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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学]务虚笔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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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保姆:“阿姨——”“阿——姨——”那声音优雅且郑重,在深深的走廊里平稳地流漫。Z会想到那是女孩儿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并没出现,进来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那嘈杂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之后,九岁的女孩儿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头,送九岁的Z离开。甚至,直到这时Z的梦境也还是一片纯净的混沌。但是,如果命运执意要为这样一个男孩儿开启另一道门,如果它挑选了Z而放弃了我,Z就可能在走出层叠曲回的厅廓时听到一种我所不曾听到的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谁让她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很可能是这样的声音。那个冬天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Z遇到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声音。我被放弃我已经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在同样的经历中稍稍慢了一步,他晚了一会儿,他发现那匹“真正的马”从衣兜里掉出来,飘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他回身去捡,一缕流动的空气便为Z推开了另一扇门,那声音便永远留在了这个九岁男孩儿的心里:“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呵,又是他们。这回有点儿明白他们都是指谁了。)如果是这样,画家Z的梦想就在九岁那一年的回声中碰到了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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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O所说的“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结果就会大不一样”吗?这就是O所说的“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这两个世界甚至永远不会相交”吧?对那个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些什么?已无从对证。 
  画家Z以九岁的年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了,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 
  现在,当我以数倍于九岁的年纪,再来伴随着Z 走那回家的路时,我看见男孩儿的眼睛里有了第一次动人的迷茫。我听见他的脚步忽而紧急忽而迟缓。Z肯定想起了他的无辜的母亲。我听见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风,渐渐托浮起缕缕凄凉的怨恨。但Z平生的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对着自已:你为什么怀念回过头去(还在!)眺望那座隐没进黑夜中的美丽的房子。那个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凄凉的怨恨选中了谁,和放过了谁,那都一样。这似乎并不影响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有一些温暖的下午和快乐的周末。世界的结构基本不变,寒冷和温暖的比例基本不变。但这并不是说,极地的寒风不会造成赤道的暴雨。上帝的人间戏剧继续编写下去,就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28 
  譬如说,那时候O在哪儿?在那个寒冷抑或温暖的周末,O在哪儿? 
  Z九岁的时候,O已经存在了,O可能四岁。当那根优雅飘蓬的羽毛突然进入Z的视界,那一瞬间O在哪儿?她大概还在南方,看着融融月色,或头一次听见了雨打芭蕉。或者她已经从南方来到了北方,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如果她就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如果她就是那个小姑娘(但不是九岁而只有四岁),在我的印象里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当Z面对那根大鸟的羽毛魂惊魄荡默然无语之际,或者是当后来的事情发生之时,当Z走在回家的路上并且恨着他自己的那一刻,小姑娘0正在做什么?正在想什么?她会做着会想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个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虽然还要过很久,还要过几十年,还要经过谁也数不清的因缘,那事件震起的喧嚣才会传到她的身边才会影响她的生命,但就在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小姑娘0的归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岁的0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们都是这样。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作一点儿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我不打算放弃这种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种理解调和进来:历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如果你从虚无中醒来(无以计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峰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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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 
  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着我的盼望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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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个礼拜日,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个礼拜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日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走吗?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会儿,我得不出声地多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去!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这段时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等母亲回来。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等母亲回来,焦急又兴奋。我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院儿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儿。我蹲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她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呢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了吗?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去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走吧……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她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她们不停下来,她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绞在她们中间把她们碰倒。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再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再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着光线,我一声不吭,看着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礼拜日,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得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我凭白地相信,这样的记忆也会是小姑娘O的记忆。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会有这样的记忆,只是她的那个院子也许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块草地也许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阳也许更大、更寂静,她的母亲也如我的母亲一样惊慌地把一个默默垂泪的孩子搂进怀中。不过O在其有生之年,却没能从那光线消逝的凄哀中挣脱出来。总是有这样的人,在残酷的春天我常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无论是繁华还是偏僻的地方这世界上处处分布着他们荒凉的祈盼。O,无论是她死了还是她活着,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丛中,蹲在深深的落日里的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 
  O一生一世没能从那春天的草丛中和那深深的落日里走出来,不能接受一个美丽梦境无可挽回地消逝,这便是O 与我的不同,因故我还活着,而O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离开。Z呢?在那个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并没有落泪,也没有人把他搂进怀中,他从另一扇门中听见这世界中的一种消息,那消息进入一个男孩儿敏感的心,将日益膨胀喧嚣不止,这就是Z与我以及与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儿不同,便是命运之神发挥它巨大想象力的起点。   
  五、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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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九岁时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要去找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也许我也许无论哪一个男孩儿,平生第一次怀着男人的激情去找过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呢?或者,在未来,在所有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女人当中,在写作之夜,谁就是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的继续呢? 
  N。我有时候感到她就是N。对,女导演N。 
  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N,变在F医生从童年开始就迷恋着那个女人。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N的时候停一下,在N 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N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纺织进一张网的N结上,从而有了历史。 
  (虽然算起来,N与那个小姑娘年龄不符,但思绪是没有年龄的。因而,她并不一定就在这N结上永远停留,在这之前、之后,或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是别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许很简单她就是O。没人能预先知道,思绪会把她变成谁。) 
  N最早出现在那本电影画报里。就是我蹲在一片春天的草丛里所翻看的那本画报。在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画报,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儿的剧照。从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过那个电影。奶奶问我:“你又去看什么电影?”或者:“你又看了个什么电影呀?”我随便编出一个片名骗她。实际我看的全是那一个。百看不厌。看她们童话般的美貌,看她们童话般的校园和教室,童话般的夏令营、篝火、鸽子、葵花和白杨树……去看她们以童话般的纯真所眺望的童话般的未来。不知那电影院售票的老人——我愿意把好几个售票者想像成一个老人,一个近乎于为教堂守门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个男孩儿一次次去看那个电影,一次次散场之后男孩儿童年的欣羡变成了少年的痴哀。那个男孩儿,那个缥缥缈缈的男孩儿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记忆,在传说般的往昔岁月,在巨大的云彩和天空下不经挑选的一条小路上,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向往之中,他缥缥缈缈地走着,但也许他真的冒过雪后寒冷的风,走进过一座美丽的房子。下午的阳光里传送着小贩或者手艺人孤单而悠扬的叫卖声,一直到阳光渐渐地消逝,那时他心里想着去找的,应该就是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 
  没想到将来,他真的与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相识。 
  那一个,她就是N。 
  我认识N的时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电影厂作着导演。她身材修长,她依然美貌。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说当然记得。我说,那座房子,简直,简直就像个宫殿!她说怎么你去过?你在那儿认识谁呢?我说你的姐姐还弹钢琴吗?她说,什么?她说她没有姐姐。我说,还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静了,他好像挺忧郁是吗?她说噢好了,你别再喝了。她夺过我的酒杯说,她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我看着她心想她到底是谁?我近乎无礼地看着她心想她是谁这不要紧,她还是那么美,温文尔雅像她的母亲虽然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虽然她说她并没有姐姐。不管她是谁这确实没什么关系,她还是那么需要一个教堂守门的老人来守护,四十岁算什么,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我说这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同时我想象着她爱的时候必定疯狂无比炽热灼人。 
  我说:“那天他走后,你父母骂你了吗?” 
  “为什么骂我?” 
  “他们错了。那是他们的错儿。你父母,还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们的错儿。”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会儿?” 
  “他们在第四章里,以为画家是个野孩子。就是说--坏孩子。真的,他们错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么第四章不第四章,对,就躺在这儿,躺下来。” 
  “噢没关系,真的我没关系。但是画家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画家?哪个画家?你说谁?” 
  “这不重要。画家那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是吗?但是画家并不走,他氢这件事记得越来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在画那根羽毛,那根越来越飘逸越来越冷峻越来越孤傲不群的羽毛。我甚至知道O,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 
  “你睡一会儿吧,好吗?” 
  “为……为什么睡……睡一会儿?” 
  “你已经在做梦了。” 
  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会到永远),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在童话中,还是已经从童话中不小心走进了现实。 
  “那么,当我蹲在那片春天的草丛中看你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写一本书,我正看着他写。” 
  “那些童话吗?”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32 
  写作之夜,N所以是女导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这一种职业,是因为在那个早来的夏天,传说她忽发奇想,借来一部摄影机,请来一对青年演员,在人群如潮如涌的大街上,拍摄了三本胶片。她相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任何导演都不可能再现如此浩大壮观的场面。女导演N 所要拍摄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男女主人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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