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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残雪自选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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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个可怜虫。我告诉你吧,我是为以前的好日子伤心啊。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总是和妈妈去菜市场,我们手挽着手,在拥挤的市场里挑选各式各样的小菜,和那些小贩们讨价还价,我们总是满载而归。那真是一种自满自足的生活,我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妈妈是高高在上的。有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发生争执,不过很快又言归于好,结果总是我服从妈妈。现在这一切全丧失了,从前不久的一天起,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光里有种对我的鄙视。开始我还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后来经过多次证实才知道是真的。我心里不服气,就去问妈妈,妈妈开始不肯说话,最后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竟然承认了!你想想看,一个母亲,她竟然鄙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想,妈妈也许是最近才对我有看法的,一定是我做了什么错误的事。这样的话,只要她告诉我我究竟犯的是什么错误,就会使她改变对我的看法。于是我就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有这种不能容忍的感觉的。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她说:'我对你的看法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一开始我听了这话还有点高兴,我想,原来妈妈并没有鄙视我。后来再一想,不对呀,她刚刚不是承认了她对我是鄙视的吗?既然她是这样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又从来不曾改变过,这就是说,从我一生下来她对我就是鄙视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发觉呢?我真是个傻瓜啊!你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虽然有时我和她吵,但我一直是崇拜她的。从前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哥哥也在家,夏天里,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妈妈总让我竖起耳朵听,她说她可以听到那边渔场里的鱼在水中跳跃,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听到过,但我们都很兴奋,把这件事看作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小秘密。那种日子延续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哥哥突然耐不住莫名的烦躁,离家出走了,家中就只剩下我们母女。后来我也离开了,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去了。不久我就发现离开了妈妈,我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又乖乖地回来了。我回来以后不多时,就看见哥哥时常来家里,我跟踪了他一次,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只不过是在不远的郊区游荡,靠拾破烂为生,他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找母亲要钱。我说的这些全是成年以后的事,至于童年,我和我哥哥在那段时间里对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她是个冷淡的女人,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怎么去注意她。请你设想一下吧,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双儿女,可是并不怎么喜欢,还有一点鄙视,她该有多么的想不通啊。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如果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老练,我至今也无法看出她目光中的那种鄙视,还盲目地认为她对我很满意呢。也许哥哥是先发现这一点的,所以他才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至今仍然一事无成。我告诉你这事,并不是要发泄我对母亲的不满,不,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可能你听了毫无感触,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听见我早上哭,你以为我对母亲有很深的积怨吧?其实我是为她哭。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不光为她哭,我还为你哭呢!〃    
    句了问蛾子为什么要为他哭,蛾子就卖起关子来,说:〃绝不告诉你。〃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句了好几眼,眼里的那种怜悯更多了。这目光激怒了句了,句了就恶意地对她说:    
    〃我与渔场里的七爷有约会。〃    
    〃是真的吗?〃蛾子瞪大了忧伤的眼睛,〃你今后将怎么办啊?〃    
    〃我今后好得很!〃句了大声说,〃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和谁交谈就和谁交谈,这里的人全都很尊重我。有的人不这么想,非要贬低我,为我担忧,还用一些幻想去折磨自己。对于这种人,我并不同情,我要说,他们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差不多与我毫不相干的。他们爱干什么,我没有权力阻止,可是我的行动也不应该受他们干扰。蛾子,我告诉你吧,我最讨厌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了,我现在真是好得很,蛾子,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为我操心呢?〃    
    〃我真为你害臊,句了,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吹牛皮,无缘无故攻击人,幸亏妈妈没有听见一提起我的妈妈,我就对你恨不起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啊,这都是因为你。你却在这里瞎说一气,你说你自由自在,你无牵无挂,你好得很,可是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你把这种吹嘘讲给我听,说明你一点也不是处在你所认为的那种状况里,你还不明白吗?〃    
    句了一整天都觉得自己闷得慌,他去了一趟菜场,没看见灰元,买完菜回家,却又和灰元迎面碰上了。灰元站住不动,呆呆地望着他,句了受不了那眼光,首先低下头,挨着他擦了过去。在厨房洗菜时,听见隔壁的儿子又回来了,在房里高谈阔论。一会儿蛾子就出来了,来厨房忙碌。句了记得她上次还撒谎说她哥哥去了国外工作,就觉得这女孩子真是信口开河,想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    
    两个人默默地在厨房忙碌,谁也不理谁。蛾子时不时地侧耳听房里的谈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像因为什么事激动得很,又好像因为有了这件激动的事,根本不把句了放在眼里了,这无形中又使句了有种落寞的感觉。


中篇小说(二)第57节 鱼人(11)

    不知不觉中,句了也开始倾听那青年的话,似乎是,那家伙最近经历了一番风险,但是已经顺利脱身,言语里不无炫耀的味道。那家伙越炫耀,句了就越生气,心想这母女俩真是瞎了眼了,把这样一个骗子当宝贝似的供着,自己却在做牛做马。就在昨天,他还看到老太婆撑着病体在走廊那头糊纸盒,当时自己还想,也许她还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因为太喜欢操心所以样子老得快吧。蛾子也说她母亲对她哥哥不满意,又说不满意归不满意,鄙视归鄙视,他终究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嘛。蛾子的逻辑总是这样不可思议。句了正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回房里去吃,那青年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房里的声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咆哮起来,还摔破了一个杯子。厨房里的蛾子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推开句了就往房里冲,句了连忙尾随其后。房间里,那家伙正在暴跳如雷,蛾子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腿,哀求他马上离开,那家伙用力一踢,将蛾子踢到一旁,然后指着他母亲骂些不堪入耳的话。老婆子一直坐在床头发呆,她用两只手撑着床沿,好使自己的腰直起来,她的样子很平静。蛾子正在和她哥哥搏斗,那骨瘦如柴的家伙终于被她推出了房间,推到了大门外,骂骂咧咧地走掉了。随着大门〃哐啷〃一响,老婆子如梦初醒,对句了说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两句话句了一点也没听懂,所以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印象。这时蛾子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激动得说话断断续续,她将她哥哥称作〃疯子〃,说他这回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蛾子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句了闹不清蛾子究竟是为她哥哥还是为她母亲掉泪,他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感情冲动。老婆子仍然坐在床头想心事,灰色皱缩的小脸上似乎还浮出了一丝笑意。她用干枯的手抚摸着蛾子的头,好像抚摸一只小狗似的,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句了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鄙视的表情,他想那一定是蛾子神经过敏,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了发生的幻觉,蛾子干吗要那么偏激呢?    
    句了后来在院子里遇见老婆子,老婆子又对他说了那两句话,这一次,句了终于听清楚了,因为老婆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冲着他的脸说的。她说:    
    〃他走出此地就会陷入绝境,坚守阵地是惟一的出路。当然出路只是象征性的,我们并不要出路,只要维持一种统一。〃    
    〃您的儿子并不将您放在眼里。〃句了轻轻地说。    
    〃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呢?谁也不会。谁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呢?不可能的事。谁来收留这些流浪的孩子呢?没有人收留。〃    
    句了想,这老婆子正在将她脑子里的思想讲出来,自己最好不要打扰她。看着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句了又一次感到她已到了风烛残年。    
    〃……但是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他们也不需要别人收留,因为流浪是他们的天性!〃    
    老婆子使句了十分震惊。她看着句了继续说道:    
    〃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所担忧的。你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此地惟一的盲人。有好多次我看见你站在马路边观察那个渔场,然后你走了回来,两眼空空。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    
    〃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啊。〃    
    〃那种事已经不可能知道了,连我都忘记了。有时我在糊纸盒时也竭力回忆过,关于我们是怎样成为邻居的那件事。的确发生过什么,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记不起来了,那时蛾子还小,所以她也没有任何印象。〃老婆子说完就摇头,忽然对句了很生气。    
    句了看见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掉了。    
    到了夜里蛾子又哭了起来,绝望而凄厉,她一停下来,老婆子就斥责她,于是她又哭。房里是坐不住了,句了觉得周身难受,而外面正在下雨。句了穿上雨靴,打着雨伞,漫无目的地往外走。雷声隆隆,弄得他一阵阵心慌。每一年雷声带来的早春气息都要在他内心引起恐慌,他穿过菜地,来到马路上,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路,是那个菜农。    
    菜农举着雨伞,手里没提马灯,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我在这里等您好久了,七爷嘱我和您一块去他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七爷那里?我不过随便走走。〃    
    〃不要掩饰自己嘛。您怎么能不去七爷那里呢?凡是去过一次的,就免不了要再去,即使心里知道没好处,脚还是往那种地方迈。随便走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当然就走到渔场里去了。这种事,我们还能看错!〃    
    〃真奇怪,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真奇怪,怎么大家都这么敏感呢?〃    
    〃有什么奇怪,因为这条街就在渔场边上嘛。您当初怎么挑中了这么个地方定居下来的,还记得吗?〃    
    〃我好像没怎么挑,一切顺理成章。〃    
    他们说着话就已经下了马路,踏上了湿漉漉的塘边小道。句了将雨伞举得高高的向前看,看见了那些闪闪烁烁的灯光。所有的平房全亮着灯,像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似的。句了在前面走,那菜农跟在后面,口里一直在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句了想着刚才的事,将菜农的话和老婆子的话联系起来,好像悟出了一点什么。也许当初他来这里定居,的确是有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在背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是一些什么样的原因呢?    
    七爷的房里却意外地没有亮灯。七爷站在房前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双臂在胸前交叉。菜农抢在句了前面走近七爷,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七爷哈哈大笑。    
    所有的房子里都开着灯,那些房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将亮光投在屋前的坪里,房里的人都走到门口来探望。七爷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也没有要邀请句了和菜农进去的意思,他站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句了和菜农站在雨里举着伞,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句了在心里认为是菜农和他一起来了,所以七爷不高兴了,这个菜农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自己竟会昏了头让他跟在屁股后头跑,雨渐渐大了,溅在鞋子、裤子上,句了感觉裤腿冷冰冰的。    
    〃到福裕家去看看吧,他快死了。〃七爷忽然开口了,口气很庄严。    
    名叫福裕的中年男子在床上呻吟着,他的脸转向墙壁,身上盖着一床破毯子。    
    〃他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七爷说,〃这个人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只和鱼谈话的人。〃    
    那汉子忽然翻转身来,将脸朝着他们三人,句了认出他正是那个大头的汉子,他在寂寞的时光里观察过无数次的人,现在他正在痛苦地喘息,那双多肉的大脚从破毯子里伸了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七爷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额,他立刻安静下来了。


中篇小说(二)第58节 鱼人(12)

    〃这家伙总算完蛋了,他一直在和这世界过不去。〃七爷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是这样,〃句了小声说,〃我观察过他很久了,在白天里的阳光下,他和渔场的一切是那么和谐,他总是歪着头在倾听,我盼望他活下来。〃    
    七爷冷笑了一声,注视着床上那一堆,慢慢地吐出这句话:    
    〃他一定会死。〃    
    福裕一直在盯着七爷看,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了,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菜农走向前去,嫌弃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那床毯子,冒里冒失地一掀,使得福裕的腿全露了出来,那腿上爬满了曲张的静脉,像一堆堆蚯蚓。句了忽然感到义愤填膺,他将菜农一推,推得他向后打了个趔趄,然后冲过去帮福裕盖好了毯子。就在他帮福裕盖毯子的一瞬间,福裕睁开了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疲倦不堪地重新闭上了眼。    
    〃他要死了,这心胸狭隘的家伙。〃七爷又说,〃他就是因为心胸狭隘才不和人说话。〃    
    句了浑身开始颤抖,可能是房子里的氛围所致,也可能是被雨弄湿的裤子穿在身上导致了伤风。他的两排牙齿也开始碰撞。他仿佛觉得不是床上那人,而是自己快死了。他的腿一软,胡乱往旁边一倒,正倒在菜农身上,被他结实的双臂一把扶住。菜农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就坐在福裕的肚子上,他很想挪开一点,可是没有力气,只得就那样歪在床头,老式木床的架子将他的头部硌得生痛。    
    〃柜子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吧。〃    
    句了听见七爷说话,然后是开柜子的声音,一床很硬的、像毡子一类的东西盖在了他身上,连他的头都被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从床头滑下来,倒在床上,他的身子下面是福裕的腿,那腿冰冷,一动也不动。七爷又和菜农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然后熄了灯,关上门出去了。句了在硬邦邦的毯子下抖得厉害,他想从福裕的腿上挪开去,就拼力一滚,滚到了床里头,再把毯子扯过来裹上。黑暗中,他看见福裕的腿在慢慢地拱起来,破毯子在床中间形成了一座小山。句了竭力缩成一团,想少占些地方,伤风使得他全身骨头酸痛,在寒热的颤抖中,他的脑子里幻象不断,他不停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那时候,福裕对于他还是一个永恒的、亲切的谜,单单是他那背着鱼网慢慢行进的背影就会令他感动不已;还有那双踩在泥地上的多肉的大脚,趾头分得很开,皮肤往往呈紫色,即使是随便看一眼,句了也会认出那双脚来。现在这双脚就在他面前了,给他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害怕与这冷冰冰的东西接触,他想爬起来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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