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孩子-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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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毫无疑问,孩子是有罪的。
我从没想到过自己审的最后一个嫌疑犯会是个孩子。我曾经不止一次的预想过自己的警 察生涯理所当然该有的结局,但我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我居然记不起他的名字,当然,我肯定问起过的,而且他肯定也回答过——然而,我却 忘了。有阵子,我很想回到所里,找以前的手下帮忙通融下调出那几份笔供记录再看看,但 是,既然已经离开了,于我就决然没有再回头的意义了。于是,我最终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
我甚至连那份自己亲手做的笔录上的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它居然连原有的黑 色铅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一张白得炫目的薄纸。然而,就是这张薄纸,压迫得我喘 不过气来。
我病了,碰到我的熟人都告诉我,说我病了,该去看看医生。我知道,没人想骗我,我 不是小孩子,他们犯不着来骗我,况且,我自己也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病了。而在此 之前,我一直确信自己是个无法被摧垮的男人,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我笑了,很开心地笑 了。因为我真的病了,有个充足的理由让我躺在安静的床上,什么也不做,不想,不听,不 看。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生病的我和额头上父亲温热而打颤的手掌,时光好像倒流,一切 又回到了过去,父亲也由一骨灰复原成那只手掌,在我发烫的额头来回摩挲。
儿子也来过几次探看我,他又长高大了很多,慢慢的有些像我了。他总是一个人来的, 来的时候总是空着手;他总是在早晨冷冷的阳光里出现,悄无声息地,如同一只失魂落魄的 猫咪;他总是坐在床前,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尽管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就坐在那个地 方,看着我。我耐心地等他开口叫我爸爸,直到睁开眼,他已经走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我怎么审犯人,他有点怕我。有那么一次,他在我皮上衣口袋里 塞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用铅笔写着几个字:
“爸爸,如果我犯罪了,你也会像审其他人那样审我吗?”
第四部分第31章 他比老爸要老(1)
我没有回答过他,因为当我试图对他说起这张纸条的时候,他总是避开,眼睛忐忑地往 地上看,或者用一些诸如“爸爸,我出去玩了”,“爸爸,我功课做完了”,“爸爸,我去 睡觉了”,等等的话搪塞过去。所以,我也就慢慢把这个问题忘记了。
他是个很乖的孩子,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有点笨笨的,碰到熟人,让他叫阿姨大伯的 时候,他只是在喉咙里憋气似的按我的指示应几声。这孩子太像我了,我小时候也这样,甚 至比他还胆小得过分。没结婚前,见着人也不过就是点点头,嗯嗯啊啊几声完事,工作以后 ,这种习惯也一直没改过来。所以,我到现在还纳闷,自己是怎么干上警察的,而且一干就 三十几年过去了。所以,我倒是有些放纵他的这种脾性了,因为,我始终觉得这算不得什么 坏毛病。不说话憋不死人。
这场病出乎意料的让我干躺了快三个月,出院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走街上,老熟 人碰到也得先愣一阵才敢给我打招呼,说,有病就得去医,这病好了,人也乐得一身轻。他 们说的都是实话,我现在走路的确轻飘飘的,老觉得脚底下踩不踏实。两条腿就是使不上劲 。
但越是使不上劲,我越是想上街逛,大街小巷地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 琢磨起别人怎么喝茶来了。偶尔从以前工作的派出所门前走过,然后和看门的老头随便扯上 两三句。
喝茶呢。
是所长你啊。
你这喝的什么茶啊?
菊花茶。
味道不错吧。
每次都是这么几句,问最后那句的时候,老头从不回答,只是夸张地撅起嘴对着他的厚 玻璃茶杯呵口气。我也不多问,隔上两三天,或者三五天的往那装作路过一趟,边走边问那 几句,就过去了。
我自己只是烟抽得凶,并不喝茶。
第四部分第31章 他比老爸要老(2)
二
他说,你很像我儿子。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看他的手,一双很大很结实的手。是不是做了父亲,都会自然而 然地有这么一双手,大大的,那么结实,不像我,这么小,总也长不大似的。这一刻,我是 多么的沮丧,我在想,我的手掌这么小,是不是以后就做不了别人的父亲了,那我小学一年 级时就给儿子取好的名字是不是要给浪费了。
我从没有如此沮丧过。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头发有些灰了,但在室内淡黄的灯光下看起来还是很黑,没 有谢顶的迹象。黑色的皮上衣,里面灰格子的衬衣,酱色皮带,军绿色的裤子,黑皮鞋。身 材很高大。我记得家里相簿里夹有一张老爸的照片,是在黄浦江边一艘船上照的,照片上老 爸也穿着件黑色的皮上衣,右手搭在船栏杆上,姿势摆得很自然,脸黑黑的,笑得有些夸张 ,好像在鄙视什么人,但又不那么明显。我也是看过很多遍才发现他笑得有些蹊跷。但是, 我从没看过老爸穿过皮衣,那么酷的摆造型,照片上的他刚30出头,很是有些意气风发和踌 躇满志。
他比老爸要老。可他说他儿子比我还小一两岁,这是他后来才告诉我的。可是,他并不 记得他儿子到底哪一年出生的,老是在81、82年间犹豫不决。他问我喝茶吗,然后问我哪一 年 出生的,我告诉他说,那天你问过了,于是他就不出声了,并且忘了之前他曾问过我是不是 要喝茶。
他说,你哪一年出生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问我,而我正在因为老爸那个有些古怪的微笑而发愣,也许当时我的表 情有些吓人,总之,他马上又把头低下去了。接着问我下一个问题。
虽然只有那么几秒钟,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真的比老爸要老。这种老不是表现在皱纹 多少或深浅上的,从某个程度来说,他保养得比老爸好,但是,他抬头的时候,他的眼神告 诉我,他真的比老爸老。同时,他长得和老爸一样粗糙,但轮廓的粗线条里掺着一些阴性的 东西,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可又说不出来究竟熟悉在哪。
第四部分第31章 他比老爸要老(3)
我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在派出所附近的拉面馆吃东西。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10 点的样子,加之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街上的人很少。两个治安警察正面对面坐在拉面馆里等 师傅下刀削面。正对着我的是年轻的那个,他也许发觉我在看他,突然红着脸把头歪到一边 去,手里不自然地转着方便筷。中年的那个好像每次我看到他都是在打盹,仿佛总也睡不醒 似的。但是他坐得仍然很直,从后面看他,根本想不到,他是睡着了的。
吃刀削面的只是年轻的那个,为了能看到门口,我坐得有些靠侧,这样一来,我能看到他 是怎么吃面的。他尽量把头压得很低,仿佛整张脸都浸在碗里,而且他好像在刻意避免发出 声音,我觉得他一定吃得很艰难。
我的面上来的时候,白头发的老乞丐手里提着个装剩饭剩菜的透明塑料袋出现在门口, 她也不进来,虽然外面还在下着雨。只是靠着门站在那里,也不朝里面看。我喝过几口汤, 就不吃了,直接付过钱出来。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喝汤的声音以及呼噜声 。很响。
有个小男孩哭着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电玩店居然已经关门了 ,对面的售套机被人砸得凹进去一大块。
路过派出所门口,修鞋的女人坐在一把用棍子固定灰色布条绑在补鞋机上的黑色布伞下 面补一只底很厚的皮鞋。原本冷色的灯光透过伞盖,照在她头发上的时候居然有了些温暖的 感觉。由于站得比较远些,我没看到看门的老头,传达室的电视还开着,满屏的雪花点在跳 动,嗤嗤地响,好像定时炸弹。
我又走过去了。
最近我总会经常性地想起他的那句话,我认真地学着他的口吻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 这句话,具有一定的杀伤力。关键就在那个像字,让人琢磨不清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不出声,试图靠记忆让它自己发出声音来。有时候,镜子里几乎 就快要变成他在说话了,但忽地又会变成另外一个别的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人,可能给我打 过招呼的某个陌生人,或者我没见过的人。
有一段,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由于把这句话窝在肚子里憋太久了,居然有怀孕了的感 觉。老觉得有个小孩在肚子里慢慢地像吸够水的海绵球在膨胀,不停地折腾,又跳又踢。我 不停地上厕所,冲马桶,想要把他拉出来,但肚子还是越来越胀,痛到不行。
第四部分第32章 整个夏天(1)
一到晚上做梦,他就从看门老头那台电视机的雪花屏幕里爬出来,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到凌晨的时候,他又被变戏法的小男孩用红色的塑料碗一盖,打开来的时候,只剩下个湿 透的海绵球。或者从碗里出来,从电视机里爬回去。总是这样反复,爬进爬出的,一连好几 个礼拜。每次,他的个子都长大一点,当他最后一次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时候,电视机终于 给撑得爆炸了,此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也许是被炸死了吧。
他死的时候是晚上,梦才刚开始就砰的一声巨响给轰成灰烬了。我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 ,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天一点点的亮起来。
他说,你很像我儿子。
三
夏天。只是秋天快到了。
这座城在午夜的时候就显得空荡荡的,让人想起截肢者的裤腿,尴尬而无奈的失缺感。 蝙蝠和蚊子都在黑暗里出来活动。除了花花草草,该睡的都睡了。这时候的城,就只剩下城 了。
城市里每座建筑都会有天台,有些被用来种种花草盆栽,有些成了鸽楼,有些堆放杂物 ,绝大多数被遗忘。通往天台的门通常都是锁着的。
天台再往上就是天了。
从天台上看天,天是一张裸裎的孩子的脸,逼近了你的心肺,对着你呼吸。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你站得太近或是离得太远,都看不真切。
城市的夜,当一切都复归寂静,喧嚷烦嚣声就会慢慢往下沉,另一种的声音会慢慢地浮 上来。
第四部分第32章 整个夏天(2)
四
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一日千里的老。
白天上卫生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长了很多。于是 在上街买每日的第三包烟之后去了趟理发店,理发的问我要不要像往常那样把胡子也刮了, 我想了想说算了。一回来,我就开始找剃须刀。
这套老式的剃须刀,还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买的。已经记不得花了多少钱,总之当时用 的人并不多。之后,结婚,生子,升职,加工资,时间像被压缩过的饼干,只能容你不假思 索地把它吞下去。这套耗时又费力的剃须刀只能收了起来,改用更方便的电剃须。
男人其实长大以后就没有太多玩具了。有人爱车,有人爱女人,可这些都不是可以轻松 到手的,并且也太费周章和精力。由此可见,大多数男人和我一样过着乏味平庸的生活。他 们喝酒解闷,他们吸烟,偶尔挥霍钞票找乐子。可当房门闭上,灯一关,黑暗里的男人就会 原形毕露了。他们脆弱,他们敏感,他们自慰。像女人那样哭。
我再次找到了它,这令我想起年少时父亲给我买的玩具被兄长抢去又失而复得后自己的 痛哭流涕。当我小心翼翼地把盒盖打开的时候,翻盖内嵌的玻璃镜子还是猝不及防地闪了我 一下,我的手打了个颤,差点把整个盒子掉地上。我警惕地注视着卡在那块玻璃里的男人在 不停地上下晃动直到完全停下来,他盯我的眼神有些黯淡无助,憔悴乏力。
我已经不太习惯用不装电池的剃须刀了,刮左面颊的时候恍惚了一会,不小心给划了道 不长的口子,血顺着就流了下来,刀片上也有一些。我盯着刀片口发愣,一直在猜想,刀片 怎么会有血渗出来的。出门逛街的时候,我的脸上多了块邦迪。
儿子小时候虽然笨笨的,又不太爱说话,但是很贪玩。
他经常换军帽,缠着我给他买玩具枪,突突响还能在枪口冒火星的那种。有一次在火车 站候车室等车,他穿戴配备齐整,挺像那么回事地站得笔挺,嘴里不停喊着“小八路,加油 ,小八路,加油”,表情严肃得不得了。围观的人都笑个半死。我一直不清楚,他是从哪学 来这么一句的。哈哈,还真是挺逗的。
上小学五年级,儿子不再喜欢枪啊,军帽什么的了,和我的话渐渐多起来,老跟着我这 啊那地转,甩都甩不掉。街坊们一看到我,就会习惯地往我身后瞅,然后拿我儿子开玩笑。 起初,儿子听人说他,会把整个脸都憋紫了,拿两眼睛黑黑地盯着我向我求助。时间长了, 他也就不那么害羞和紧张了。但只要又看到熟人了,他会停住不走,等我走出十来步,一见 熟人走开了,他马上撒开腿跑,直到又追上我。他还装着没事人一样,憋着气,好让我没察 觉他实际上已经气喘吁吁了。我也很配合,从来不回头看,假装继续往前走。可他越是忍着 越喘不上气来,老是在我背后小声地咳嗽半天。
我也没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我,怕被我这么一问,他会出别的什么漏子来。他的性子和我 一样倔。
秋天就快到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把整个夏天都错过了。
想想,我从所里离开已经有足足一百天了。一百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什么也没做,就 这么过去了。当然,对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时间是无所谓多少和长短的了,生活的意义全 在继续两个字了。
这一百天里,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他。有时候是半夜醒来,除了我自己粗重的 喘气声,四下死一样的沉寂。好像追过逃犯似的,全身大汗淋漓。漆黑里,我感觉不到自己 的存在,仿佛有另外一个旁人藏在我身体里呼吸,突然直起身坐了起来,僵硬了好久,又突 然倒下来,压在我身上,酸疼得厉害。
他在叫我爸爸。
第四部分第33章 栀子花开(1)
看门的老头一连好几天没出现在传达室里喝茶了。
我走近的时候,补鞋的女人被吓了一跳,呀地叫了一声,头往我这边甩了一下,又沉了 下去,继续拿钻头在鞋底上扎洞穿线。我装着没注意,呵呵了两声,搭讪几句后,就坐了下 来,说自己右脚的鞋底有些脱落,麻烦她给钉几下。
她的头一直低着,应我话的时候也没抬起来,可能是刚才被吓着了的缘故。我只能看见 她的头发,发质不太好,分叉得厉害,末梢有点黄。气氛有些闷,所以我不停的隔半分钟左 右,就说一句不着痛痒的话。她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