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杜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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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和郑虔对饮了一大杯,便起告辞。
郑虔早准备送给杜甫一些财物,知他此时还不短用,又正要往韦家去,不便携带,决计改日亲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谢,便没有提。
杜甫离开郑家,见天色还早,索性去往韦家道谢。至门一问,才知韦济又往轩辕庙听术士孙甑生讲经说法。好些权贵也在那里,要到三日之后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听了爱妻杨氏的劝,托人在杜曲买了十亩田、一头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纸窗竹屋,环以疏篱。庭前药草肥茂,杂花缤纷。又有小溪临门,南山在望。烟雨晴岚朝夕百变,景尤清丽。生活起居既胜于前,夫妻情爱又厚,日常对月赏花,迎风修竹,颇多乐事。
杨氏因丈夫还要进取功名,长安物价日昂,不能不作长久打算。虽用了一名老长工,不时仍和杜甫同往田里相助操作,料理农事。又把屋后隙地辟作菜畦,桑麻之外,并养鸡豚。
郑虔不久迁居朱雀街西第二街第七坊,地名安丰坊。房舍自然比前较宽,又添了一些用具,画室还是那么乱糟糟的。以前收过润笔不能不画的,也非一两年内所能画完,成了欲罢不能之势。打算再像先前那样杜曲寻幽,樊川选胜,与杜甫啸歌终日,清谈永夜,自难如愿。先后虽往杜陵访看几次,只有一次和杜甫往游韦曲何将军山林。因主人好客,殷勤留宴,加上天气太热,实在无心写画,才和杜甫同在园中下榻,住了十几天。余者都是聚上一半日便须别去。杜甫恐郑虔任性纵饮,因而误事,极少加以强留。偶往城中访看,也必设词推托,不肯留住,以免妨他绘画。所受岑参赠银虽因迁居用完,田里却有了出产,柴米蔬菜渐可自给。加上郑虔不时分润,耕读生涯居然不恶。比起初来长安,常与富贵中人酒食征逐的那一段岁月,反而舒畅得多。因为夫妻二人日与田夫野老相接,由不得就有了感情。再常看到好些亲手种植的菜蔬花果按时成长,也实高兴。习惯自然,乐在田问,竟把进取功名之念淡了好多。自来环境移人,近于此者必远于彼。杜甫晨旭耕稼,夜月吟诗。遇到春秋暇时,约上左近两个老农同往采药,涉彼南山,已成了他的爱好。休说不愿奔走豪门,连李琎、韦济。郑潜耀等以前交往较多的人也渐渐疏远起来。
杜甫出身士族,以前同情苦人,只是看到民生疾苦,心生怜悯。除想进身庙堂,作那致君尧舜、泽及黎庶外,并没有把这些田夫野老和自己同样看待,也没想到他们遇到灾荒固是流离道路,以致死亡,便是雨肠时若、五谷丰登,在当时也是终岁勤劳,未必每人都能温饱。平日雨淋日晒,所受劳苦和他们长年耕作的恒心毅力,更非身经其境的人不能想象。刚定居时,虽因功名失意,志在田野,实由多受困辱,忿而出此。杨氏磕彼南亩还能强任其劳,按时无缺。他那春耕夏耘、躬亲陇亩的打算还不过是句空话。田里的事开头并插不下手去。所用长工项明,面黑背驼,形容老丑,由襄樊一带逃荒来此。先在邻家做短工,看去本似衰弱。杨氏因想用一个老年诚实的人,加上怜贫之念,把他雇用了来。没想到项明全仗外表老驼,才未被征兵的官差抓去。实则年纪刚过四十,体力甚健,种田更是好手,杜甫夫妻过了几年穷苦日子,本就惜老怜贫,再见项明那么诚朴耐劳,越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项明小时与人牧牛,稍长与人佣工,受尽劳苦饥寒。没想到家破人亡、死里逃生之余,会遇到了好人,心既感激,更肯卖力。但因以前常受主人鞭打凌辱,养成了一种倔强脾气。老觉杜甫是个读书人,田里的事一窍不通,每天偏要赶来问长问短,动手动脚。先还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屡托杨氏转告,说:“这十亩田我一人包种。像主人那样只好读书做官,这些事他决搞不来。那几亩稻田刚插秧时,请他不要动手,偏不肯听。那时天还不算很热,他只在太阳下忙了一天半,已连背上的皮都几乎烤焦,还直喊腰疼。所插的秧不是歪倒水里,就是闷死。我好容易重新整治,才救活了一多半。下去天气更热,主母送饭无妨。田里的事不是主人搞得成的。请主母劝他多读书,少下地,莫叫小人为难罢。”
杨氏见丈夫常时闹得泥手泥脚,满头大汗,自找苦吃,什么也搞不成。自己虽然立志耕织,也有许多事不会。觉着这不过是一个退身之计。以丈夫之才,仍是求取功名要紧。几次婉劝杜甫,田里的事虽应知道,不必亲自下手,并把项明的话说了。
杜甫自来意志坚强,少年时又常骑马试剑,颇有力气,能耐劳苦,认定雨淋日晒只是暂时有些难耐,日久自会习为故常,闻言付之一笑。只一无事照样往田里去。
项明见他不肯听劝,惟恐自己种的庄稼受到毁损,渐渐出言顶撞,公然拦阻。
杜甫被他一激,更非亲自下手学会不可。因知项明话虽粗鲁,人却忠诚朴实,不愿使其难过。先在一旁留神观看,等看会了几成,再和他好说:“读书贵于明理,但不是徒托空言便可明白。作文章和种庄稼一样,都不是生下来就会的。我即使不能长为农夫,也应通晓田家之事。如其不知稼墙艰难,连写一首田家即景诗,也会让你们听了笑掉大牙,还谈什么致君泽民?我当然不会耕种,常和你在一起也就会了。多少给你分点劳总是好的。你老不要我动手,万一有个风寒暑热,不是彼此都不便么?”
项明本恐杜甫劳苦,污了衣服,还要碍手碍脚。见他这样坚持,话又温和诚恳,不由脸上一热,笑道:“主人最好先做点零碎事吧。田里的事情多,这时全要下手,是累不了的,日子一久就不觉得了。”
杜甫强他不过,只得依了。过了几天,天气更热。见项明终日勤于农作,常是热汗交流,点点下滴,周身黑里透亮,仿佛快被太阳晒出油来。实在于心不忍,劝他不要在阳光盛时下田。
项明力言:“农忙时哪天不热,难道种得好好的庄稼由它荒废?我们搞惯的人不算什么。”
杜甫劝他不听,便把上衣鞋袜脱去,定要和他一起。项明见他只在柳荫底下帮助车水,做点杂事,业已脸晒通红,汗流浃背,再要随同下田,势非受热晕倒不可。勉强争执了些日,见庄稼渐要成长,当年长安天气也实大热,方允中午阳光盛时在柳荫底下歇息,或是睡个午觉;但要杜甫答应暂时不要下田去做重活。杜甫越看越觉这个面容老丑的长工善良可喜,又知自己如果中午回家,项明仍要偷偷下田。本来就愿和他谈说田里的事,索性连午睡都废去,借口柳荫凉爽,带上条席于,去和项明做伴谈天,使其歇息。除非真个有事,不到日色偏西不肯回转。
项明外表老实,心却聪明。对于料量晴雨,依时耕锄,凭着多年经历,原有好些心得。杜甫又是遇事留心,对人和气,双方感情越来越厚。
日子一久,杜甫才知田里的事竟有许多书本上不曾载过的学问。当年秋收之后改种小麦,亲自下手,居然顺理成章,有条不紊。第二年四月麦黄时节,竟仿佛成了一个熟手。由此起,这为时不过年余的田间生活使杜甫越来越与这些穷困劳苦的老百姓接近,也为后来流落西川,往来东屯、瀼西,以农耕自给的一个时期,无意中作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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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不见咸阳桥 惨雾弥天 哀鸿载道 同乘飒露马 长河落日 故友班荆
杜甫和项明一起耕作,又常与左近老农相交,稼穑艰难知道日多,田间的事也更感到兴趣。第二年开春,越发勤于农事。先把隔年种的麦田耙好,让嫩苗由土里青葱也似长将出来。又听了项明尺寸土地均可利用的话,在陇背上加种高粱和包谷。当年天时调和,庄稼长得十分茂盛。四月中旬以后,杜甫见所种六亩麦田已是一片金黄,浪涛一般随风起伏,过不几天便可收割。所养鸡豚也都肥壮,心中已是高兴。麦熟时,左近两家老农又赶来相助,许多方便。刚把麦子晒干收起,一场雨过,另四亩稻田里的秧针碧绿映水,陇背上的高粱,包谷也很快成长起来。杨氏在屋后所种菜蔬既颇鲜嫩,新生竹笋味更清腴。觉着这样日子过得非常舒服,几乎连进取功名之念都忘却了。
项明见他谈起田家之乐,常时眉飞色舞,忍不住苦笑道:“主人莫太喜欢。几亩麦田原是瓜地。先前种瓜那一家大人都被官差抓去当兵,只剩下一个老妇人带着两个小孙子,见所种的瓜又肥又大,正想求人采下卖钱,赶上两天两夜的大雨,瓜全烂掉,迫于无奈,把田出卖,投往外县,依靠女儿去了。头年我们犁田翻土,虽然多费点事,地里头却长了力气。加上今年的风雨冷热都刚合适,才有这样难得遇到的丰收。谁能保住常有这样天时呢?你是读书人,城里的大官又来看望过两次,里正官差都以为你是故意隐居在南山、二曲等地,专候朝廷召用的官,不知底细,没有敢来骚扰。否则,他们见有这么好的收成,早来无事生非,闹得我们鸡犬不宁了。你看,去年左近一带乡村中种田的还有不少是中年人,今年这好天时,开春以后,除了豪家用的佃工不算,有几个种田人是在五十岁以下?官家天天抓人去当兵,闹得有田无人耕,有地无人种。下去这日子才难过呢!还是听我的劝,这时候只有做官才得活路。只顾恋在田里,连城都懒得进,实在不是长法。”
杜甫初来长安时,虽见朝廷征役频繁,聚敛极于锚铣,民间到处都是怨叹之声。因近畿地方还是桑麻片片,禾麦相接。樊川、杜曲一带大家园林的楼台掩映,花树成行,又易迷人眼目。除偶和知心朋友谈起近十年来边衅大开,民不堪命,愤慨上一阵,也就忽略过去。近见百姓自耕的田园多半荒芜,劳于田间的多是一些妇孺。京郊如此,外郡可知。渐渐觉着民间疾苦日深,心中愁虑。因这一年来十九光阴是在力田,除和郑虔、王倚二三好友偶有来往外,连韦济、郑潜曜各自亲来看了一次,均未回拜,更未远离京郊。好些天灾人祸还不尽知。闻言,猛然回忆起开元全盛时的繁荣和此时荒凉衰落的景象,不禁大吃一惊。暗忖:“国有内忧,必有外患。何况内忧是由频年对外用兵而来?照此下去,东晋季年异族入侵、四方割据、南北分峙、使大好河山瓜分豆剖的惨祸又难免再见于今日。”愁肠触动,百忧皆集。
杨氏见丈夫日常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再三劝他出外散散心,或是到城里去看望朋友。
杜甫也觉光坐在家里忧国优民无济干事。进城访友,就便探询世局朝政,虽仍无济于事,到底多知民间疾苦和国家治乱之机,可为未来作一打算。略一寻思,依言起身。因其无求于人,人也乐于接待,久未相见,反倒不似以前那样冷淡。杜甫先后在郑虔家中下榻好几次,连仿看了好些相识人家,都只问出边将哥舒翰。安禄山之流常建边功,斩获甚多,时传捷报。朝廷每次犒赏,动辄以千万计。至于如何安辑流亡、抚绥老弱的善政一句也问不出来。许多豪门贵族的奢侈盛风、争奇竞富却是更甚于前。城里头终年大兴土木,甲第连云,酣歌恒舞常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富贵人家盘餐之费动倾中人十家之产。这和乡村中的苦难荒凉景象成了天上地下之分。像杨氏兄妹五家和奸相李林甫等朝贵那样骇人听闻的荒淫豪奢情景还未身经,仅应两个贵公子之约,到城外丈八沟去纳凉,坐了一次游船,又和晋国公主的驸马崔惠童在南山附近游宴了半日,便觉着这些人休说服食器用之华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想见,便是出游时的兰舟翠幔。锦缆牙槁和采舆车骑宾从之盛,也使路人目指,极尽招摇,使得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沉重起来。
当年天气更热,麦收前一场好雨之后,仅在丈八沟纳凉时遇到过一次转眼停歇的暴雨。此外,由四月底起老是烈日当空,连一滴雨也没下过。附近溪河中的水干得快要见底。大热天,突然又来上一次冰雹和两次大风,平日辛苦耕耘的庄稼自更没有指望。杜甫到底是读书人,只管旱灾已成,仗着暂时衣食无忧,也就听其自然。却因天灾人祸、国事日非激动了功名之念,又拿一些诗文去投赠当道,再作进身献策打算。后见所往来的这些权贵人家只能以违心之论博取酒食,进取功名仍无机会,也听不到什么有关国计民生的消息。日子一久又厌烦起来。这日意欲走往渭北一带村落中察看一回,先在延秋门寻一相识人家,借住了一宿。次日清早,步行起身。
长安八月初的天气热还未退,田中禾稻早就旱死,泥土干成了极细的粉末。稍微有点风过便满地飞扬,旋转不休。风再略大,那一蓬接一蓬的黄沙更不时蔽空而下,扑面沾衣,呛鼻迷眼,使人难耐。道旁林木无荫,叶尽黄落,只剩一簇簇的干枝,乱箭也似,刺空横斜,在风沙中摇撼不休,瑟瑟有声。
咸阳桥在长安的西北面,横跨渭河两岸,为当时通往西域的大道。被征戍边的百姓经常不断都要由此经过,杜甫见沿途草木枯黄,浮沙更多,走不多远,鞋袜里便装了不少沙土,身上衣冠也渐染成黄色。相隔都城这样近的所在竟是满目荒凉,使人感到风尘之苦。想起那年因送孙宰出为县尉,曾来渭北。偶见暮云春树,怀念远隔江东的李白情景,依稀如在目前。彼时,农村虽已调敝,墟里炊烟犹映斜日,道旁高柳尚趁晚风。今天却是惊沙晨起,田野皆空,满目山河惟有萧飒。自来年荒易招世乱,何况朝廷崇尚奢侈成为风气。边将贪功冒赏,灾害生民,以致府库空虚,物价日昂。元气已亏,难于挽救。眼看千万黎庶多受流离死亡之惨,使这一座雄伟壮丽的皇都也必难以永保。越想越难受,一路寻思,不觉把渭水上的长桥走过。正想顺着荒野小路到左近山脚村落中寻几个老年人访问一下,忽听来路号哭喧哗,杂以车马奔腾之声震撼田野。大惊回顾,来路桥那面忽然涌来了大队人马车辆,走得并不算快,因为人多杂乱,互相抢挤践踏,被卷起来的尘雾迷漫遥空,竟将那横亘渭水上的长桥遮蔽了一大半。前行车骑之外,随着大队腰挂弓箭的新兵。黄尘十丈中还隐现着不少老弱妇孺,一个个争先恐后,顺桥两旁舞扎着双手抢向前去,分朝那些腰挂弓箭的新兵乱扑。押送新兵的军校便朝这些老弱妇孺厉声喝骂,挥鞭乱打。有两个拼死命追上前的,刚和所追的人抱紧一起,吃众军校抢将过去,一路乱撕乱打,活生生硬拆开来,丢下被打倒的老弱,威逼着那被抱持的人上路。内一贫妇竟被兵差连打带推,往后一仰,掉下河去。大片惨号悲哭之声由尘雾鞭影中传来,分外显得惨痛。杜甫虽然义愤填胸,但知此是官府征往边关的新兵,押送军校凶恶胜于狼虎。稍微拦路,定遭鞭扑,不可理喻,此时上前,平白受辱。因想救那落水贫妇,便顺侧面小径往桥前绕去。刚刚赶近桥头,见两面河滩都已干裂,仅当中河心还有一条宽不过丈的浊流,方才翻倒河中的贫妇已无踪影。正张望中,耳听车声辚辚,马声萧萧,一伙凶神也似的军校押着上千个蓬头垢面、涕泪纵横的新兵已由桥上驰过,往前面驿路上赶去。大队人马卷起来的尘埃簇涌起大片黄云朝前翻滚。整座咸阳桥也在尘雾笼罩之下,兀自还未停息。桥上众声哭喊也更惨厉,人影却望不见。