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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三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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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从床上坐起来。在寂静微光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慢慢穿上一件淡烟灰色的羊绒衫。先把两个袖子展开,再套进头。这只是一个寻常男子的穿衣习惯。    
    这件衣服,是她在百货公司里刷卡买下。一千多块。亦是他穿过的最贵的毛衣。你已经老了。该穿一件柔软妥帖的羊绒毛衣。她对他说。他穿那种劣质廉价的混纺衬衣,硬,并且散发出异味。不知为何,他在50岁之后,开始发胖,抑郁,并且非常邋遢。只会在西装口袋里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后拿出来,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且照镜子。    
    那些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白。她离开他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感觉突兀。    
    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边,不停地抚摸他的手,他的脚。胖胖的圆鼓鼓的手和脚,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却更像是婴儿时候的摸样。她想让手心里的这部分肉体暖和过来。这肉体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纯洁而无能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比一生都更为无望的事情。她说。)    
    这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在大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毛衣,然后看着在大风中抖动的火焰,燃烧了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音。衣服在火光里跳动,萎缩,融化,变成一堆毛毛灰。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东边,面朝西面旧日的小村车站。这已被废弃不用的车站有过她童年时候的数度告别。    
    囡囡。她听到他唤她。神情平淡闲适,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堆满了旧报纸旧杂志的阴湿角落里,那里通常摆着一把僵硬又无扶手的木椅子。他说,囡囡,泡一杯热茶来。他翻开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他的视力很好,且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孤独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血喷涌的脑部,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还是来自于粗暴地侵入。她对医生说,我们要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满渴望的头脑)。她抚摸着他冰冷脑袋上的伤口缝线,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看着他的脸。(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    
    他穿上了旧毛衣。转过头来。头发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岁时候的照片。在贫困偏僻山村里教书,与她的母亲结婚。    
    他独自咳嗽约3分钟,然后抬起脸对她微笑。    
    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瞬间中眼前光影闪动。午后飞行路途中闷热骚动的机舱。衣服里面都是身体粘湿的汗水。从梦中惊醒的沉闷压制的不适感。有食物的气味。空中小姐正在分发午餐。


良生那一年

    1月30日。下午1点25分。从北京飞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苏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证丢失。护照上的照片是25岁时拍的。越南髻。眼神坚定。穿一件藏蓝粗棉布上衣。    
    咖喱牛肉还是鸡肉?耳边有小声柔软的问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妆精细的年轻容颜,迟疑地确定她的问题。我不吃东西,请给我一杯冰水。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递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云朵,层层叠叠。延伸的丘陵。连绵峦轮廓。深深浅浅的绿。西南地区繁盛而错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飞机已经航行了约2个半小时。胸中有隐约的呕吐感。    
    从挂在胸前的小包里取出一颗药丸,用水吞服。身边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鲁,一直在发出鼾声。我把羊毛披肩叠起来,垫在脸边,蠕动自己的脸庞,摸索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进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对我来说只觉得日子渐渐变得稀薄,难以打发,却又迅速。荒废几近一事无成。    
    有时我去圆明园看下雪后结冰的湖,在岸边抽根烟,倏忽就过了半日。有时在跳蚤市场出售自己的旧书,寻找廉价的线装书及破铜烂铁。有时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里无所事事,捱到天明。时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时间就变得很长。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要做甚么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穿上球鞋。然后出门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为无目的的长时间走路,我记住了天色微明时分的凌晨。万阑俱寂。心情与醉酒后从小酒吧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便一个人趔趄着边回头寻觅边慢慢前行的午夜,两者之间其实非常相似。一点困倦也无,脑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亦只觉得自己是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心里什么都没有。    
    凌晨空旷的马路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空气略有湿润。天地之间一点点细微的感受差异,让人的神经就有敏锐的回应。此刻城市没有车队蔓延的交通堵塞,也无如潮水流动的人群。没有白天的炎热干燥。没有夜晚的醉生梦死。亦无甚声音。只是清冷,庞大并且落寞。我只觉得它很好。    
    它使人觉得血液的速度缓慢。几近停顿。使人看得到自己的处境。亦是容易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刻。    
    从医学上来说万念俱灰的沮丧和孤立无援感的产生,有时是因一个人脑部的复合胺含量比正常标准要少,这也是抑郁症的来源。是的。当一个人的脑部缺乏某种化学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来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吞下药丸,以便让它们合成元素。同时他的身体内部也会发生微妙变化,血清度增加,肾上腺素降低。快乐与平静之感由此而生。    
    原来幸福感可以用药丸制造。这亦是人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我不知道一个人若天生在体内缺乏了某种元素,是否倾向于一种原罪,并导致他的不安全感。    
    在北京我居留两年,搬过6次家。从心理分析上来说,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感的印证。一种自发抵御与对抗。没有安全感的人,也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感情关系。我觉得还应加上一条。没有安全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觉。    
    我从来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让他们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不爱打电话聊天。我的公寓里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网络邮购物品上门服务的服务生。包括信差。联系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时营业超市和小餐馆的小老板。电脑里数位从未见过面的专栏编辑。    
    我的出版商一年见我两三次。偶尔请我在昂贵餐厅里吃一顿饭。我亦觉得欢喜。    
    这所有关系的本质本无区别:物质交换。不带感情。一如我的期许。    
    感情里会有计较惊惧。不带感情,则洁净刚硬。我不喜用感情来讨价还价,也不喜别人这样对我。也许没有安全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洁癖。    
    因着这洁癖,我始终生活在陌生城市里,长年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与别人的长久关系。    
    人际脉络亦简单。没有同事,老板,父母,亲戚,同学,老友,旧爱,新欢……种种纠缠。似一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去游泳,来来回回,把脑袋潜伏在水底下屏住呼吸。一个人跑步,有时会在夜晚12点左右,穿上球鞋溜进寓所旁边的公园,跑40分钟左右。一个人去爬山,爬到山顶抽根烟,发会呆,然后再爬下来。一个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馆点酸辣虾汤和榴莲饭来吃。一个人在地下通道里看流浪少年在大风中唱流行歌曲。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作。    
    到后来,写作都变得不可能。有一段时间我停止了写作。无法再写任何一个字,甚至不能阅读。的确偶尔我会恐惧写作,就如同凯尔泰斯在书里写:我最终发现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写作使我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这位东欧男人获了诺贝尔奖贡献巨大尚且言语直接。而无话可说的我只觉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写过数本书。基本上一本写完当即就觉得它不再属于我。它们最终似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亦不记得写作它们的日日夜夜,看不到它们在书店里被无数陌生的手翻阅后留下来的热闹和余味,听不到它们被无数口水赞美和唾骂覆盖后的沉默。    
    它们就像被服用之后的药丸,留不下痕迹,看不到变化。写作,它只是在一个人的内心发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无关系。    
    它仅仅意味着在某段时间你曾沉浸在孤独之中。孤独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烟缸,大堆凌乱书籍以及植物。有时候会因为写作而遗忘了时间,任窗外的天空转换了颜色,厨房里的食物逐渐冷却。文字和思虑得以使时间蔓延和扩展。这是意义所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长久导致的孤独感,使人有时候非常渴望与人群靠近。想接近他们,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常常让自己置身在人群中,类似于咖啡店,酒吧,车站,广场之类的地方。脸色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只是看到年轻的孩子充满活力的身体。看到陌生人在交谈或者争吵。看到颜色形状嘈杂人群。独自分辨空气里混合的荷尔蒙气味。这一切会使我觉得兴奋。    
    我对她说,如果你选择一种精神化的活动作为工作,就将意味着你的生活将与某种空虚联结,犹如浩瀚宇宙中与银河系的一种遥向呼应,却并不归宿。距离依旧有几百万光年。它要你为了独立而需与世间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要你长期认真面对自己的内心,即使这思省犹如黑暗漫长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长。    
    它让你处于一种与死亡并行前进的微妙状态。你看得到自己走在边缘。你亦知道它让生命浪费的程度加剧,它使你敏感,使你变老。    
    而基本上写作是不被选择的。一般是由它来选择那些与它对峙的人。这力量极其剧烈,彼此消耗的时间越长,它杀掉对手的几率亦更大。大部分创作者最终都只能选择改行,消失,酗酒,苍老或者死去。    
    但必须继续。因这是治疗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终在探索测量,所以你会懂得自我控制。    
    我看DVD,电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画家时,对画商说,即使当我站在墙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旧只是虚无。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职业,没有婚姻,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好的朋友。    
    他自杀后被人发现在他的个人藏书馆里,有大量的图书都是用来在对宗教对话。他亦是在思省,观望生活里的欠缺,反复疑虑。并无悔改。他最后试图通过政治来解决自身问题。    
    引导的大屠杀最终走向极端。    
    我在听着那段台词的时候,心里震动。原来再貌似坚定的理想与幻觉之后,最终的驱动力,却仍是未被填补的虚无。    
    一个星期之前我结束一份持续三个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复。早上八点,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来。关掉加湿器的开关。穿上磨损的牛仔裤,衬衣,洗得褪色的法兰绒外套。打开饮水机喝完一杯放了柠檬片的冷水。抚摸阿卡的小脑袋,对它道别。然后锁上铁门,步行去地铁站。这样十点左右,我就会准时出现在杂志社里。    
    工作午餐。编辑会议。和摄影师模特撰稿人轮换的见面。审核稿件。整个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响的热水机旁边,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色轮廓和它的大钟。办公室里电脑,打印机,传真,手机,复印机的声音,从来不会停止,汇集成震荡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头痛的时候,我便去抽烟室。抽烟室里没有暖气,狭小,有其他部门的男人进进出出。坐在角落的丝丝冷风中抽烟。然后把烟头熄灭在垃圾箱中,去会客室里问服务生续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点左右回家。有时候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独自在深夜的地铁站里,听到鞋跟敲击在空旷的花岗石地面上。这确实的生活的存在感。当地铁在黑暗中呼啸而过的时候,在玻璃窗的怆白灯光上看到自己的脸。


良生哭泣的女子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会隔离状态,慢慢使人的口头表达,群居能力,忍耐妥协能力等出现障碍。我到现在还不能做到圆满地撒谎,不会反击别人。如果有人恶毒地攻击我,我只会张口结舌,并对此感觉吃惊。亦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愤怒。会情绪激动。我知道自己的表现,类似于一个头脑简单,苯嘴拙舌的儿童。面对外界过于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时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却极其重要。我头痛,失眠,整日惶惶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城市亦显得空荡,不够完满。我的生活里,大部分的内容都只是药丸,而不是粮食。工作亦也许是具备更强大剂量的药丸。    
    至今我仍会记得那些日日夜夜。与同事老板相处默契愉快。月底结稿,大家聚餐吃喝玩乐,热热闹闹。工作让人进入了人群,借此停止回忆和思想。带着一堆庞杂而繁琐的事务,轰隆隆地喧嚣行进。他们亦说我工作的时候像一个男人。明确重点,有力,简洁。有时候讲话的口吻会粗暴。我只觉得日子因为平顺完满而过于迅疾。每天重复的日子,哗哗哗地就过去。迅疾得让人竟无法对时间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样,一岁一枯荣,天地喜乐都在,惟独没有自我。    
    也许我始终不清楚工作的意义,亦或仅仅只是希望在人群里遗忘失望。    
    在那段时期,我对地铁留下记忆。它是我的工作时期最重要的标志。亦是在这个庞大粗暴的城市里,唯一曾与我发生紧密关联的场所。    
    年代长久的北京地铁站,有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尿味。过道里的大风常常使人无法呼吸。异乡人在廊柱后面发呆。扛着行装,或揣着欲望。当远处有隐约的光线抵达,渐渐地越来越分明,挪动脚步,知道自己会抵达城市的某处,或另一处。却明白那始终不会是生活的别处。    
    有时候它亦是会让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郁症的产后女子在地铁站里自尽。地铁被停滞45分钟。下班的人群在闷热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铁,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视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事件视界而逃离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对地狱入口的描述: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我听到地铁在黑暗中况当况当地行进。然后进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车厢里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无知怅惘。也许是坐了太长时间,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梦中穿越。渐渐逼近了幻觉。    
    年轻的女孩大声地温习法语课本。面目暧昧的陌生人,猜测不透来处。独身女子,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掩面,开始抽泣。当车厢渐渐空落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情人。穿黑色大衣的欧洲女子和理着平头的东方男人,他们的接吻长久持续。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性感无着。爱情欲望强盛却无法带来拯救。    
    这发出陈旧声音的机器带着陌生人的欲望和痛苦,无休止地来回反复。漫漫无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动站在窄小电梯的右侧,电梯缓缓爬升。渐渐露出深夜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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