外面刚刚下过雨,夕阳很干净,就像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干净而且略带一点儿惊讶。 
  “你怎么终于想起来要结婚了呢?” 
  O对这个几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间离她这么近的男人,不免还是好奇,对Z竟然接受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猜想在这个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会有更令人感动的东西。 
  盛夏,蝉声时时处处都在,依然浩大。 
  “干嘛你不说话?”O仰脸看他,“我不该这么问吗?” 
  他的手,绕过她后背,轻轻地捏她的肩膀。 
  他们沿那条河走。河边砖砌的护栏上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落日的红光在楼群的窗上跳耀,从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个家里窥望。 
  Z一直沉默不语。也许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该去触动的? 
  他们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桥那边望,灰压压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来就没变过,那儿,那条他住过多年的小街(母亲还在那儿),从那儿出发。走过很多条长长短短的小巷,就会看见一家小油盐店,然后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楼房……他已经很多年不去走那条路了,不知那座楼房是不是仍然那么让人吃惊,或许早已暗然失色?不过Z宁愿保留住对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时候也在听着他,听得见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轻轻笑了一下。 
  O立刻欢快起来:“别想那些事了,没关系,真的我并不想知道……没什么,我不会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问。 
  O反被问得慌张:“没什么……呵,什么事都没关系……” 
  “你要听真话吗?” 
  “不。呵不是不是,我是说……要是这会让你不愉快……就别说了。”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听真话?” 
  “当然……不过要是……” 
  “听着,”他说,“那只是性的问题。” 
  “我知道,我懂……” 
  “那与爱情,毫不相关。” 
  “呵,是吗……” 
  “要是她们愿意,我也需要,我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们呢?”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我并没有允诺什么。” 
  “那……现在呢?” 
  “现在?” 
  O并不看着Z,把目光躲开他。 
  “现在也不允诺,我讨厌那些下贱的海誓山盟。我爱你这跟允诺无关。爱情不是允诺。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么?” 
  天色昏暗下来。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飞得很快,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虚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并不与空气摩擦。画家望着它们,苦心积虑地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 
  很久,他说:“也许,那就跟我要画什么一样。” 
  他说:“画什么,那是因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画出来那是因为……因为我要找到它,让它从一片模糊中跳出来,从虚幻中凝聚成真,让它看着我就像……就像我曾经看着它,让它向我走来就像我一直都在寻找它。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这样。画画,还有爱情,在我看就是这样。艺术和爱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说:“艺术,可不是变着戏法儿去取媚那些评论家、收藏家,什么教授、专家、学者,又是什么主席呀顾问啦,还有洋人,跟土特产收购商似的那些家伙……一群附庸风雅的笨蛋。他们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艺术!艺术可不是像他们想得那么下贱,寒酸地向他们求一个小钱儿,要不,哄得他们高兴他们就赏赐你一点地光荣或者叫作名气,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么发的财,或者写了点儿什么滥文章就成了专家,那些臭理论狗都懒得去闻。因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是高贵。” 
  他说:“那群流氓,为了评级半夜去敲领导家的门,为了得奖去给评委的老丈母娘拜寿,为了出名请记者吃饭,把自己的画标上高价自己再悄悄地买回来……你能指望他们知道什么是高贵吗?”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什么是艺术?高贵就是艺术,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贝多芬说的,‘爵爷有的是,可贝多芬只有一个’。什么王族贵胄,都是一时的飞扬,过眼烟云,那不是高贵。我说的是精神的高贵。那不是谁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玛峰并不是谁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玛峰,它寒冷、孤独、空气稀薄人迹罕至,不管历史怎么沉浮变换,人间怎么吵嚷得鸡零狗碎,它都还是那么高贵地矗立着,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和听着这个可笑的人间。人们有时会忘记它,庸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发现它,但是,任什么君王权贵都得仰望它,任什么污泥浊水都休想抵毁它、埋没它,它一片洁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衬照,只有阳光和风能挨近它,阳光和风使它更加灿烂、威严。它低头看着你,谁让你混在这个庸俗的人群里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儿走吧。你就向它那儿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贵的……去征服它,不管会怎样,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征服他们,不管会怎样你都是一个高贵的征服者……” 
  画家目光痴滞,沉在他自己的梦境里。 
  好一会儿他才似醒来:“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没有,我什么也没问。” 
  “刚才,刚才我们是说起了什么?” 
  “爱情。” 
  “对了,爱情。爱情也是这样,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说,声音显得过于平板。 
  “怎么,你累了吗?”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也许是吧……咱们该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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