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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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
皮普准在绝望中喊叫起来:
〃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很正直,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学女人的嗓音讲话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你们制造假象,让我无地自容,你们这样干的时候难道就没欺骗人吗?〃
中篇小说第30节 历程(9)
他这一喊叫,两位老头更看不起他了,他们不再和他讲话,付了钱,离开了餐馆。皮普准在他们走出好远后仍然听见他们在议论他的事,那嗓音却是女人的嗓音。他们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骗他?他们更像是对他毫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与外界的某种关系。此刻他们正谈论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远的、他早就忘记了的事,并做出种种评价。
几天后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个娃娃脸的秘书告诉他,鉴于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现,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随之想到他该学一门手艺赖以为生。学什么好呢?思来想去,觉得只能上离姑娘家去抓跳蚤。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未学过任何手艺,在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亲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关心起他来,而这又全是因为他与离姑娘之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就因为这,离姑娘的父母才不遗余力地教他抓跳蚤,还给他冷馒头吃,试问在别处,他能够得到这种优厚的待遇吗?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两位老人态度粗暴,似乎很不满意他做他们的女婿,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另一处地方栖身呢?何况别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去。抓跳蚤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没有乐趣,毕竟他可以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见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这个怪别扭的词,皮普准就看了看墙上新买的镜子,那里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一来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厨房,用新买的二手货的锅胡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在自来水笼头下仔细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正想去三楼,老王找他来了。老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郑重地说:
〃你怎么能出门不带杂志呢?不要忽略了这些小节,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带上这个,你对他们信口胡说的时候就有了根据了。其实头发倒不用梳,那无关紧要。听说了离姑娘的事吗?〃
〃离姑娘出事了?〃
〃事倒没出,她托人捎话给我:她以后不回家了。今后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况,就只有通过我了。〃
皮普准先十分震惊,继而十分愤怒,就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流出了眼泪,自己都觉得大为出丑。老王等到他骂完,就将那本杂志塞进他衣袋里,然后回自己家去了。这时皮普准看见窗外有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里,他立刻记起失窃的事,还有目睹过的谋杀,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他感到继续在家中呆下去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倒不如赶快离开。
他磕磕绊绊地下到三楼,敲响离姑娘家的房门。
〃又是你呀,有什么事吗?〃离姑娘的母亲将他拦在门外。
〃城里面发生了特大盗窃案,〃他边说边掏出老王给他的杂志,〃这上面写得有。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离姑娘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笑容,将他让进屋里。
〃你怎么想起来带敲门砖的啊?什么人教你的吧!〃
〃敲门砖?〃
〃就是这本杂志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总忘了将这类东西随身带吗?现在你变懂事了点。你既然下决心改悔,我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过离姑娘吗,可能一时半载是不会回来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就把我和老头子当离姑娘好了。〃
这时那只黑猫就〃喵喵〃地叫着跑过来了,皮普准摩挲着它的皮毛,发现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你的技术不怎么高,〃离姑娘的母亲说,〃这件事我们不强求,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学习就成。不要因为自己五十多岁了,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学了。我和老头子每天拼命工作,现在你来了,你可以在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念一段杂志上的趣闻给我们听。这里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这里先看看吧。〃
两位老人开始给猫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他发现那只猫这会儿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空空的,只是装成在给猫抓跳蚤的样子忙个不停。皮普准还是不太相信,就凑近去看,他一凑近,就碰着了两位老人的手,遭到他们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没有了猫,这技术就容易学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乱做出些动作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这样来搞时,却又遭到两位老人的指责,说他〃虚伪做作,令人讨厌〃。他们又对他说不要心里老想着抓跳蚤的事,等到他们抓累了要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请他念杂志的。
皮普准就不再做动作,只是耐心耐烦地在旁边守着,一会儿功夫他就觉得困,于是迷迷糊糊地垂下头睡着了。等到睡醒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他担心两位老人要责骂他失职。没想到两位老人不但没责骂他,眼里还射出慈祥的光。离姑娘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个皮普准在边上守着,我们的感觉很新奇似的,离姑娘也会放心,我们要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她。她虽然出走了,我们倒多了一个儿子。〃
〃让我来念一段杂志上的文章给你们听好吗?〃
〃这倒无所谓,〃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们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们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杂志。你知道他交给你的杂志是哪里来的吗?他说就是从你家里取出来的呢,你没注意到吗?〃
皮普准翻了翻手里的杂志,原来这杂志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么进到他房间里的呢?莫非那天夜里映在墙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狭小的房间,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声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老人主张皮普准向老王学习,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从他那里可以学得到什么呢?老王已经将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后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这个老王,本来就住在他楼下,他们每天见面,可是以前从未深交过,而一夜之间,在他什么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还劫走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拿走了他的东西,又并不像是想拥有这些东西,是他主动将杂志交还给他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这个人嘛,也可以说心肠十分软。〃离姑娘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
〃博物馆?〃
〃就在那间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暗门,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博物馆,你的东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就是你没搬来之前用过的一些东西,他也设法弄了来,放在那一起。一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工作,可是到了夜里,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们家没有你睡的地方。〃
中篇小说第31节 历程(10)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这本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