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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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中篇小说第20节 苍老的浮云三(6)
四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中篇小说第21节 苍老的浮云三(7)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